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劳。
那是一种麻雀般大小,却凶残乖戾的鸟儿。
它会把捉来的老鼠,捉来的青蛙,用自己锋利的喙一点点撕碎,如威吓世人般将其挂在荆棘上。
外来人的莎尔拉莫特,也被人们用这种鸟的名字称呼。
以取代在这个王国里,她那拗口难念的名字。
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
两双皮靴步调不合的声音回响在冷清的小巷中,天色下午五点钟便异常的阴沉,冷风夹杂着丝雨,摇摆着那些路边挂着的油灯。
“守则,再背一遍。”
为首的那个小个子在巷口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严厉的要求着。她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腰间,那把削短的迅捷剑。
“呜?!...那个...”
“....不自负,不疏忽,不懈怠,狩猎前检查四遍装备,狩猎后多次毁尸,多次查验生命反应...”
身后的那个年轻姑娘没反应过来,撞上了停下脚步的小个子,被狠狠打了拳肚子后,痛苦的蹲了下来。
她口中熟练所念的准则,是几代魔物猎人总结下来的死亡教训。她每天起床,或是睡觉,都要铿锵有力的念100遍。
“这是你第一次狩猎,我可不想为你准备棺材。”
小个子训斥着学徒,拔出自己腰间同样削断的霰弹枪,每次能装两发子弹。她从不吝惜装备,用的差不多就换,因此这把还相当的崭新。
“是!遵命!”
学徒立马忍着痛起身,同样拔出了自己背后黑檀木的来复枪。
她这把每天擦很多遍的枪,今晚要猎杀人生中第一个魔物。
不出意外的话。
“哈... 记住,别硬撑。”
“是!”
虽然答复的很有力,但学徒微微颤抖的手告诉了师傅,自己掩盖不住的紧张。
师傅长叹了口气,微微踮起脚,向自己个子高的学徒伸出了手。
学徒也顺从的弯下腰,低下头来,享受着师傅的抚摸。
这样做总是能缓解学徒心里的紧张,也是师傅少有会把右手,从细剑那笼形护手中抽出的时刻。
“走!——然后再念一遍。”
“诶?”
“准则!”
“是!...不自负,不疏忽,不懈怠...”
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师徒二人再次隐入了另一条巷中的黑暗。
那个小个子的师傅,便是大名鼎鼎的“伯劳”。
传说她小时候在自己的国家,惹怒了权势滔天的女祭司,而被后者降下诅咒,永远无法成长为大人。
于是,已经过了无数的年月,她的样貌依旧是那个调皮的13岁小女孩。
骨白色短发,那双黑中透紫的眼睛大而冷漠,和那名为伯劳的鸟一样,她的眼周因为胎记,而有一抹深邃的黑。她的穿着因时令与天气变换不定,但总是踩着那个不合脚的黑色短靴。
听酒馆里那醉醺醺的流浪人所咏唱,那靴子似乎是她妈妈缝的,想给她长大的时候穿。
那个高个子的学徒,是伯劳四年前从孤儿院里领养的孩子。
名字一开始叫做夏洛蒂还是什么的,但师傅外来人的口舌不太好念,所以简短的改成了莎儿。
扎着两根淡金色的羊角辫,因残酷训练而有点晒伤的脸,白皙间透着淡淡的雀斑,水绿色的眼睛只要没有师傅在,便总是流露些不安。
她的黑色风衣显得有些太成熟,刚开始熟成的身体上,那个擦得很亮的皮甲开始有些拘谨了。因为是新手,她不像师傅那样掌握着许多药剂与道具,所以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她是无比幸运的。
魔物猎人虽然在首都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皇家流派学院,但谁都听说过里面的欺凌相当严重,十分之四的有才之人都含着冤屈惨死于中。
所以伯劳虽然时常因莎儿的愚笨而伺候她,但莎儿依旧像是女神一样,敬仰爱戴着师傅。
更何况,自己的师傅可是那个伯劳啊。就连前些时日风光无限,提着魔女首级的那个莱蒂安娜,自己都称其为师姐啊。
说起来,那个师姐可真是个好人呐。
上次碰到的时候,偷偷背着师傅给莎儿塞了好多点心。那样好的师姐,最近怎么突然没了音讯呢?
莎儿虽然在意的不得了,但还是及时把重心放在了眼前的要事上。
吸血鬼。
可以说是魔物中分类最繁杂,族群特性差异最大的一类。
听说另一端的世界上,有一群和善的吸血鬼,终日以牲口的血为食。但在王国这里,所有的吸血鬼都贪婪,残暴,视人类为牲口。
今天,莎儿要对付的,是其中较为弱小的一类——
游荡血族。
这群吸血鬼是杂交的产物,没有家族那样严正的纪律,也没有亲缘那样坚实的羁绊,大多三五成群,时而又因争执而互相残杀。
那是一群因不稳定,而弱小的存在。
所以没必要有什么压力。
“到地方了。”
伯劳在富人区的下水道旁停下了脚步,伸手示意身后的莎儿少闹出些动静。
“嗯...”
莎儿则是握紧了手上的枪,不安的巡视着四周。
“嗯什么啊!”
伯劳恼火的转过身,用力的捏了捏莎儿发愣的大腿。
“呜?!...对了!那个...”
莎儿想起了这时该做的事,强忍着眼泪,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了个东西。
那是一个带着橡胶按压球的玻璃喷壶,里面盛满了无色但异常稀轻的液体。
“噗呲,噗呲,噗呲。”
伯劳早就在身上喷好了,莎儿则是放下紧握的枪,一不小心在身上喷了太多,搞得自己湿漉漉的。
这同样没有气味的液体,用猎人的行话来说,是叫<除臭剂>来着,是那些诡异的炼金师所研发,可以在半天内清除身上所有味道的液体。
大多数的魔物嗅觉都相当灵敏,即使身处恶臭,依旧可以轻易察觉到魔物猎人身上的药剂味,进而导致狩猎的失败,甚至是殒命。所以除了疯子,每个魔物猎人在狩猎前,都会这样做准备。
啊,头疼。
伯劳捂着自己的脑门显得有些惆怅,自己身后的蠢徒弟明明都训练了这么久,却还把这样重要的东西抛之脑后。
她有点担心,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对莎儿有点早了。
但没有办法,像她这样德高望重的魔物猎人接下简单委托,完不成将会是天大的耻辱,如果莎儿不行,她就自己出手吧。
“枪不要离手。”
伯劳冷冷的对莎儿告诫着,示意着换人带头。
“是!!不...是!”
莎儿大声的表示了遵从,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亡羊补牢的微语着。
所以你啊,才是学徒啊。
莎儿举起枪,里面上满了浸润圣油的银弹。
她像平时训练的那般,几乎不留脚步声的潜行在下水道恶臭的周围,事不关己的乌鸦高高站在枯树上,背靠着乌云遮掩的月光。
魔物有灵敏的感官,将其狩猎的猎人自然也有与之抗衡的东西。
<没有炼金,便没有魔物猎人。>——这是一位炼金大师所述。
没错。
每位魔物猎人学徒的时期,都会用那些混合了魔物体液的酸性药水浸润自己的眼睛。每天,每种魔物,每个都要浸润足足十分钟,有的温和的像是在挠痒痒,有的则猛烈的,像是在用刀片割自己的眼珠。
视力下降是常态,操作不当的话,会痛苦的迎来失明。
但那之后,魔物的各种分泌物将会铭刻在猎人的眼睛里,当视线所及之处曾停留过魔物,便能借着各色的光芒将其猎杀。
“啊!这里...”
莎儿不安的眼睛突然闪烁起微光。
在一座废弃的壕沟边,腐朽的马车车身上,莎儿看到了些溅散的暗红色。
按照那熟记于心的色号表分析,是吸血鬼的唾液,其余一概不知。
“分析是什么?”
伯劳对莎儿的表现暂且放下了心,但又紧接着严厉的提问。
“我看看...”
莎儿蹲了下来,细致的分析着腐朽马车边的痕迹:
1.马车边的土地显得有些干燥,昨天午夜下过雨,所以肯定是在雨停后被吸血鬼掀翻的。
2.车身上,有一处和周围布满青苔表面所不同的大型区域,看形状应该是某种破口,唾液正是在其上,附近地面上也有散落因外力而脱落的碎渣。
3.周围并没有脚印,大概率说明目标是飞来,并飞走的。
所以莎儿得出了以下分析:
“目标因为某种因素飞着撞翻了这辆马车,但并未受到太大伤害,继续飞离了这里...”
“哼,还不错,接着呢?”
伯劳满意的点了点头,再次打开了霰弹的弹仓,专业的检视着家伙事儿,月光被枪管反射在她的脸上,显得异常苍白。
“看车身的破口、被撞开的距离、以及碎屑的分散情况,目标应该是个大块头...”
莎儿所说,与伯劳收到的目击情报完全一致。
“然后呢。”
“雨是清晨时停的,大块头的话,肯定没办法一整夜都在飞,结合他撞在马车上的行为,姑且推断他为渴血状态,他应该是在某个地方躲避着阳光,现在可能已经现身了,想要及时补充血液...”
“结论。”
“现在刚入夜,我们不需要去找他,只要在附近蹲守,大概率能发现他那显眼的大块头...”
“...”
“不...不对吗?”
“过来!”
“呜?!嗯...”
莎儿怯生生的把头向师傅低了下来,她本以为师傅会重重的赏她一下,而紧紧闭上了眼睛:
“哼哼,分析的不错哦。”
“嗯!”
结果那双总是很冰冷的手,只是温柔的抚摸着莎儿的脑袋。
那沾染着污秽的土壤变的不再令人排斥,莎儿不安的心,顿时被暖暖的捧起。
没有师傅的话,自己果然不行。
过了些时辰。
“出现了...”
“啧...不妙。”
午夜已至,万物的头顶悬着圆月。
那些哥特式的阴冷建筑,像是一只只渴望天空的手,被月光平等、均匀的沐浴着。
莎儿和师傅,早已爬上了圣堂那最高的角楼,握着枪静谧的蹲守着,那惹是生非的血族。
“别动!”
“诶? 嗯...”
伯劳连忙按住,莎儿那一见到目标便举起的来复枪。
果不其然,那庞大的身影后,还跟着五个瘦小的新生喽喽。
如若草率开枪,即使命中头目,剩下的他者也会对二人进行围攻。
“这些你对付不了,交给我吧...”
伯劳感受到了手中枪管的颤动,她艰难的缓和自己语气一向的冰冷,对不安的徒弟轻声说。
“嗯...”
莎儿顺从的点了点头。
那颗不太成熟的心里,却充满了对自己颤抖双手的憎恨。
“就躲到这里的角楼里。”
“嗯!”
伯劳摸了摸莎儿的头,叹了口气便起身了。
<所有圣堂在堆砌时,石砖的粘合物中洒满了银粉,除非是大君级别的魔物,其余一旦靠近便会受灼伤,是躲避残害的宝地>
——来自于《魔物猎人指南》
见莎儿安顿下来后,伯劳戴上了黑斗篷的帽子,如野猫般轻盈的跃向一旁的公馆,仅用单只脚,便轻盈的停在了挤满蛛网的烟囱上。
“难带啊...”
伯劳的眼睛如有跟踪的魔力,死死的锁在那些狂妄的家伙身上,轻叹间,把手中的霰弹枪别回了枪套,双手伸进斗篷的腋下——
反射着暗光,两只特意涂黑的左轮从她的斗篷里被抽出。
呵呵,老牌猎人怎么可能只带两把武器呢?
在她那小小的斗篷下,可是塞了大小五把枪,就连那不合脚的鞋子里,都分别藏着两把一发式的救命枪械。
“就拿你们解气吧。”
伯劳娴熟的检视着枪,冷哼一声从公馆的烟囱上,丝滑的跃入宽阔的公园。
即使是庇佑穷人的圣堂,不慎被撞坏,也是要赔好大一笔报不了销的钱啊。
“先吃小菜吧。”
伯劳说着,向那两只扶摇的新生血族对准了枪管。
啪。
枪口缥缈着圣洁易散的光雾,两颗银弹携着圣油从那炽热的膛线中窜出。
瞬时的光火闪过漆黑的夜,短暂的净化了那些污浊的空气。
也许莱蒂安娜嘴角上的嗜血,是被自己所传染的吧。
两双肮脏的蝠翼瞬间便被坠落的气流扭曲,那灰白的胸膛通着夜色,在白热的光与烟中一点点激烈的灼烧。
痛苦的尖啸排挤了夜晚的寂静。
伯劳扬起着嘴角,用冰冷的拇指按下了棘爪。
喀嚓。
新发的银弹,便随黝黑的转轮一起上膛。
“你这混账!”
惊觉的血族望了望地上碎裂的同伴,又望了望那两根冷漠的枪口。
尽管恐惧,但碍于面子,还是怒吼着震了震自己肥大的翅,呼啸着向单薄的伯劳袭来。
“前菜还没吃完呢,杂种。”
伯劳依旧面不改色,稍稍错开枪口,对准那两个逃散的孬种。
啪。
不多赘述,只是地上又多了两具灰骸。
“我要嚼碎你的颈椎!!”
霎时,愤怒的头目已经高高举起两双粗壮的手臂,向那棵冷杉旁淡然的伯劳砸下。
哗啦啦。
夹杂着碎土的劲风拍落了那些翠绿的针叶,缭乱间,伯劳早就不在他愤怒的拳下了。
“1。”
一道细长的尖锐,刺进了头目的肋骨间,还未等黑血带出,便收回了锋芒。
头目痛苦的嘶吼着,挥起手臂向身后砸去,又只是激起了一团灰碎。
“2。”
冷光横逸,连带那些惊呼的空气,刺剑划破了臂窝间突出的脉络。
“3。”
伯劳只是微微蹲了蹲,便闪过那另一只手的挥击,再度刺入头目的肋间。
“4。”
“5。”
伯劳的帽子被反作用力的风摘掉了,骨白色的短发飘逸不起来,但从两膝间滋出的黑血,却异常的轻稀。
“6。”
“7。”
“8。”
从下挑破腹腔,顺势刺入另一只粗臂,拔出转身,横扫那粗壮的咽喉。
基于死亡的恐惧,头目用尽全力想抱住眼前的死神。
啪。
但只不过是两只即将冰冷的手臂,狠狠的撞在一起。
“最后的,第9下。”
伯劳早已踩着他跪下的膝上,轻盈的跃入空中,骑在他那颗即将化为尸骸的脖颈上。
冷冷的说着。
啪,一发银弹便已从他锁骨的缝隙中,斜射入那惊恐的心脏。
狩猎成功。
当然,还有一个狡诈的家伙。
伯劳早已察觉到自己身后,歹意的气息。
来个爽快的终结吧,伯劳抽出腰间的霰弹枪。
另一面,眼看着漏网之鱼即将偷袭,师傅没有察觉的后背。
莎儿感受到了使命的呼唤。
自己可是四百米外能射中啤酒瓶圆形商标的“神枪手”啊。
这样想着,莎儿屏住了呼吸,将预判的机瞄,对准了师傅的后背——
伯劳趁自己最满意的时机,转身扣动了扳机。
啪。
啪。
伯劳看着眼前乍散的白光,倍感诧异。
自己明明只开了一枪啊...
肩膀传来不得了的痛意,顺势倒下的伯劳发现:
自己的肩头也冒着熟悉的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