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糟糕透顶。
发过去的短信,发给那三个人的短信。
无论是解释的,或是仅仅是像过去那样分享新开业的商店的折价券或是昨晚播放的连续剧的剧情讨论的。
通通都被无视了。
也许我已经成为他人通讯录里的黑名单也说不定。毕竟借用母亲手机的时候也曾经打通过一次。虽然听见我的声音后就被马上挂断了。
好友五人组。
从初中入学第一周起便形影不离朝夕相对的五人。
没有为任何事情争吵过,发誓会成为一生的挚友,无论高中,或是大学,甚至成为社会人都不会彼此疏远的五人。
因为那件事,自然而然的分裂成好友三人组,对事态忧心忡忡,不知所措的一个人,以及,被剩下的,我。
小木曾雪菜。
原本五人约定好,一起升学的志愿学校,并不是专供家世显赫的大小姐大少爷就读的峰城大学附属学园。峰城大附属高昂的学费也并不是普通职员的小木曾家能轻易承担的。然而在试探着和父母提出想要去峰城大附属读书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在确认我的成绩满足入学的要求之后,父亲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请求。
“供自己的女儿读书,本就是为人父母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希望雪菜能去更好的学校接受教育,将来做更能为社会负责的人。”
如果我退出的话,如果我远离她们的话,她们三人,不,或许是四人,仍然能够成为彼此守望相助的,一生的挚友吧。
毕竟,犯错的人是我呢。
被篮球部王牌君告白的人是我。
没有意识到五人中队长一样的那孩子从一年级就单相思王牌君的人是我。
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即使被告白就立刻拒绝王牌君。
对于曾经挚友的好友三人组来说,也是无法原谅的事情。
朋友就在眼前把除我以外的桌子拼起来开心的吃便当,当我进去教室的时候就刻意明显的沉默起来。
发通知的时候也故意绕过我发给其他人。
明明那件事发生前,几乎每周都会有一两天留宿在我家里,是可以毫不顾忌的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好友。
「 我出去了哦。」
「 还是去峰城大附属吗?」
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 嗯,想再去看看。」
好久没和人一起上学了,自从好友五人组解体之后,几乎可以说一次也没有。和那个唯一贯彻了中立立场的孩子,也只是偶尔的几次通话而已。
今后也会是一样吧,即使考入了全新的学校,结识全新的教师和同学,也不会再和什么人亲密的挽手上下学吧。
好友五人组那样的,绝不会再发生了。
挚友什么的,绝不会再出现了。
穿过被高层住宅楼遮挡,照不到阳光的阴暗道路,终于走到了电车站附近的大路上。路对面是一栋气派的高级公寓,窗户很多,层数也高,和小木曾家那种平民住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四层的高档住宅,就连屋顶都建有房间。
「 以后我们五个人要生活在一起,做什么都要一起。」
记忆里的确听过像这样差不多的话。
「 那当然。」
记忆里的我如是回应。
事到如今再回想起,就像是漫步在一场不合逻辑的梦里。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永远的朋友呢?怎么会有永远不分开的五个人呢?
于是大脑逐渐恢复清醒,最后在发现其实是梦的同时醒来。
今时今日的小木曾雪菜已经达到了这个阶段。
登上磨成灰白色的台阶,打开锈迹斑斑的通往顶楼的大门,我看到了炫目的夕阳。于是不得不眯起眼睛走到铁网旁,俯视着脚下尚未正式进行开学典礼,空无一人的峰城大附属学园的校园。
零散的几个教师打扮的人,和负责清洁的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穿过操场。每一个人似乎都热衷于自己想做的事。
「 要是,我也能那样就好了。」
退出好友五人组之后的小木曾雪菜,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的天台。
开门的时候,手肘和脚腕都格外用力,几乎可以听到骨头发出嘎嘣嘎嘣的怪声。
抬起头,眼中尽是火红的天空。
好想在空中尽情飞翔,好想飞去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如果能飞到一个不用掩饰自我的地方,如果能飞到一个不用被针对和孤立的地方,如果能飞到一个不用一直道歉和自责的地方。
多好。
这时候探究究竟是谁的过错已经全无意义。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已经印刻下的伤疤,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弭和愈合的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捂住双耳,闭上眼睛,一边试图制造耳鸣,一边有意识的反复呼吸。
「 啊 …… 」
出现了。
不晓得从哪里传出来的旋律,和那天在天台上听到的一样。
是钢琴的声音。
那家伙似乎,心情还是很糟糕呢。
那家伙,究竟在愤怒什么呢?究竟在不满什么呢?
虽然同一时空里有和我一样不幸的人,是一件能够窃喜的事情。
共同分担痛苦,悲伤是否就能够减少呢?
这是我,卑劣的想法。
和第一次听到那家伙的弹奏一样,高昂激烈,暴风骤雨一般急促而沉重地叩击琴键。愤怒,怨恨,四分五裂。
那一天。
情不自禁地在天台唱歌是我的错。
是我太过于得意忘形了吧。
看见绮丽绚烂的夕阳,呼吸着高处凉爽清新的空气,好像胸口淤积的愤懑和委屈都能一扫而空。于是下意识地唱着歌,犹如呼吸和反射动作一样自然。
已经有多久没有开口唱歌了呢?从那件事之后。
久到几乎忘记,小木曾雪菜,最喜欢唱歌了。
明明每次去karaoke都会完全忘记时间,旁若无人地抱住话筒一首接着一首不知疲倦地唱上好几小时。
明明也曾被人开玩笑说小木曾上辈子大概是话筒吧或是点唱机这样的话。
阴郁的心情粘稠沉重地堆积在胸口,又伴随呼吸移动到喉头,严丝合缝地堵塞了每一寸发声的可能。
小木曾雪菜无法唱歌,简直像开玩笑一样。
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想要歌唱的情绪,真的是久违了。
这究竟是歌唱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怒吼呢?
「 搞不懂啊。」
「 搞不懂啊,小木曾雪菜。」
「 搞不懂啊,PIANO君。」
PIANO君,是我对那家伙的称呼。
至于为什么叫PIANO君而不是钢琴君,只是单纯觉得PIANO听起来似乎更帅气。因为不擅长任何乐器的缘故,所以一直觉得能灵活演奏乐器的人都格外帅气。
「 啊,红茶。」
突然想起上次作为伴奏的谢礼的,被我留在天台正中的那罐红茶。果然,是被那家伙拿走了吧。能让我这么笃定的,能让我这么确定不是被负责清扫的工作人员清理了的证据,正安安稳稳躺在小半块灰色的砖石下面。
那张我随手从手包里的笔记本上撕下的纸片,那个我随手画下的扭曲到可怕的笑脸,被人更用原子笔随意更用力地划掉,画上了更扭曲更可怕的一个......
嘴角耷拉的,哭脸。
「 难喝。是吧?」
擅长弹奏钢琴的灵活的手指,绘画方面确实出乎意料的差劲,字迹也是,笔迹稚嫩的就像刚学会写字的孩子。孩子一样毫不设防地收下陌生人留下的饮料,完全不会警惕社会的恶意。没有看过法治新闻吗?那家伙。近年来为了报复社会在饮料罐里无差别投毒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
果然,是个没什么生活经验的人吧。就像电影或是纪录片里孤高的音乐天才,除了弹奏钢琴之外的生活技能完全没有。
「 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维持自我,或者说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坦率的表达自己的情绪,任性的做自己,真的好难啊。
不被大家丢下,不孤身一人,真的好难啊。
「 喂,佐藤,田村,谷口,不是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吗?不是说五个人永远在一起的吗?」
「 我不是已经直接拒绝掉中村君的告白了吗!」
「 真差劲啊!你们!」
「 真讨厌啊!你们!」
「 骗子!」
PIANO君的弹奏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一样,PIANO君的愤怒像是永远不会平息一样,持续的,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的琴声,海啸一般咆哮着淹没了整个校园。
「 太好了。」
太好了,多亏了PIANO君无休无止的愤怒,我才可以得到短暂的喘息的机会,我才可以如此随意地表达自己的痛苦。
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的,不会被任何人注意的,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小木曾雪菜的痛苦。
PIANO君,请拜托你,拜托你不要停下。
PIANO君,请拜托你,拜托你给我更多的时间。
PIANO君,请拜托你,拜托你成为我的懦弱的遮蔽。
如果不能哭泣的话,如果不能抱怨的话,如果必须做回小木曾家懂事温柔的长女,如果必须成为包容温和的小木曾雪菜的话。
PIANO君,拜托你,给我一只钢琴曲的,任性的时间。
「不喜欢红茶的话,会喜欢汽水也说不定。」
就这么想着,在校园角落里的自动贩售机投下一枚500日元的硬币,在花花绿绿的汽水里,按下了包装好看的一种。
我对于饮料或零食之类的缺乏经验,出于女性天生对于体重和身材的谨慎考量和小木曾家对孩子要求的双重原因。即便是孝宏,比起碳酸或果汁,似乎更喜欢茶和咖啡。
但是PIANO君,大概率是会喜欢碳酸汽水的类型。
毕竟。
「 小孩子嘛,大多都会喜欢那种甜甜的东西。」
何况相比于女性来说,男性对维持身材的需求微乎其微。
为什么会相信PIANO君是男性,当然不是因为我自顾自地坚称对方为PIANO君而不是PIANO桑或PIANO酱的缘故。
坂本纯生。
我看到了,那个名字。访客登记表上,除了小木曾雪菜之外的,孤零零地躺在列表里的名字。和天台上那张纸上如出一辙的扭曲的稚气的签名。也不是刻意去留意什么的,只是我们除了彼此之外都是孤身一人。
坂本纯生君,怎么都不太可能是女孩子吧,虽然从姓名判断性别本身就是极其荒谬的事情。单就是素未谋面的被我自顾自地当做避难所的钢琴来说,性别才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毕竟PIANO君,是小木曾雪菜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另一面。
校方要求所有人离开学校的广播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在播放,PIANO君果然是完全存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播音员的声音被他完全无视了。从刚才到现在,已经不间断地弹奏了十五首以上的乐曲了吧,气势和速度却完全没有衰弱或缓慢的迹象。比起人类,比起钢琴,PIANO君更像是无限电量的演奏机器。音符渗透出的情绪,仅有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原来钢琴,也能是这么悲伤的一件事。
「 是在哭吧?PIANO君。」
「 琴声,其实,是你的哭泣吧?」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稍微笑了笑。我也是一样。再浪漫的旋律,都只是无声的痛哭而已。
「 呐,PIANO君。」
我轻轻地敲了几下,第二音乐教室的大门。很容易就能寻找得到,那家伙藏身的地方,毕竟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隐藏吧。
和预想中差不多,回应我的只有两三个稍微停顿的音符和更加尖锐急促的琴声。
「 别碰我。」
PIANO君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对我准确无误的传达了。
「 不喜欢红茶的话,汽水怎么样呢?」
弯下腰把易拉罐放在第二音乐教室门前,推开门就能马上看见的位置。拉环下方的位置,我塞进了一小张字条。
「 请继续这样和我“见面”吧,PIANO君。」
扑通,扑通—— 心脏每一次迸裂,都令喉咙也为之紧缩。躁动的心脏每每收缩到极致,都会带来对遭到拒绝的恐惧。宛如被暗影吞噬的月亮一般,逐渐失去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