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堂姐妹,越川和越梦河之间在长相上的相似程度有限,大约就只有那头黑色的头发和倔强地微微翘起的嘴唇有点相像。而就连这点相似,在越梦河经历赛博生化改造早生华发后,也被无情地剥夺一半。
尽管如此,如果她们俩站在一块儿,警局同僚们都能很容易地接受她们俩有血缘关系的事实。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相同之处,也许是站立的姿势、也许是利落的动作、又或者是看待事物的眼神——周晓寒把它称为“家族效应”,毕竟整个西区分局里就她们俩姓越。
不看长相的话,两个人的差异同样不小。越梦河喜欢激昂的音乐,有空就去看地下拳击赛,偶尔还赌上一把。越川的休息日则都耗费在听古典音乐和拼模型上,以及睡长长的觉。每周她们会一起去钓白亭吃一次晚饭,然后一起看一部老的审讯录像。这是因为她们彼此同意的唯一共同点,是她们都不大擅长审讯这项工作。一起看录像,分析主审警官策略和嫌犯心理,可以帮助她们共同进步。
然而,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越川和越梦河两个人都没有将二人聚会的详细内容告诉过任何朋友,更别提同事了。以至于到目前为止,仍然有人怀疑她们俩是否在进行一段地下恋情。
“这表明了他们肤浅的关系理解和拙劣的推理能力。”只有一次,越梦河对此作出评论,“有些事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越川则从不对此发表意见。
“嘿。”看见最熟悉的这个比自己高半头的便衣警探进门,越梦河向她简单打了个招呼。
越川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深褐色的眼珠迅速地扫过公寓内的陈设,在看到门边挂着的那把霰弹枪时反感地皱了皱眉头。
“浪费。”
“喂……”
“我知道它属于这个向你开了五枪的自动系统的一部分,”越川捞了一把垂下来的刘海,“这让它成为了凶器。保护凶器的完整,这是你作为警察的工作之一。”
越梦河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那会儿心里想着可能要打一场硬仗呢,没空照顾到这一茬。”
越川嘲讽地抬起嘴角,“我看你当时想的只是挑衅回去。你的判断有问题啊,这家伙明明也就是个傻瓜。哪个聪明人会在金属门背后设这种陷阱?给你留出的躲避空间也太多了。”
越梦河笑着摇摇头,说:“行啦,先来看看他的人。急救队很快就要来了。”
越川抬手将前额的头发向后梳了一下——一个月前她的额发就过长了,但因为还没到她预想的理发时间,所以一直拖着不剪——向沙发上的约翰尼走去。戴上乳胶手套的双手仔细地翻检了一遍他全身上下的荷包暗袋,又检查了她能看到的每一寸皮肤。最后越川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胶片,小心地拓取了约翰尼的十指指纹。
“感谢您的合作。”她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对约翰尼说。等她转过身去看向越梦河时,笑容已如朝露般消逝了。
“是他很信任的人做的。”越川肯定地说。
“我猜也是,但是我不敢做结论。”越梦河赞同地点了点头,“衣着整齐,没有防御伤……”
“我能看到的地方也没有针孔。你也许会想深入调查一下他所参与的那个实验项目。”
“你居然知道这个?”
“这也是我的案子,我让艾格尼丝把重要的进展都发给我一份。说起来,你是怎么确信一定是他的?和第一位受害者有矛盾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单纯讲被他用相同手法坑过的被试对象,约翰尼就肯定不是第一个。”
“是他的步态。艾格尼丝找到了街对面公交站摄像头录下的嫌疑人进店之前的影像,他走路的姿势不是很协调,我想应该是有腿部疾病的困扰。”
推门而入的急救队打断了越川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简短的致意后,双方迅速地交换了身份识别码,确认了对方不是冒名顶替的罪犯。然后急救员来到约翰尼身旁,用工具箱快速检测他的体征,确认了越梦河的判断。
“目前来说,我们只有把他运送到最近的医院,等检验科分析出他使用了哪种阻断剂,然后再做治疗。”急救员拉开担架,将约翰尼搬运到担架上躺好,问:“你们要跟着来吗?”
越川看向越梦河,越梦河摇了摇头。就算阻断剂已经失效,约翰尼也得先通过专业医生主持的认知鉴定,才能作为可靠的证人与警方谈话。这一套下来怎么着都要一两个小时,越梦河完全可以利用这些时间来调查点别的。
“你们要送他去的是哪家医院?”
急救员露出一个怪她无知的表情:“这里吗?当然是中心医院了。”
“好极了,谢谢,待会儿会有制服警察过去帮忙的。”
“当然了,我可不觉得他会主动付账单。”另一位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急救员说。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抱歉地向越梦河点了点头,然后主导着这个两人团队赶紧抬走了患者。
“中心医院?这么看来,他要受的苦还长着呢。”越川如是评价道。
作为位于高密度居民区中的三甲公立医院,见水市中心医院当之无愧地位列于见水市最繁忙的地带之一。
虽然对于越梦河来说,约翰尼被注入神经阻断剂这一情况非常不方便,但类似的案例在街头常有发生,中心医院的医生们早已数见不鲜。他们知道只要避免患者呼吸终止,药物迟早会代谢衰减,最终失去效果,因而不必急于进行检测或是治疗。
“没关系,我本来也是要让他们取样交给局里的痕检部门。我想知道药物的具体来源。”越梦河说:“你先前想说什么?但是被急救队打断了。”
越川花了一点儿时间来和先前的自己通灵,“噢,我先前是在想,有没有可能他其实不是一个傻瓜?”
越梦河怀疑地拧起眉毛,“是吗?”
“一个人做过的事情是他本性的雄证。”越川走到茶几旁,拿起约翰尼被卸除的武器,好奇地检查起来,“我们最开始了解约翰尼·孙,是通过问荆餐厅的现场。虽然结果恶劣,但他做的很漂亮,说实话,我不觉得那点DNA证据能完完全全地在法庭上站住脚。样本太少,被发现时的环境又是那样……甚至都不是全位点匹配吧?”
“不是,但是对我的行动来说够了。”越梦河冲着越川手里的冲锋枪抬了抬下巴,“现在我们能做弹道检测了,不是吗?”
“我想说的是,他应该是个聪明的犯罪者。”越川眉头紧锁,手指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冲锋枪的保险,“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别人布置的?”
越梦河抿起嘴唇。她看看门边挂着的霰弹枪,又看看沙发上约翰尼曾经坐过的地方,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为了给我看的?”
越川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在需要一些想象力的事情上,她这个堂妹的反应总是很快。而且她有一种本事,能接纳还没有实证证明但直觉认可的理论。她自己都还没能完全说服自己认定布置现场这回事,越梦河就已经闯到动机上了。
“我想也许有可能。”然后她摆了摆手,补充道:“但不一定是为了给你看。给行动警官看,我是这样想的。”
“行动警官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越梦河想了一下,确认性地说。
越川不想确认,只好模糊地点一下头:“嗯。”
越梦河笑了一下,安慰她:“没关系。”
现场警探狠狠咬住后槽牙,看着行动警官从颈部拔出微型药仓,换上从口袋里掏出的另一个存储着红色药水的类型。她知道它被称作“洛特”,和单纯提升身体素质的夜莺不同,这种药物专门被打造来成为开启增强感知系统的钥匙。
增强感官系统,是保守派将行动警官称作“类人机器”的最有力论据。系统中由一系列赛博生化组件构成的感知模块能够从多种维度探测外界信息,这些电子信号再由受过改造和训练的大脑处理成能被整合进人类感官的类型,同时连上网络的中控模块即时地搜索并填充分析结果。行动警官因此能够感知到那些非人类的感觉,譬如温度、电磁场、超出人本身感知范围的光与声音,等等。
这个系统的缺点很是明显:人脑本不是用来处理这些信息的,每一次使用增强感官系统,事实上是在增加行动警官神经错乱的可能性。根据统计,获得性神经精神性疾病是致使行动警官被迫离职的第二大因素,仅次于战斗损伤。
他们想要我看,那就来吧。
药物注入体内后,越梦河闭上了眼睛。洛特的药效来得要慢一些,要先熬过短暂的眩晕,明晰感才会接踵而至。
她先是看见电流,繁密的绿色线条穿行在墙壁之间;然后是声波,微弱到耳朵听不见的声音按距离在三维的构想里被分配到一个白点儿;再然后其他的感知接连不断地填充进来,越梦河脑海里构想出的一四零九公寓愈发丰富。
当她切换到紫外光视觉时,答案终于在她眼前揭开面纱。
它就在那扇公寓物业当初为了提高安全系数而特意订购的普通子弹不易穿透的铁门背后。印刷体写就的一句古诗,“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越梦河呼吸一滞,全身猛烈地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