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关于睡觉的矛盾总算得以解决,萧菖蒲让梁左叶躺进被子,然后关了灯,轻声说着“晚安”,便像只小猫一样灵活地钻进梁左叶的臂弯里。
……睡得着才有鬼。
梁左叶感受着少女偶像的软玉温香,抵在自己胸口的脑袋的重量,头发上弥散的幽香,搂住自己腰部的手臂和不由分说缠上来的大腿。在这黑暗中的单人床上,她们是如此贴近,她竟从未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过。以至于完全无法产生半点睡意。幸好,同样睡不着的,似乎并不只有自己。
“小左。”从胸口传来对方的声音。
“嗯。”
“能不能把上衣脱掉?万一我后半夜饿了,也好舔来充饥。”
“我闷死你哦?!”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萧菖蒲从梁左叶作势收紧的手臂中挣扎出来,抬起脸看着她,“小左?”
“又干嘛?”
“我想和你谈谈昨天的事情。”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梁左叶点点头,“我妈……想必都跟你说了吧?”
“阿姨以前,”萧菖蒲小心挑选着字眼,“好像对你特别严苛。”
“嗯。算是基于某种独特的教育理念吧,总之,就是不由分说的否定我的一切。”
无论是在学习上的进步、才艺上的成就,还是对家人的关心……在那个时候的母亲看来,自己做的永远都不够好,永远无法令她满意。母亲曾经撕掉自己没有打满分的考卷,把自己亲手为她做的礼物丢进垃圾桶,用最难听的话语骂的自己抬不起头来,只因为,她觉得这样能够刺激自己,让自己更加进步。
“这种做法确实起到了效果。”
梁左叶的语气平静的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只是右手手指上,那本已经基本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的疼痛。
“那个时候,我真的特别努力,连交朋友的时间都不敢有,拼命想让自己达到被妈妈认可的那个目标。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就算再努力,也是徒劳的。”
就像追逐着太阳奔跑的人一样,就算跑的再快再远,太阳也永远在正前方嘲弄着自己。而当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偏执狂,变成了内心千疮百孔的怪胎,变成了连自我认同都做不到的可悲存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再后来,大概就在精神已经被重压到濒临崩溃的那个时候,妈妈突然间,转变了。”
那一天,母亲跪在自己面前哭着忏悔,说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大错特错,不该为了一时争强好胜过度强迫孩子,她祈求自己的原谅,保证今后会做个好母亲,会尽力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梁左叶清楚的记得,当时的自己内心麻木的无法产生一丝波动,但当她低头看向母亲哭泣的脸,忽然间第一次意识到,之前的几年,母亲不仅仅在折磨她,其实又何尝不是无时无刻在自我折磨?
“你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妈妈看起来有多憔悴,哪怕是和现在的她相比,都要老上起码十岁。”
“那,你当时原谅阿姨了?”萧菖蒲问。
“当然啊,她毕竟是我妈,我心疼她,还能怎样呢。”梁左叶说道,“在那之后,她确实兑现了承诺,给了我充足的认可和充分的自由。走出了那块心病,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多了,甚至还培养起了新的爱好……总而言之,就变成了现在你看到的那个她。”
“但是,小左你……还没有走出来。”
“……是啊。”
来自母亲的否定消失了,但是在潜意识中已经根深蒂固的自我否定,却没那么容易消失。母亲此刻的态度,全然无法缓解这种偏执症,倒不如说,母亲每次的夸奖,都反过来在提醒自己母亲曾经有多么不认同自己,反而更加激起内心叛逆般的自我否定。母亲解脱了,自己却仍然被困在原地,一切都为时已晚。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无法假装它不曾发生,本应支撑起孩子自信人格的,名为父母的那个支柱,被母亲亲手粉碎了,就再也无法重新修复了。自己从此只能和追逐太阳的人一样,对着那个被母亲放弃后变得更加虚无缥缈的目标,重复着努力——自我否定的,永恒的恶性循环。
梁左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有勇气把话说完。
“我没有恨过妈妈,相反我很爱她,如果我有姐妹的话,我也有自信说我一定是姐妹中更爱妈妈的那一个。但正因如此,就让我更加讨厌自己,憎恨自己,讨厌自己曾经连让她满意,让她为我自豪都做不到,讨厌自己在她面前也只能戴着可笑的假面,讨厌自己一旦提及那个话题就只会撒泼打滚,让妈妈平白伤心,讨厌自己就算明知这样不对,却还是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小左。”
萧菖蒲出言打断她,轻抚着她的胸口。“别说了。你在发抖。”
“对不起……”梁左叶的声音微弱下来,鼻子忍不住发酸,“我不想……总是让你看到我无可救药的一面……”
“没关系的,小左。”萧菖蒲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毕竟我们的赌局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我就是为此而陪在你身边的,不是吗?小左缺少的东西,我可以填补,小左需要的支柱,我可以给予,直到这场赌局尘埃落定之前,我都会在这里的,你……愿意相信我吧?”
“嗯。”
萧菖蒲的耳边低语,仿佛有熨平心绪的魔力,让她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翻个身,面对着萧菖蒲,用力将对方拥入怀中。
“如果不相信你的话,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接受这个赌局了。”
“……呜呼。”她听到怀中的萧菖蒲传出的叹息。
“在小左的双乳中窒息而死,此生无悔……”
“现在就去死吧你!”
她们紧紧相拥着,在草木沉眠的深夜中喁喁低语,不知何时陷入沉睡。凌晨时分,梁左叶忽地惊呼一声,睁开眼睛,脸上竟已满是泪水。萧菖蒲醒来,有点惊慌地看着她:
“小左,做噩梦了?梦到……以前的事了?”
“不,”梁左叶用力摇摇头,下床去拿纸巾擦拭眼泪,“没有,我没事。”
并不是梦到了过去的事。毕竟,无论是和过去有关的梦,还是和孤单一人有关的梦,对自己而言早已习以为常,潜意识不再会将其认定为噩梦。她方才梦到的内容,却并不能对萧菖蒲说出来。
那并不是关于“缺少”的梦,而是关于“得而复失”的梦。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无法假装它不曾发生,曾经拥有过的幸福,就无法假装不曾拥有过。那一切的一切,都是足以列入自己死前走马灯的珍贵记忆,但是,暂时的得到总会失去,再大的幸福,也终究只是攫不住的梦幻泡影。
“直到赌局尘埃落定之前。”
梁左叶轻声自言自语着,用力擦干泪水,便转身重新回到萧菖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