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端宁嘴里叼着棒棒糖还剩一点甜味儿的塑料棍,站在见水市中心医院急诊大厅的角落里,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大厅内盘桓的各色人物。她留着常见的微卷的短发,身穿永不过时的浅灰色双排扣西装外套,里头搭一件黑色的衬衫,脸上挂着诚挚又有些畏怯的笑意,看起来可以是任何人的亲朋好友,但实际上谁也不搭理。
像她这样的人在急诊大厅里还有好几个,急救大厅里的医生护士们对他们很是熟悉,知道他们是跑犯罪线的独立媒体人。这些独立媒体人没有执法部门的背景,又不想攀附大公司,就只能在急救大厅里等着新鲜的大新闻送上门来。
对这些独立媒体人来说,今天是个所谓的“小天”,进出急诊大厅的人流不停,但大抵都是些普通的病人,偶尔被送来的伤员,也只是出于打架斗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读者们要想看这些东西,只需要走出家门,在街头站上半个一个小时就行,压根儿用不着在职业媒体人的专栏频道里花钱订购。
糟糕的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可能有三百天都是这样的小天。而在剩下那六十五个有重要事件发生的日子里,她要不然就是凑巧没碰上,要不然就是抢不过别人,就算收集到了好的素材,也说不准会被警局下封口令。让柴端宁一直坚持下来的,不过是尚未燃尽的把这一行看做是自己命定之路的热情,唯有真正的命运才能决定她是否能在山穷水尽之前追到一个受益终生的好故事。
“你怎么还在这儿?”急救员李连姆从里边的病房区走出来,他是柴端宁的小学同学,以及中心医院急救中心里的内线,“你不是五点钟要去酒吧上班吗?”
“啥?”柴端宁目光投向急诊大厅里的时钟,惊讶地发现数字显示着下午三点半。她懊恼地捶了一下左手掌心,“完蛋,我完全忘记了,幸好你提醒我。”
“今天没什么新闻,是吗?”
柴端宁夸张地笑了笑,假装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本来应该有个好故事的,但被人家放了鸽子。”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皱起眉来,问:“你怎么是直接从里边出来的?警方证人?”
柴端宁在中心医院里混了足够长的一段时间,知道在急诊大厅的另一侧,有一条高保密级别的专用通道,直通病房区。有资格使用这条通道的都是身份敏感的人物,不是一方豪强,就是和重要案件有关的证人。
李连姆有些惊讶她居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是被害人。不过别想了,他被人注射了神经阻断剂,你从他身上只拿得到一张照片。”
“啊。”柴端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只有人,没有故事,读者也是不会买账的。但她仍然不大死心,又问:“也许他插了记录微件?”
李连姆同情地摇了摇头。少数时候罪案的受害者们会很巧地在装载有记录微件时被袭击——这类微件能够复制视界系统收录的视觉信号,转码出来的第一视角影像,就算够不上新闻标准,在沉浸式影片的黑市里售价也不低。
“找个正儿八经的公司挂靠吧,能轻松很多。”
柴端宁讽刺地笑了笑。就是因为李连姆时不时地劝她加入传媒公司,她才一直不能确定他真的是她的朋友。但为了维护这段目前为止对她来说个中利益不好放弃的关系,她很少直接反驳他。
“照片也行,被注射神经阻断剂到底是个少见的情况,总比揣着违禁物品当目击证人这种陈词滥调要强。”踌躇了一下,柴端宁觉得还是不能空手而归,“你带我进去,给我半分钟?你也该换双鞋了。”
李连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医院配发的祛污防水的工作鞋,嫌弃地嘁了一声,“我不想要新鞋。你还能搞到上次送我的那样东西吗?”
柴端宁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点了点头:“当然能,但你得等到下周二。那位朋友下周一之前都不在城里。”
“很好。”李连姆的目光扫向急救大厅内的工作人员,满意地发现他们都在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他和柴端宁这段漫长的交谈:“跟我来,你只有半分钟。”
柴端宁跟着李连姆走进急诊大厅的病房区。这里是为病情复杂需要更仔细地监护和治疗的病人所准备的单独病房,但迫于实际需要,里头被填充进了不少可移动的病床和监护设备。
虽然是警方打过招呼的被害人,这位患者还是够不上住单间的资格,只能跟一位胃痛腹泻和一位肋骨破折的病人挤在同一间里。此时病房内真正清醒的只有那位胃痛的病人,李连姆和柴端宁推开房门时,她向他们投来了充满希望的目光,但在看清这只是两个陌生人时黯然地挪开了视线,回转去盯着电视上无声播放的精彩节目。
李连姆给了柴端宁一个眼神,便抱着双臂站在门边不动了。柴端宁右手大拇指按上小指第二指节,远程启动了脑侧插孔中的记录微件。她技巧性地先环视了一遍病房内的环境,然后才稳步向前,走进那个被布帘隔断的角落。
这几乎算得上是一种艺术品了,柴端宁心想,目光谨慎又贪婪地扫过病床上的被害人。他穿着全套的作战服装,眼睛微微睁着,因而平静的躺下也显得枕戈待旦。只有捱过最先吃惊的那一秒钟,大脑才能意识到这具躯体过分静止之下的异常。
他能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一切吗?还是说药物的效力将他的思维也麻木了?柴端宁无法获知答案,内心却忍不住升起一丝恐惧。即使人们常常说“人乃肉体之囚”,但事实上很少获得像这样的直观体验。躺在这里的可以是她自己,当然也能是任何人。在生理生化反应面前,人的意志只能起到安慰的作用。
柴端宁看向床头的生命体征监控装置,让眼睛记录下那稳定的心跳和血压。单从这些数据来看,他比柴端宁这个站在他病床边的可要健康多了。
门口的李连姆轻轻地咳嗽一声,柴端宁知道她的半分钟已经走到了尽头。目光最后一次落到病人脸上,她转身离开了简陋的隔间,同时替他合上布帘。
“怎么样,满意你拍到的素材吗?”李连姆微笑着问她。
“马马虎虎吧。”柴端宁耸耸肩,随便地答道。事实上,她认为自己所取得的素材比她先前所想象的要有价值许多,不过这会儿可不能让李连姆看到坐地起价的机会。
“是啊,唉,想要的总是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相信我,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李连姆说:“走吧,我带你出去,要不然你上班真得迟到了。”
柴端宁将轻微的不快感觉扔进想象的壁炉,冲他点点头。李连姆侧过身去,正要推开房门,忽然听到一声哀叫,表情瞬间凝固了。柴端宁惊疑地微微皱眉,本能地就要回过头去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把李连姆吓到僵住,但旋即又想起避开危险的第一要义是抛弃好奇赶紧逃跑,于是主动地迈步上前,想要赶紧冲出病房。
“你不准走。”男人的声音嘶哑微弱,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否则我就杀了她。”
“照他说的做。”李连姆拉了拉柴端宁的衣角,说。
柴端宁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缓慢地转过身去。她看见就在刚刚还平躺在病床上、理应被神经阻断剂麻痹的被害人,抓着一把小刀抵住了那位胃痛病人的脖子。小刀的刀刃已经被新鲜的血液染红,大抵是出于胃痛病人侧腰上那个正在流血的伤口。
“我本来期待她会想到检查内置植入物的,”所谓的被害人怪异地笑了笑,刻意地向柴端宁抬了抬左手小臂,那里一只刚巧能装下那把小刀的金属底座突兀地凸了出来,“我早该知道我的运气很好。我本来还以为我必须得去外头大厅抓一个媒体人来,没想到竟然有你送货上门。”
想要的总是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柴端宁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口淤积肺腑已久的浊气,精神瞬间高度专注起来。你知道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