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时光并不短暂,却也并不漫长。初春时的株株嫩绿新芽,早在晨光和露水的滋养下抽出枝条,为这青州城最怡人的春色更添上一份景致。然对夜棠楼的一众人等来说,他们却没有常人那般的踏春的闲暇心思。
特别是对此刻正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一轮孤月的南柳来说,她虽有能说服自己隐忍任何屈辱的心智,却依旧会为了时间流逝之快而焦躁。这种数着日子,试图做到最善最佳的选择,最后却也只能听天由命的时间,对她来说太过折磨。尤其在这样即使披上一层薄衫,也依旧会让人觉得寒冷的夜晚,她总会忍不住的想起最开始那不能自己决定命运的几年,那是令她再也不愿意回去的艰难、痛苦时光。
晃神之间,矮桌上燃烧到只剩下一寸的香烛让南柳自知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愁绪。虽然睡意并未侵袭,她却更明白在明日还需她亲自处理的各种安排面前,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留给自己来消化这份忧愁。她伸出有些微颤的手,小心翼翼的灭掉了案台上的最后几盏烛火。正欲站起身就寝时,两声突兀的敲门声响起,竟也吓得她心中一惊。
“阿姊…是我,云汉。你已经睡了吗?”
万分谨慎的声音,仿佛自己与门外人的身份隔了无法跨越的沟壑,但南柳心细,听出站在门外的是一月前刚刚回城的云汉。她早就听孙叔说过,孩子越长大便越难琢磨,会有了不愿他人知道的心思。但她确实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在宁儿渐渐封闭自己之后,她的小团子竟也开始疏远了自己,不再似以前那样跟她亲密无间了。
“是团子吗,进来吧。”
南柳披着薄衫,身姿放松的靠在床头,语气里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疲倦无力。待房门打开,云汉慢慢的走进窗下月光之中,南柳竟一时对眼前的云汉感到陌生。站在不远处的,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会天天缠着她,抓着自己衣角害羞的小团子,而是身姿修长,眉眼之间早已褪去稚气,整个青州城最为俊朗、才华出众的少女。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南柳强撑起精神,摆出一如既往的从容笑容,关心的问着。云汉却只是紧绷着身子站在原地,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踌躇。
“团子,有话便直接与阿姊说,不必这般瞻前顾后。”
即使南柳出言安抚,云汉却还是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表明了来意。
“夜色已深,不知阿姊是否已经忙完了手上的事。我…我想等阿姊手上的事做完了……一起回去…”
随着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俊朗的面容也渐渐低下。仿佛自己是在说着什么叛经离道的事情一样,云汉不自觉的搓起衣角,身板更是不敢挺直。可当南柳看见她那抹藏在发丝之间,哪怕是微弱月光下都清晰可见的粉红时,不知为何,数分钟之前内心的阴郁竟一扫而空。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这样发自心里的笑是什么年岁,南柳一时间忍不住像孩童一样咯咯笑出声来。
“团子你过来,阿姊想跟你说说话。”
南柳笑得浑身有些发颤,但也很快淡定下来。她一手掩着依旧上扬的嘴角,一手招呼脸上疑惑与拘谨参半的云汉靠近。云汉静静地走了过来坐在南柳身旁,脸上仍有疑惑之色,但却并不主动发问,只是看向南柳的眼神依旧有些闪躲。南柳明白,眼前这孩子怕打扰了自己打理公务,更害怕因此惹恼了自己。
“你这孩子,刚回来时怎么跟你说的。在阿姊这里不必拘谨,更不要瞻前顾后。阿姊不想跟你们因为任何事情变得生分。”
一双温软如玉的手轻轻的搭在云汉的手背上,确是让从进门开始就紧张万分的云汉肉眼可见的放松不少。少女又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已经是她百般压抑之后依旧满溢而出的喜悦还有依恋。
“云汉,永远跟阿姊一条心。只是…皇帝马上就要到青州城了,云汉明白阿姊希望一切能按计划发展,才这样不分昼夜的准备。可若为了这一场并不关键的行动伤了身子,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感受着手中微微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还有云汉充满担忧和支持的目光,让南柳心里猛的涌出一阵暖流,温暖了她因漫漫长夜而冷去的指尖。她又一次确信,也许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但总有些那么一些东西,是时间都无法磨灭的。
“…好久没这样认真看过你和宁儿了,不知不觉间,都长这么大了。”
“从遇见阿姊已经过去十年,承蒙阿姊还有夜棠楼的大家教养,云汉才有今天。”
二人相视一笑,好一副温馨无比的画面。但只过片刻,云汉仿佛想起什么一样,又露出了窘迫的神情。南柳颇感奇怪,于是思量了片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发问到。
“你看阿姊又忘了,刚刚就打断了你,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跟阿姊说吗?”
可云汉只是支支吾吾的呢喃着什么,眼神四处飘荡,仿佛在试探着什么一样,过了许久竟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没有拼凑出来。可南柳并不为此感到焦躁,也不恼怒,只是耐心的看着云汉,等待眼前的女孩自己表明心意。
“…云汉想…想请阿姊准许我这段时间在夜棠楼帮忙,做些杂活也行……我虽然功夫不如阿宁那样好,但…但我还是想为阿姊出一份力,还请阿姊同意。”
这次与之前相反,女孩的声音渐渐变大,从一开始的踌躇犹豫,眼神闪躲,转变为最后的铿锵有力,眼神坚定。从始至终南柳一直保持着不变的微笑,只是风轻云淡的看着云汉说完全部。可待声落,房间重回寂静,南柳依旧摆着那张令人看不清背后的笑脸一言不发。这反倒使得云汉有些不安起来,她立马单膝跪在南柳面前抱拳说道。
“云汉绝没有忤逆阿姊的意思。我只是想为大家出一份力,不愿这样置身事外…”
“你这孩子,又这么心急。我是骂你了,还是打你了?”
云汉闻声,立马抬起头来一脸的欣喜之色。南柳见状,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一睁眼见云汉似是准备行礼答谢,她立马抬手机敏的止住云汉。
“阿姊没说你不能去,但也没答应。让阿姊再思量些事,明早再答复你。”
虽然是模棱两可的答案,却依然让云汉看见了些希望的曙光。行礼之后,云汉便神色清爽的向着房外走去,可走到房门前,却又突然怔住了脚步。转回身来,小心翼翼的低声问到。
“那…阿姊今晚是又不回去吗?”
面对这小心的询问,南柳只是以几乎可以忽略般的幅度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过身脱去了薄衫,伸手准备拉下床帘。云汉望着南柳的身影,又暗自愣住片刻,一瞬间睁大的眼睛又暗淡了不少。无言的关起了房门后,苍蓝的身影悄然遁入了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市井上不如往日那样安静,反倒是热闹了许多。今天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的原因,整座城市早早的便苏醒过来。小摊小贩前飘起袅袅炊烟,不止早早起来上工、赶集的百姓,就连主街上有名有姓的大酒楼也罕见的在天微亮时准备着开张,开始接待起那些富贵人家。当然,在青州颇有名气的夜棠楼也不例外,这里晚上做的虽是风月生意,但平时白日也是整座青州城一数一的茶楼。后院楼内,许多仆人四处奔跑,搬运着早些时候送来的新鲜食材。
然而在夜棠楼的正门附近,一个穿着青衣长衫的身影在隐秘处不停徘徊。她似乎是想要隐藏身姿,然而尝试着伸长的脖颈、还有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嘴角却暴露了她的心思。姣好的面容过于专注在夜棠楼前的人来人往,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一只白皙的手已经出现在自己的肩头。
“云汉,别看了。楼主不会出来的。”
清冷的声音刚落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是穿透云霄的尖叫。云汉转过身还没看清是谁,便被吓得连退三步,一只手抚着胸口,半弯着腰大气直喘,满是惊恐。等抬头终于看清时,眼神里只剩下怨愤。
“吴!晓!你再这样吓我,我这辈子跟你没完!”
“谁吓你了?我是奉楼主的命令出来给你带话的。结果刚出来,一眼就望见你傻愣愣的站在这里。这么大一个人,你真觉得这么点东西…挡得住你?”
吴晓看了看一旁的破绽百出的菜摊子,又看了看涨红了脸的云汉,叹着气摇了摇头。还没等云汉开始在她面前一如既往的大吵大闹,又立马说道。
“真是…我看你在我这里学的功夫都是白学了。走吧,跟我进去。”
看着步伐轻盈,快速逃进夜棠楼的吴晓,云汉虽然憋了一肚子气,却也无处发散。在尝试着狠狠的往坚硬的地面上踏了几脚后,心中依旧满是恼怒,但云汉自知在吴晓这个人那里她讨不到一点好处,也只好一副泄了气的模样,萎靡不振似的跟进了楼内。前脚刚踏上红木地板,几位侍从,还有吴嫂就立马拉着她进了二楼的厢房。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背后的木门便哐当一声,应声关闭,只留下云汉一脸的迷惑,还有屋内的一桌美味佳肴。
“…这是什么情况?”
云汉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慢悠悠的坐到了桌前,拿起桌上的筷子漫不经心的享用起来。可坐下不过片刻,她便听见房内不知何处传出一声细微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暗淡的幽香。转瞬间,刚刚发生的一切在云汉的心里连成了一线。
“阿宁,你这喜欢捉弄我的习惯要不改改呗~我可真是受不住了啊。”
云汉阴阳怪气的调侃着,只见吴晓立马从一处屏风后方无声的抱着什么走了出来,依旧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冷淡。但云汉清楚,吴晓此刻这副样子,已经算是好心情了。
“闭嘴吃你的饭,你今天可就这一顿。”
吴晓坐在云汉对面,放下怀里的东西便端起桌上的清茶饮了起来。云汉反复看了看吴晓的神情,在第三次不敢置信的看过去,得到了吴晓冰冷的眼神后,云汉终于确定吴晓不是在打趣自己,便立马加快速度,开始以风卷残云之势吞食起面前的食物。当然,其略显脏乱的吃相又得到了吴晓的一个白眼。
“…对惹,阿宁,为什么我今天只有一顿啊?”
看着云汉满嘴食物,呆笨却又可爱的样子,吴晓强忍着嘴角的笑意,将脚边的包裹拿上桌面,推到云汉面前,示意她打开看看。云汉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在艰难的吞下嘴中大量的食物后,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身随处可见的,普通百姓穿的布衣。不明白是何意的云汉,又一次向吴晓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今天换上这身衣服,具体什么身份你自己决定,在夜棠楼附近呆着就行,必要时候会喊你的。当然,今天必然会有不少权贵到访,记得有机会的话,随时注意他们嘴里的消息。不过阿姊说了,今天一天你都不准进到夜棠楼里来。”
“为什么?都让我参与行动了,为什么不准我直接…”
云汉焦急的神情,让吴晓有些无奈。她从小便跟云汉一起长大,自然清楚眼前人的性情。她两从小受坊主的教导,心性沉稳,遇事不焦。可云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因着大家多多少少都心知肚明的缘故,只要一遇到跟坊主有关的事情,便会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
“云汉,坊主的命令,我们无权过问原因,更不可反抗。这是楼里的规矩。”
话音落下,云汉低着头陷入了沉默。吴晓有些担心,试图不动声色的看看云汉此刻的脸色,却被云汉恰到好处的偏移躲闪过去。吴晓猜想着眼前人大抵是又闹起了别扭,可她并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能在站起身离开时,拍了拍云汉的肩膀,以示安慰。
吴晓离开后,这屋内只剩下云汉孑然一身的坐在桌旁。刚刚的话语让云汉即使面对着这么些美食佳肴,也丝毫提不起之前那样的胃口。她默然的拿着桌上的衣物站起身,在屋内无言的换上,推开门时,正巧遇见吴嫂端着什么走上楼去。仔细一看,竟是一个药罐。不知为何,她居然在意起来。
“吴嫂,你端的是什么啊?”
“啊,这是…”
吴嫂似乎没注意到换了身衣服的云汉,吓得手中的药罐都微微荡出些黑色的浓稠汁液,飘出阵阵苦涩的气息。云汉有些奇怪,吴嫂平日里不是这样不小心的人,更不会因着旁人的搭话而这般动摇。可碍于自己刚被安排了任务,不宜久留,云汉决定自己先给眼前人搭上台阶。
“是汤药吧?楼里最近是有人染了风寒吗?”
“啊,对对对,最近天气虽然回春,但夜间还凉着。有几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染了风寒,我这正要去送药呢。”
看着吴嫂眼神闪躲,立马顺着自己随意编出的话说了下去,云汉心中的疑惑之意更多一层。不过云汉选择不表现在脸上。她对着吴嫂露出笑容,结束了这个话题,同时也在心里为此事留下一个心眼。
“那您慢点,不过以后这些事还是让年轻人去做吧。您年纪也大了,不必事事亲躬,也要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您说是吧。”
“二小姐说的是,那老婆子我先去送药了。”
“嗯,您小心些。”
云汉站在原地,注视着吴嫂走上楼梯,这才慢慢的走出楼外。并不是为了多停留一会,当她从众多繁忙的侍从中走出大门之时,脸上已然挂上了不同的妆容,身姿也不再那样挺拔俊秀,此刻身着白色布衣的她,已经自然的融入了人群之中。从夜棠楼门口担起两筐野菜,云汉便开始像模像样的吆喝起叫卖声。此时刚是午前,街头上也渐渐热闹起来,与往日不同,人群中比起平日多了些骏马牵引着的精致马车。如同一开始安排的那样,云汉小心的向着人群中心靠近,以便接近那些名门贵族。
竹筐内新鲜罕见的时令野菜很快引起了四周人的注意,其中自然也有那些常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人家停在远处,遣来几个仆人询问价钱,图个热闹新鲜。云汉轻车熟路的招呼起每个上前来问价的客人,不一会儿竹筐里便空空如也,当然借着卖菜的机会,她也打探出不少消息。
这次不止皇帝出巡,许多往年并未一同出巡过的亲王嫔妃、权贵大臣此次亦在队伍之中。去年是个灾年,多处产粮大县都因着天灾人祸收成不好,许多平民百姓的生活都陷入困苦之中,然而皇帝却选择在这个时机南巡。云汉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仅仅十年,朝廷便已经腐败成这副模样。正当一腔愤慨之情无处发散之时,归路上一阵喧闹嘈杂的声音,彻底吸引了云汉的注意力。似乎,是有人在市井公然闹事。
“你是什么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还敢来教训本少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呵,教训?仗着家里有钱,你就敢强买强卖、当着大家的面欺负老人家!?我告诉你,我苏琹今天不光要教训你,还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云汉刚刚挤开乌压压的人群,视线触及到那中心的一片空地时,只见那身姿纤细,自称苏琹的女子纵身一跃,矫健有力的接连踢倒了穿着华贵的富家少爷身边的两三仆从。倒下的仆从在少爷身边不停打滚,嘴里竟连一句呻吟都发不出来。剩下的仆从脸色惨白,显然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的功夫能好到这般地步。而那一直躲在仆从背后的少爷的脸色也不好看,蜷缩在仆从壮阔身躯背后的脸上,渐渐的冒起汗水。害怕与震惊之中,还有参杂着些许的尴尬与逞强,过于丰富的表情让少爷此时的面部显得有些狰狞,在好一番纠结过后,他还是冒出头来对着那高挺胸膛,一脸不屑的站在十步之外的苏琹喊道。
“你…你不过是运气好!会点功夫又怎么样!我不信你一个女人打得过我手下的人!你…你们都给我滚起来!接着给我上啊!”
少爷气急败坏的大喊着,浑身上下哪里还有那本该有的尊贵与高不可攀。他满脸涨的通红,用力的踹向脚边倒下的仆从,与另一边是发髻随意盘起,衣衫褴褛,却淡然自若的俯视着败者的苏琹形成鲜明对比,二人原本的身份,仿佛在电光火石的交手之中对调。这场实力悬殊的打斗,又或者是闹剧,也引起四周行人越来越多的注意。眼见两边剑拔弩张,气氛愈加紧张之时,街道尽头方向远远的传来了马蹄声。
“城内严禁私斗!是何人在此喧哗闹事!”
看戏看得入神的云汉这时才想起,皇帝南巡,城内必定加严了巡防。可正当云汉准备提前脱身而去,避免惹上麻烦时,却见那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少爷嚣张起来,趁着苏琹一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她,露出了满脸的奸笑。
“城内私斗可是大罪!你刚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这么多人都打伤了!你可别想跑!我看你个贱民,还能怎么办!”
苏琹一脸的嫌弃愤怒,正挥手欲作出挣脱之势时,只见一个高大的仆人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揪着一个同样装扮破旧的男孩走了过来,在少爷耳边念叨了些什么。苏琹看见男孩,脸上满是震惊,一瞬间她的挣脱之势更烈,可当她发觉少爷脸上愈加清晰的奸笑,还有身边这些仆从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时,少女发出了怒吼。
“你个卑鄙小人!我做了什么衙门自会分辨清楚!我不怕!但我不准你动我弟弟!你快给我放开他!”
看着一边被抓住的弟弟,苏琹十分的着急,但被拘束住的她一时面对四个大汉却又无可奈何。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云汉眼见着自己马上就有暴露,甚至留下踪迹的危险,可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却让她无法果断离去。这等公然枉法,仗势欺人之事,让云汉心中的火越烧越烈,越烧越热,让她无法思考,却选择了断不会后悔的做法。
转瞬之间,两个竹筐凭空从人群外砸向了不知轻重的抓着男孩的大汉,狠狠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一下子松开手来。剩下的仆从还没分清发生何事,身着白色布衣的身影便冲入他们之中,一记直拳精确的打向钳制住苏琹的仆从心口。又接着一发高踢,另一人的脸上便狠狠落下了淤青,嘴中飞溅出唾沫星子,重重的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别愣着!快走!”
云汉大喊一声,向着人群外冲去,苏琹和一旁的男孩这才反应过来,立马也跟着飞快的离开了现场。而等巡逻兵赶来现场之时,只剩下繁杂混乱的人群、地上倒成一片的大汉,还有满脸惊恐的那个狼狈少爷。
在人群的不远处,一辆华贵雍容的马车停在一家驿站旁的隐秘小道上,只见深紫刺绣的车帘从内被缓缓拉起,露出一张国色天香,却又十分邪魅的笑容。跟随在一旁的侍从立马走上前,轻声的对着坐在马车内的年轻女子说了些什么,女子掩住薄唇笑出声来,眼睛里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看来,我这次硬要跟着父皇南巡,还真是来对了。”
另一边,云汉带着苏琹姐弟在市井之间飞奔,等到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中时,三人才停下了脚步。最先喘过气的苏琹望了望四周,似是在确认什么一样,过了片刻便立马带着弟弟走到云汉面前,对着云汉行了大礼。
“恩人出手相助之情,我苏琹没齿难忘,日后必定报答。武儿快过来,给恩人行礼。”
似乎是有些害羞,站在苏琹身旁,有些瘦弱的少年过了片刻才低着头走上前来,学着自己姐姐刚才的样子,有模有样的也对着云汉行了大礼,随后便立刻退回到苏琹身后。看着这对衣衫破旧不堪的姐弟,不但武功惊人,还懂得这些官家才有的礼仪,云汉不禁的更加好奇起来。
“姑娘言重了,在下出手绝非为了报答,只是与姑娘一样,看不惯那恶霸的无耻行径而已。只不过我看姑娘的穿着和刚刚的身手,当不是这附近的居民,而是江湖中人吧?”
云汉刚说完这话,苏琹就自嘲般的接起话来。
“哪里是恩人说的那么好听,我和武儿才没有那般潇洒自在。我俩自小便因为打仗没了父母,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苏琹扯了扯身上的破旧衣衫,脸上微微的冒出些淡粉色来,但眼神却渐渐变得暗淡无光。
“这身衣裳,是我一年前趁着天黑,从别人家院落里偷拿来的。就连这身功夫也是…是我们被迫离开家乡那年,为了保命,在郊外的军营外面偷学来的。”
云汉看着苏琹姐弟身上的衣物,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疤,心中有些不免有些酸涩。她以前只是知道边境常年战乱,常常为此愤慨不已。可如今当有着真真切切的因为战事而失去亲人,背井离乡的人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只剩下没有来头的愧疚。也因此,云汉的心里冒出了一个有些无谋的想法。
“…苏姑娘这些年,想来十分不易。今日在城中闹出这件事,想来那恶霸并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姑娘可是准备离开青州城?也许我还能帮上些忙。”
“不怕恩人笑话,我本来是听人说皇家南巡,最近会到青州城来,所以半路改道来了城中,准备在此想法子找些吃食,攒些银两。可如今因为我乱逞一时之勇,也没有多余的银两可以离开…倒是害了武儿,又要跟着我吃段时间的苦了。”
看着苏琹,还有默默站在她背后瘦弱的男孩,二人本该是茁壮成长,身强体壮的年纪,却饱受战乱之苦,得不到庇护。云汉下意识的皱起眉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苏姑娘既然无处可去,那是否…愿意就这样暂时留在青州城?在下知晓一处地方,想来会同意照拂一下苏姑娘的。”
苏琹有些疑惑,抿着嘴唇看起来十分纠结,直到站在一旁的幼弟拉了拉她的衣袖,这才回过神来。
“恩人之言若全部属实,自是极好的。但…我与武儿跟恩人无亲无故,恩人本不必如此相助。”
“苏姑娘就当…我也受人之托,要为那处地方寻得些能做事的人。苏姑娘如此好的身手和心性,那地方的主人定不会拒绝。况且有一处居所,想来总比四处流浪要好上许多。”
苏琹听了云汉的劝解,沉默了片刻,最终做出了选择。她拉过幼弟,向着云汉又一次拱手行礼。
“那苏琹就在此替幼弟苏彦武和自己,谢过恩人。不知恩人大名是?”
“我姓李,名云汉。苏姑娘叫我云汉就好。”
二人互相交谈中,慢慢的向着通巷外面走去。云汉特意寻着安静少人的偏路,待到日头已经微微西斜,这才小心翼翼的带着苏氏姐弟从后门进了夜棠楼。可刚一进去,便听见那略微沙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身着殷红衣袍的女子带着另一穿着米白长裙、侍女模样的女孩,在二楼露台上居高俯视。那正是南柳与吴晓。
“云汉,仅这一月,楼内的规矩便忘得一干二净了,是吗?”
云汉还未来得及出声,解释的心思便因南柳不怒自威的神情而退却三分,于是连忙的低下了头,不敢再试图言语。站在云汉身后的苏琹闹不懂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在此刻冒然直接出头,半天前的教训她还记得清楚,可在大脑飞快的运转之后,苏琹还是纠结着上前一步,行礼说道。
“小女子苏琹,在这里先行拜见。这位夫人,我与舍弟被恩人在街上所救,因暂无去处,遂跟随恩人来到这里。想通过自己的能力讨些吃食,求个庇护。所以我与舍弟并无恶意,还请您…不要为难恩人。”
南柳被苏琹微微颤抖,却依旧逻辑清晰的话语吸引过去,淡淡的望了一眼这衣衫褴褛,却并不畏惧自己的女子。随后便转过身,在云汉和苏氏姐弟小心翼翼,又有些畏惧的注视下缓缓踱步,走下了台阶,来到了三人身前。
“你还挺口齿伶俐的?那按这位姑娘的话说…我还错怪你了,是吗?”
云汉听着南柳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感受到那冰冷的目光,心中忍不住一阵慌乱,连忙再次低头说道。
“坊主所言无任何错误!是在下忘了规矩,还请坊主责罚!”
南柳再次扫视众人,随后便陷入了沉默。然而云汉因着不敢继续惹怒南柳,苏琹更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不明白眼前这位夫人的性情,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一个有些发闷的声音出现,才打破僵局。
“…姐,我肚子饿……”
听着身后传来的咕咕声,还有自己衣袖上的拉扯感,苏琹一下想起弟弟跟着自己奔波了一天,却一口吃食都没吃过,立马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转身就安抚起此时有些低落的彦武。
“没事,再忍忍,姐马上给你找吃的来啊…这次一定是好吃的,姐给你弄个大鸡腿吃,好不好?武儿最喜欢吃鸡腿了是不是……”
“苏姑娘,令弟看起来饿肚子也不是一两天了,还是先吃些清淡的粥比较好,突然食油腻的肉类,不容易消化。”
苏琹有些惊讶的回头,仿佛不太相信刚刚那个高傲的人正在与自己对话,可那直愣愣的眼神分明就指向了她。一旁的云汉也有些诧异,她印象中的南柳一向公私分明,十分严苛,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主动给别人台阶下,不过顾不得这些,云汉边保持着低头的姿态,边挤眉弄眼的示意苏琹赶紧接话。
“啊…是。是小女子没考虑到这些,夫人说的对…”
“苏姑娘既然说自己是来这里求一份庇护,还是云汉亲自带你前来,那便也算是我夜棠楼的客人。宁儿,你亲自带苏姑娘和她的弟弟去楼里,务必安排妥当。”
吴晓应声,两手飞快的拉过苏琹和武儿,在前面带着他们从园子里另一条石子小径穿门离开。还没等苏琹想明白为何那位貌美、威严的夫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耳边就传来了小武儿的呼喊声,眼前还有着一块黄澄澄的花型糕点,看起来极为精致。
“姐!你快吃!这是武儿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苏琹懵懵懂懂的接过糕点,这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间布置齐全,物件精致的房间里。眼前的圆桌上是热乎的汤羹,多彩的糕点;一旁床榻上的衣物,料子都是极好的上品,摸起来十分舒适。阵阵清香隐隐约约的飘入鼻中,在背后的木门内似乎还有着咕嘟嘟的水声,苏琹大胆,又有些惶恐的猜测着开了门,里面果真是一池室内温泉。
“苏姑娘,这件客房还满意吗?”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苏琹吓了一大跳,她大口喘着气转过身来,这才知道是刚刚带自己过来的吴晓。刚松下劲来的苏琹突然想到什么,立马又绷起身子,行礼回答道。
“一切都好,谢谢姑娘和夫人的照拂。小女子苏琹感激不尽。”
“苏姑娘不必客气,只管在这里安心住着。但请切记,三日后会有一场试炼等着您,届时坊主会亲自决定您是否能够留在夜棠楼,还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苏琹有些诧异,显然没想到这小小的一间酒楼竟然有这样多的规矩,于是再次问到。
“请问姑娘,你口中的坊主是…”
“就是苏姑娘适才在园子里看见的那位,是夜棠楼的老板娘,名南柳,你这几天若是遇见了,可直接尊称一声坊主。对了,我姓吴,名一个单字晓,苏姑娘可直接叫我的名字便是。”
“那…吴晓姑娘,你提到三天后的试炼,是什么意思?”
面对苏琹疑惑的眼神还有试探的话语,吴晓只是转过身去,露出侧脸,留下一个令人深思的微笑。
“到时候会由我亲自与苏姑娘比试一番,若姑娘能够在我手下撑过五招,便算是姑娘的胜利。也就意味着苏姑娘你有资格留下,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从此往后,不论发生什么,夜棠楼会尽力庇护苏姑娘和你的弟弟。”
“若是输了,姑娘只能带着你的弟弟独自离开,不论你们出去后发生什么,夜棠楼不会做任何干涉。当然对姑娘来说,这不过是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罢了。”
房间的木门大开,楼内的万千灯火绚烂一时竟让苏琹恍了神。她只看见吴晓的身影在门前短暂逗留,赫然耸立,却看不清那被光芒模糊的脸庞。
“苏姑娘,三日后请多指教。”
木材那令人不适的摩擦声响起,璀璨的灯火被黑暗从两侧吞噬。哐当一声,房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