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厌恶是一种美德。因为它能让我们时刻认清自我的丑陋。

小学五年级开始，梁左叶便把这句话写在了日记本的扉页上。半年后，日记本被母亲发现，指着这行字辱骂了她足足一个下午，最后把日记本撕的粉碎。

从那之后，梁左叶便学会了不再和任何人——包括自己——分享任何秘密。毕竟一个在母亲眼里一无是处、一无所长的孩子，是不该有人对她内心真正的样子感兴趣的。她学会了要用各种精巧的假面把最丑陋的东西隐藏起来，自我厌恶清单上的每一项都对应了一张假面。随着年纪的增长，清单不断变长，假面的数量也多到了足以挂满一整堵墙的地步。那个她不愿面对的自我就躲在那堵墙壁的后面，只是，如果墙壁本身便是透明的，那么就算有再多的假面，也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遮挡不了。正如再如何小心遮挡 ，也无法避免手背的蓝色墨痕被人发现一样。假面撕下，鲜血淋漓，无非就是这样的结果罢了。

接下来的三天，梁左叶翘掉了所有功课，在阁楼忙的昏天黑地。原本因为拖延症而积攒了许久的小说更新、视频制作、直播台本等等工作都以惊人的效率一一完成，连自己都忍不住惊叹，原来人在莫大的痛苦折磨下，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工作潜力。

第三天下午3点，梁左叶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标点，向后靠在电脑椅上长出一口气。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内心被撕裂的地方竟然还在隐隐作痛。她离开电脑椅，头重脚轻的下到一楼，在厨房的冰箱里翻出了今天过期的火腿三明治，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面包又冷又硬，理所当然的难以下咽。梁左叶跌跌撞撞的去接水喝，结果眼泪先一步流进嘴里，把火腿的味道搞的更咸了。

“真是……不成样子……”

梁左叶捏紧水杯，就在即将向地上砸去的时候，门铃悦耳的声音响起。挂在墙上的监控屏幕随之亮起，她转过头去，在屏幕中，分明看到了萧菖蒲的脸。

“小左，在家吗？”穿着清凉的吊带连衣裙，用蓝色发带将长发在头顶束成团子的少女偶像向摄像头挥着手，“我来给你送作业啦！”

“又不是中学生……”

梁左叶嘟哝着，抹抹眼睛，用手指按下了开门键。“打扰了——”从门口于是传来元气满满的打招呼声。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一边迎上去，梁左叶一边问道。

“跟辅导员打听了一下。”萧菖蒲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拖鞋穿上，“怹老人家挺担心你的，电话又不接，还以为你生病了……我也不敢把那天的事情告诉她。”

“没有生病，只是在忙私人的事情。”梁左叶故意无视了最后一句话，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咸不淡，“又不是中学生，翘个一两天课不需要大惊小怪吧。”

“总之你没事就好。那么……”萧菖蒲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我们能谈谈吗，去你的房间。”

梁左叶没有回答，打开冰箱取出两瓶柳橙汁，递给萧菖蒲一瓶，然后转身向楼梯间走去。

“能住在大学附近的这个别墅区……没想到小左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萧菖蒲一边乖乖跟在梁左叶后面，不知为什么轻手轻脚的踩在楼梯上，一边小声感叹着。

“只是买的早而已。”梁左叶说道，“爸爸妈妈都在工作地点附近租房住，为了我上学方便，才没有急着把这里卖掉。再说，你家应该也不差吧，能支持你一边上学一边做音乐……”

“不不，我家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庭哦？”萧菖蒲连连摇头，“高中的时候我本来想考音乐学院的，但他们那个时候拿不出供我参加艺考的钱。我只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参加高考，进了理工大。当时真的特别失落，未来的人生一片灰暗那种。但后来，我参加了学校的新生文艺汇演，以此为契机，认识了如棠姐。”

“你们的DJ？”

“嗯。我参加的是日语系新生的合唱节目，乃木坂46的《你的名字是希望》，小左应该有印象吧？尽管分给我独唱的部分只有A段的一句而已，但如棠姐在我们下台后立刻就来要了我的联系方式，说她发现了我的潜力，我当时真的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怎么可能呢。”

BR乐团的DJ夏如棠，可以说是乐团的精神领袖。成员中最为年长，温柔艳丽的大姐姐，被粉丝们私下称为“如棠妈妈”。除了DJ的本职工作外，乐团的台前幕后乃至巡演中成员的饮食起居，全都由她亲自打理。梁左叶从访谈中看到过，BR乐团其余三名成员确实都是夏如棠逐一亲自招揽来的，但具体的过程，还是第一次听到。

她们进入二楼梁左叶的房间。自己这三天连睡觉都在阁楼上，此刻竟然对自己房间的摆设产生了微妙的陌生感。梁左叶招呼萧菖蒲在书桌旁坐下，听她继续说道：

“我们单独在萨莉亚餐厅见了面，我那个时候知道她原来是大四的学姐，在兼职做星探之类的工作，也把自己的梦想和失落向她和盘托出。两天后，她再度联络我，竟然说已经帮我找好了专业的声乐老师，学费全部由她解决，还邀请我去她做DJ的酒吧驻唱。我之后才知道，原来如棠姐的父母在音乐界都是不得了的人物……三个月之后，她就拿着一份写着《未来世代少女偶像乐团》的企划书来找我签字，之后就是你也知道的故事了。”

“……真是够传奇的。”梁左叶由衷感慨，“像浪漫小说一样。”

“当然，作为回报，”萧菖蒲别过视线叹着气，“我也支付了相应的代价就是了……肉体上的。”

“那不就是被包养了吗！把我的感慨还回来！”

梁左叶一边抱怨，一边抬头像喝酒一样痛饮柳橙汁，冰凉的清甜液体像兴奋剂一样注入体内，中和了泛起的酸味，让她多少恢复了些活力。 她看着忽然变得犹豫起来的少女偶像，深呼吸，然后问道：

“那么，要跟我谈的事情是什么？”

听到梁左叶发问的瞬间，萧菖蒲立刻坐正了身体，向她深深低下头来。

“首先我必须要道歉，那天在包间里，我因为得意忘形而说了不恰当的话，伤害到了你，十分抱歉。”

简直就像闹出负面舆情，不得不开记者发布会公开道歉的明星一样。梁左叶反而有点想笑，自己真的值得对方这么认真的道歉吗。

“没必要这样，说到底是我撒谎在先，会被你那么说也是我应得的下场。”

“我真的不是为了嘲讽你或者别的什么，只是那个时候你真的非常可爱，就忍不住想调……”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我自己反应过度了而已。”梁左叶摇摇头，“因为被揭穿谎言，结果看到了丑陋的自我，不过是自作自受。”

“小左……”

竟然让萧菖蒲露出这种黯然的表情，自己真是罪该万死。可是，向内心的伤口亲手撒盐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难以停下了。有些人唯有从负面情绪中才能体验到活着的实感，恐惧亦然，痛苦亦然。

“越是一无是处的自卑之人，往往越擅长自我安慰自我调节，不然便无法和平常人一样生存下去，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我都是靠着这种强大的自我安慰能力，才能保持住自残、轻生次数为0的完美记录。这次也是一样的，尽管这次花的时间有点长，但我现在还是完好无损的坐在你面前，不是么？”梁左叶努力让自己对萧菖蒲微笑，“不过，如果你再晚一点过来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就难说了，毕竟我所有能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都做完了，可心里还是……谢谢你，来送作业给我。”

为什么要对萧菖蒲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呢，是为了要让她更加愧疚，从而把二人的关系彻底搞僵，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吗？自己居然还有如此自我毁灭倾向的人格，实在出乎意料。

“说到底，萧菖蒲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在意我的事情吧。”

亲自撒盐果然还是很痛，从声音到手指都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

“明明放着我不管就好了！我就是一个因为一点小事被戳穿就开始无理取闹，讨厌自己到无以复加，只有靠着满嘴谎话才能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会一边想着悔恨的事情一边呕吐，每个月都要砸掉三面镜子的地雷女！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会觉得可爱？任何人都只会觉得恶心吧！我根本……”

萧菖蒲冲过来，强硬地分开梁左叶用力绞住的双手，将哭到满脸污秽不堪的对方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