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影卫醒来时,自己已然身处国王的会议厅里,如今这座会议厅已经不再举行会议,因为一切事项都在王座大厅中禀告交流。
所以这里现在成为了影卫面见国王的地方。
当那个仪表威严,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德雷克的面前时,刚刚苏醒的德雷克立刻便想要下跪行礼,而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国王希望渐渐地将自己打造成贵族们心中的偶像与英雄,他明白那些好为奴才的人群最擅长将未曾谋面的上位者赋予勤政爱民等美好的幻想——所以想要登临神座,就必须先远离人群。他逐渐更少地出席舞会等场合,即使参加,也只是作为尊贵的嘉宾早早发言离场,而无论出现在谁的面前,那顶王冠都不会离身。
如今影卫大约是唯一能见到不戴王冠的国王的组织。
然而,当自己划清和普通贵族的界限时,公爵康斯伊索尔却日渐在贵族中显得左右逢源。虽然看似朋党越来越多,此人却无论面对何人都会大谈对国王的忠诚,这使得国王始终无法以合适的理由发难。
况且,自己这边有阿科维利亚这个绝对的王牌在手,想必公爵本人也未必敢有二心,于是国王令影卫德雷克前去探查确认,可结果却大出意料。
国王始终觉得即使正面对抗不算太强,但如果德雷克想要逃跑,整个伊浮尔兰卡没有人拦得住他。
轻咳了两声后,国王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呃……说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当地的警署声称,失去意识的你被一尊雕像扔到了值夜班的警卫队面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德雷克此时还有些无法正常说话,但是他仍然带着颤抖的声音描述了夜晚在公爵家中的所见,包括偶然听见的关于实验的交谈,包括那些仆人不时呕出的红色胃液,以及行为诡异莫测的扮成女仆的恶魔,和她口中那扇门后世界的终极。一旁国王将想要发抖的感觉平静下来,打断了德雷克疯狂的讲述——你一定是不慎失手后被灌了那种药了。
所以才会有如此可怕的幻觉,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存在。
但是假如他说的是真的——
“德雷克啊,你的意思是那个女仆最后把你抓住了是吧,我权且相信你一时的谵语,但是告诉我,你认为假如没有恶魔之力,正面对决的话,那个女仆比起我谁更强?”
德雷克流着冷汗沉默着,而这已足够说明答案。
国王的内心愈发不安,这意味着如果那女仆真有恶魔之力,阿科维利亚根本不可能是其对手,始终忠诚——至少装作忠诚的公爵突然对自己派去的影卫下手,这是否说明他已经有足够的信心与自己对抗?
要增加阿科维利亚的战力吗,不,不行,自己不能养一只栓不住的野兽。
就在此时,他忽然灵光一现。
对于公爵而言,不也是一样吗?
无法控制的野兽今日或许忠诚于他,明天也可能会忠诚于自己,只要能收买那个女仆的忠心,公爵的威胁也会顷刻瓦解。
当然,在此之前,自己必须确认一下才行。
“公爵的试验品也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影卫桑德,我令你确认的事项呢?”
“是,陛下!虽然不曾深入内部,但公爵宅邸外围始终在我们监视下,我已经确认近年来所有出入公爵宅邸的人物,大都是不可能被拿去做实验的贵族,但是,公爵曾以聘请家庭教师的名义大量聘请过教师,而那时千金拉若塔·耶·康斯伊索尔才刚满两岁,正常孩子这时候话还说不全。”
(好可疑。)
“不过,这些教师最后均被辞退,可能是不适合作为素材吧,令我们困惑的是,这些教师虽然没有任何关于人体实验的记忆,却或多或少都产生了焦虑、自卑、怀疑人生的精神症状。”
(好可疑。)
“而大概八年前,公爵千金带回了一位同岁女孩,但之后并未将其送回,疑似是将其拐进了家中。”
(好可疑!)
“大概同一时期,有目击报告称天空出现时而背着巨大包裹的不明飞行物体,且据称没有翅膀,众所周知能用魔力飞行的只有恶魔。目击者称,飞行物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过天空,偶尔伴随着‘经验值!’‘素材!’等意义不明的叫喊。还是同一时期,魔物学者称伊浮尔兰卡附近魔物数量大幅度减少,呼吁捕猎的贵族注意生态平衡。”
这也太可疑了吧!——国王强忍着没有喊出声音。
对国王做着报告的影卫桑德一脸严肃地将一张地图放在桌面上铺开。
“我们对近年的目击报告进行了统计,发现以公爵宅邸为中心,目击密度向外逐渐减弱,这意味着飞行物很可能是以公爵宅邸为起点和终点的,然而从某一时刻开始,这些报告悉数消失,很可能——”
桑德示意般看向德雷克,国王同样明白,大概是因为那个恶魔在某一时刻掌握了如他所说的瞬间出现和消失的能力。
“这么说,那个被拐到公爵府的女孩,现在大概应该14岁了——和德雷克的描述符合啊,她叫什么名字?”
“是,陛下!此人名为莉亚。”
“啊!!!”一边的德雷克突然鬼叫起来,“是的,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好像差不多?哎?嗯,应该就是!”
可怕的沉默在会议厅中蔓延。
“你果然是出现幻觉了,德雷克,你退下,好好休息一下吧。”
国王知道,那大概根本不是幻觉,但为了身边的影卫们不被影响士气,他还是选择了如此的说辞。
“属下……属下明白了,但是在此之前,我主,我英明的、洞察一切的陛下,能否回答愚昧的我一个问题——”
“说。”
德雷克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昨天的晚上,有月亮吗?”
“……怎么可能有,那是你的幻觉。”
德雷克此时仿佛终于被释放了的囚徒般释然,如果英明神武的陛下这样回答,那自己所见一定就只是一场噩梦,而自己如今已然从梦中醒来,再也不会受到那轮不祥之月的追赶。
他行礼回头,准备离开。
而后,“那个”映入了他的视线。
洁白、纯白、苍白的光色勾勒成浑圆的轮廓,悬挂于德雷克的头顶,然而那明亮的图案却并不均匀,中心处一团格外明亮的光球仿若瞳孔般注视着自己……天呐,仔细注视下他终于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光球——格外刺眼的不明丝状物亵渎般在这象征着完美的几何体中恣意盘旋缠绕,仿若胚胎之中蠕动的蛆虫,即将随着夜晚的结束宣告它伟大的降生。崩溃的德雷克知道,那一定是她找到自己了,天呐,自己究竟是多么愚蠢,才会妄想着逃离开了她的视线和噩梦啊,他哭喊着跪拜祈祷,忏悔他的错误,乞求她能够就此放过犯下愚蠢罪行的自己,能够让这个噩梦就此终结——最好还能顺便治好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肿起来的脸,他就那样重复着疯狂的祷告,直到后方传来国王和影卫桑德的声音。
“他对着灯泡发什么疯?”
“属下不知,或许领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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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和国王的这段插曲发生时已经是一天后了,那之后国王一通思虑后决定亲自到访公爵宅邸,并尽可能地讨到那个恶魔的哪怕一点青睐——毕竟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躲在哪里都无济于事。我们都知道这本书是关于恶役大小姐的,所以这段插曲之所以被写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件事情多多少少影响了主人公之后的未来。而这个事件产生的那些和主人公无关的影响,即使改变了历史,却也不在我们关心之列:譬如那之后影卫德雷克每当月圆之夜就会对着月亮发疯般地祈祷哀嚎,再譬如为他治疗的缺德医生将他的反应当成乐子一传十十传百,又譬如在那更之后“月亮”这个词根逐渐被引申出“精神疾病”这层含义。这些故事将出现于伊浮尔兰卡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和图书馆的历史传记中,却不会再在我们的这篇故事中出现了。
至于我们的故事,或许我们需要将时针逆转,拨回之前的一夜——我们伟大的雕塑家先生穿着石头制作的外壳走在街头,困惑着,刚刚自己走进警署时,看向他的警卫队们为何尖叫着抱成一团?算了,那些凡夫俗子为自己的艺术所震撼是常有的事情了,这些反应根本不足以使他感到任何的满足,与之相比——
雕塑家抬起头看向天空,果然那里没有月亮。
仔细想想,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动作如此迅捷的小偷和不时消失出现的女仆呢?
他明白了,艺术之神终于来带走它流落人间的孩子了,自己凡俗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它的眷顾,得到了作为艺术家最高的赏赐——
自己大概终于是疯了。
于此同时,康斯伊索尔公爵家的宅邸,被红茶折磨的人们在黑夜漫长的抚慰中终于得以安眠。
只有一人除外。
已然开始泛白的夜色中莉亚揉了揉眼睛,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而后走向吵醒自己的敲门声。
打开门后,出现在门前的,是穿着女仆装抱着被子的,自己敬爱的大小姐。
“对不起深夜来此打扰,大小姐。”
“不不不不才没有的事情,大小姐什么时候都不算打扰的!”
“不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是女仆雷娅。”
“可……可是。”
“是的,我是女仆……所以……对,陪同主人入睡是女仆的职责!嗯,所以我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就来这里陪大小姐睡觉了。”
“大……大小姐……可是……好……好吧……”
实在敌不过大小姐那乞求般的眼光,莉亚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提案。
而后,一同入睡时也没弄明白大小姐的身体为什么一直在抖。
(啊啊啊怎么办啊,明明对大小姐起过恋慕之心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和她一起睡了,但是大小姐这么坚决究竟是因为什么?陪同主人入睡是女仆的职责,难道是暗示我应该之后也和她一起睡吗?)
(不可怕不可怕不可怕完全不可怕!那玩意肯定是什么神经病雕塑家为了感受雕像的心情把自己埋进雕像里了,肯定是那样的!呜呜呜呜呜我才不害怕,啊疼疼疼疼疼扮鬼的时候脖子扭到了疼疼疼疼疼)
忐忑不安的莉亚,某种意义上更加忐忑不安的拉若塔,以及同样忐忑不安地抱成一团的警卫队员们,还有正思考着把今日的妄想雕刻出来的雕刻家。总之,对于许多人而言,今夜都是一个难以入眠的漫长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