她睡了很久，我们的一只手一直紧握着。

我睁开眼，听见卷轴在震动，不得已，只能抽出搂住她的那只手拿卷轴。她趴在我怀里，动了动身，咕哝了句听不清的话，没有醒来。卷轴屏幕上挤满了消息提示和未接来电通知。

过了好几天，我才想起之前和Ilia说好改日聚餐，但我一声不吭地爽了约，跑来见Yang。她可能碍于情面一直忍到今天，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发了几条消息——一张“SAD”的表情包配上一两句抱怨，让人十分心疼。我连忙单手打字，给她一点一点解释来龙去脉。而我的经纪人以及负责画展的主办方也给我发送了加急邮件，要和我商议办展事项，并且晚点会开个视频会议，做最后的细节审核。

我关上卷轴放到一边，疲惫地叹了口气。和Yang在一起的我无比轻松，好像有大把时间可以尽情浪费；而实际上，现实的我需要硬着头皮应对各种工作琐事，应付一些不情不愿的人际关系和业内应酬，尽管我只是一个创作者。

是的，和Yang待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即使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

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彻底吵醒了她。她慢慢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我，迷迷糊糊地问道：“Blake……什么时间了？”

“快九点了。”

她吓得从床上直接弹起来，“我上第三节课，快迟到了！”

“不要着急，你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走到行李箱旁，拿出平板，一边用触控笔点开邮件附件，一边走下楼，准备开始工作。会议是十点开始，这意味着，我得在这之前把文件看完。“我要工作了，恐怕比你还急。”我有气无力地笑道。

她从浴室里探出头，嘴里叼着牙刷，沮丧地望着我说：“意思是，你今天一天都得在家办公？”

“是的。”我坐到沙发上，为了能支起平板方便操作，我把右腿搭在了左腿上。我问她，“你还是下午很晚才回家吗？”

她吐掉泡泡水，用毛巾擦脸，“不会，我今天就去学校兜兜风。”

“看来Xiao Long女士一直以来的工作都很顺利呀。”我调笑道，“当校园万人迷的感觉如何？”

“没有你想的那么有趣。”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用手勾住我的肩膀，把我圈起来，“你又不能陪我去，让我充个电再走。”

我心脏砰砰直跳，推着她脸说：“Yang，我在签字……一会儿要开会。你有分离焦虑症吗？”

“有点。”她松开我，翘起嘴巴，颇有点不满地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把一件白衬衫甩到沙发上，“Blake，你至少应该穿一件外套。”

我这才注意到我只穿了昨晚那条粉紫色的超短睡裙。我扭头看她，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谢”。她已经准备出门，“你要是晚点有空，给我发信息，晚上我们可以去镇上一家露天餐厅吃饭。”她眨了眨右眼，对我放电。

“好。”我的视线立即回到平板上，脸红着回答。

到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冗长乏味的会议才终于结束了。我咬了几口Yang早上做好的烤面包片，简单洗漱后，打算到沙发上躺一会儿，再看下午的行程安排……但刚闭上眼不久，一通电话又打来了。我拍着发痛的额头，伸手摸索了几下，从茶几上抓过卷轴接通了电话。

对面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请问……请问是Belladonna小姐吗？”

“是的。”我无力地答道。

“Xiao Long女士昏倒了……她被球砸晕过去，昏倒了，现在在校医室。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她小声地说道。

我这才听出那是Casey的声音。瞬间我的心都悬了起来，着急地问道：“她醒过来了吗？”

“还没有……”

我脑海中闪过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戴着呼吸机昏睡不醒的样子。周围的仪器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有规律地发出滴滴声。可当时的我隔着厚厚的玻璃，注视着插在她身上的尖针和连接着仪器、药液的管子，感受不到一点她的呼吸和心跳，就好像她只是一具亟待维修的机器。

“等等我就过来。”我有些激动。

顿时，我困意全无。我编辑了一条统一回复“非常抱歉，有事稍后联系”的消息给合作方，匆匆换好衣服，拎起提包抓着钥匙就出门，急忙打车去学校。

我知道Casey告诉我Yang没有大碍，不用担忧焦急，但我本能地害怕她会受伤，甚至控制不住地去胡思乱想。我还没有完全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但这也不要紧，我只想她现在好好的。

过了二十来分钟，我赶到了学校校医室。校医是个戴眼镜的矮个儿男人，见我火急火燎地跑进大厅，不由得吓了一跳，赶紧问我：“小姐，您有什么事？”

“我……我找……找Xiao Long小姐。”我喘着气说。

“她在右边的第一个房间。”他指了指，“轻微脑震荡，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淡漠，就好像他本人已经见证过无数生生死死一样，轻伤对他来说就好比被蚊子叮一下，一点痛感都没有。

“谢谢。”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拉开帘子。她安静地躺着，看上去呼吸平稳，只是睡着了。我松了口气，遂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我切断了所有工作上的联系，暂时不去想那些做不完的事情，就坐在那里看她。

她好像感知到有人在身边，手指动了动，缓缓张眼，惊讶地瞪住我，“Blake，你怎么在这里？”

“你猜。”我用手指戳了戳她右脸，“能说话，说明挺好的。”

“别损我了。我被球砸晕了，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她生气得差点变成恶犬，张嘴咬我放在她脸旁的手，“而且听说有孩子录下了我被砸晕的一幕……好丢脸。”

“瞧瞧，女明星也有落难的时候。”我难得坏笑道。

她翻过身去面墙侧躺，背对我赌气。当然，不过是闹着玩的，她没有生气。我们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有些犯困，于是支着头在床边打盹儿，但她突然喊我：“Blake。”

“什么？”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喊你名字。”她又翻身面对我，两只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一切都心照不宣，她知道我会着急，我知道她会触动，没有谁是刻意为之的，只是我们都会被对方牵动。

“对不起。”我叹了口气说道，“我非常担心你。我想起了之前的事……所以我非常担心你，就从家里赶过来了……其实我一直想对你道歉，因为那个时候把你牵扯进了我个人的麻烦之中，让你……最后受了重伤。对不起……我……”我打了个寒颤，尽管外面的气温很高，室内也并不凉快。

她愣了几秒，牵过我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吻了吻，温柔地说：“我知道，但是你不用再道歉了。”接着她用一只手撑起头，浓密的金长发像瀑布一样垂落在枕头上。她懒懒地直视我，话锋一转，“你要再道歉，我就不接受了。”

“Yang……”我如鲠在喉，皱眉看她。

她眨眨眼，“Belladonna小姐不是工作很忙吗？怎么有时间来探望我？”

“我把下午的活推掉了。”

“哇哦，你好没责任感。”她又说俏皮话，“居然为了女人翘班。哪个女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

拜托，为了你我恐怕要翘一周。最近我明明很忙的。

我被她看得害羞了，“Yang，你下午还上课吗？”

她摇头，“你来之前，我醒过一次，教导主任给我批假了，让我躺一下午再直接下班。不过，那样好无聊，我可不想躺着打游戏……幸好你来了，Blake。”

“我可以陪你一起无聊。”我笑道。

“不会，我要听你讲故事。”她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做枕躺平，盯着天花板回忆道，“我好久没听别人给我讲故事了，我不是指的讲自己身上发生过的经历，而是像童话书那种……或者小说也可以。我当然不喜欢像一些人一样用听书软件听书，你知道的，我更喜欢听人亲口讲。我小时候，Summer经常讲给我听。”

“你想听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烈日灼心》的结局。”她依然望着天花板的某一角，没有看我，“我也看过Casey手里的剧本，构思很有意思。不过Casey说，不知道为什么，原作者并没有写到大结局就停笔了，现在舞台剧的结尾是高中戏剧社一个主攻文学的学生补上的。他考虑到观众的喜好，改写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看上去，原本的故事恐怕是个悲剧。呃……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Casey认为故事中金发紫眼的美人鱼像我。”话末，她望向我。她的眼里燃起了光芒，像海上初升的太阳。

这就是故事中的女潜水员最喜欢的一幕：浮在海上的烈日炙烤着海洋，烧得海水都快要沸腾了。而她喜欢的人坐在礁石上，金长发垂及腰间，背对着她，张望远方。她在等海水被阳光照耀，她在等渡船客轮扬帆起航，她在等太阳升起，她在等她。

如果今天等不到，她就等明天。

她会等到她的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我不能告诉你。”我眯上一只眼，吐舌对她说，“这是商业机密。要知道，这本书还有一两周才发售。”

“唔……”她虚起眼，愤愤不平地盯着我，“那你别和我说话了，我要睡一会儿。”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旋即又睁开眼，看着我说道：“Casey问过我，如果我是那条人鱼，我被自己爱的人伤过之后，会不会躲起来，再也不原谅对方。”

“Yang……”我猜她明白。

她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我不会躲起来，我也会原谅对方，因为我还是很想见她。我会等她回来找我……”最终，她捂住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等到你了。”

我努力抑制情绪，拼命掖着眼泪，但还是忍不住，猛地站起来俯身搂住她。我只是说道：“我在。”

她在我耳边低声又说：“我以前想过去找你，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离开了，我休了学。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康复期，我要急着回学校把剩下的学业完成。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做到和Ruby他们一起毕业，但我很失望，毕业照上没有你。如你所见，所有的事都比计划中的更难落实。”

我抬起头，她伸手捧住我的脸，用大拇指摩挲着给我擦眼泪。然后她的唇贴近我的额头，吻了吻。她的吻很烫很烫。

“之前我的状态不好，需要坚持复诊治疗，所以哪里也没去，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后来我通过了职业测试，能够去学校上课，那个时候我偶然翻到了网络上的介绍，才知道你已经很有名气了。”她叹气道，“我只是以为，我们的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而且相隔很远，很难再相交……”

我又搂住她，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我需要她的温度。“对不起。”我哽咽道，“我……我意思是……我之前有一段时间……想不起你的名字……记不清一些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虽然……虽然我很努力地想……但是我知道你是谁……对我是什么意义……然后某一天我突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我开始担心你会厌恶……我……”

她没有回应我。我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舒了口气，继续慢慢说道，“我明明知道他和我还没完全切断关系……甚至他可能做出什么事伤害你……但我还是没能推开你，没能想办法保护你……反而把你拖下了水，眼睁睁看着你被他……被他开枪打伤……我……”

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没能推开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明白了，爱有自私的一面，那就是不计一切后果地满足自我的快感。当感情和欲望如海浪一般吞没我的时候，我只看得见我眼里唯一爱着的太阳，看不见会将太阳也一并毁灭的深渊。

“Yang……”我担心她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于是轻声喊她，“Yang？”

我又抬起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只差鼻子冒几个睡泡，打几声呼噜，以证明她睡得很香。我戳了戳她的左脸，她没醒，甚至没一点儿动静。她……确实睡得很沉，睡得很香。瞬间，我心中的感动溜走了一大半，现在我只想把她从床上踹下去，但又舍不得。只好继续趴她身上，蹭个觉睡。毕竟，我也累得快睁不开眼皮了。

等校医下班来踹我们走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眼镜男明显带着上班的怨气，一边啃鸡腿，一边嘴里嘟囔着“死情侣要睡回家睡”、“又是哭又是闹的，烦死了”、“哎呀，你们不会在里面大做特做了吧”一类的话，把我们扔出了医务室大门。

Yang尴尬地抓了抓凌乱地头发，有些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我则一脸冷漠地瞥了眼那个男人，接着转头看向Yang。我两指一捏，轻轻掐住Yang的脸，满带“善”意地微笑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去露天餐厅吃饭吗？”

“我早上就订好位置了。”

“不能骑车去，我怕你翻车。”

“有这么严重吗？我只是被砸晕了半个多小时而已，现在好好的。”她张开手臂，无辜地望着我，“不信，你让我抱你试试看。”

“什么？”

“那不骑车去，我只能抱你过去啦。”

“又不是我被球撞了。”我脸涨红了，“还有，你这是得寸进尺，趁机揩油。”

“我揩油的次数还少吗？”她摊手笑道。

医务室的那个医生又走出门，扔了块香蕉皮，然后怨愤地对我们吼道：“要调情回家去，不要在我门口闹。”

我哼了声，双手插胸往外面小道疾步走去。她追上我，直接把我横抱了起来。

“Blake，我都说了我没事……”

最后，我给了她肩膀一记手刀，虽然毫无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