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烟雨梦江南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3-01-16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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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不清。意识一片朦胧,像沉在水中,仅有水面上隐隐浮动着圆形的亮斑,在微波中摇晃,周围暗蓝色的水沉寂着,更深、更近处黑色的水沉沉地压在我的身上,压住思考、转动的神经。

耳边浮动着细琐的气泡游动的声响,咕噜咕噜。下沉、下沉。亮斑越来越远,越来越暗。小小的,缩成一个点。

消失了。一切都暗了下去。但是,我似乎还在下沉。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问题的答案好像与我隔了一扇厚而沉重的石门,无论我在此如何拼命地敲打,用力猛踹,门也仅仅是微弱地颤动一下,落下些尘土来。疲惫,困倦。我累了。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


又有光亮。意识再一次苏醒。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光亮就充满了整片视野,鲜润的色泽从白茫茫一片中浮现出来。

休眠的味觉也重新开始工作,带回仿佛熟悉的泥土醇厚的气息,独属于裸露大地的吐息。青草的清香隐约飘荡,若有若无的林木的香气游荡在身边。水润的芳泽散融在空气里,天空中一片濛濛,高空的云层在一片雾茫茫中若隐若现,暗示着此处方才落罢烟雨一场。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扮。一条柔顺地垂落的长裙,遮住了裸露的小腿,由绵密而轻柔的湛青色丝线织成,拦不住微凉的空气肆意地轻刺着肌肤,催人走起路来暖和身子。脚上一双白色的布鞋,色泽有些暗淡了,在先前的雨中还沾上了些小小的泥点。一把油纸伞握在手中,纤细脆弱的竹条收成一束,纸面上还流淌着娇小的雨滴。

一条青石板路从稀疏而青润的杂草间探寻而过,寻往更幽静渺远的所在。我踩着青石板走起来,雨水汇集在伞尖,滴落在刚刚略略干燥的石板上,留下一个个深邃的黑点。两边原本是青翠的树林,青嫩的叶尖生发在枝头,还沐浴着雨露的恩泽;随着步移景动,林间的树木夹杂起越来越多的花色,大多都躲藏在深处看不真切,香气却越发浓郁,在雨后的清风里,毫不令人感到甜腻。偶有藏不住的花树开放在路面,粉白色的花朵微微缩起,还没到完全盛开的姿态,含羞的饱满神态更令人想到四月少女飘飘的裙摆,和在裙内若隐若现的身体轮廓。

也有盛放的桃红,洁白的雪梨,都随着步伐的前行越来越多,那些仅仅带了青翠头饰的树木几乎已经要消逝无踪了。而伴随着甜香气息交织的缠绵弦乐响起的,是一阵水流温润的低语,似遥远而不可及,又好像仅仅隔了一层雾般的纱,会在某一刻落到面前。

水声越来越响,是了,一座木制的小桥跃然出现在眼前。它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伸向同样开满了花树的彼岸。树林在河岸边暂且止住了匆匆、缤纷、凌乱的脚步,留出一片空无、温润、晶莹,让平缓的溪流淌过。风忽然吹起来,鼻尖游动的香气一阵散乱。

我站定在桥边,撑开伞,遮去漫天的花雨。

漫天都飘散起花瓣,纯白,深红,粉樱,浅紫……梨,桃,三角梅,樱,红千鸟,紫荆……无数色彩在空中飞舞交织,可那些树上的花朵似乎丝毫未因此而衰微,反而在轻轻的舞动中越发展现出生命的活跃,在江南四月的土地上欢歌乐舞,吟唱出幻美的诗篇。伤感,欢乐,怀念,涌动而无对象的情思,柔软,一切心灵在面对这些纷乱而和谐的色泽时可能泛起的情思都随着花瓣飘飞在空中舞动,最后随着风的衰弱而慢慢地落下来,就像一场舞会的结束,一切都渐渐归于平静,只留下心中莫名的感动,那人类为之困扰千年的生命之谜。

渐渐稀疏的花雨倾落在水面上,落下一个绵长、柔软而决然的吻,那么凄美,那一吻的代价是她自己生命的消散,可她久久地吻到自己再无踪影,只剩下被缤纷遮去大半的水面。

就在花雨将熄的此刻,一叶小舟悠然地从河的上游飘来。一把伞上落满了花,撑开在船的正中。无人撑船,船桨散懒地在水中拖行着,拉出一条长长的波纹。

船身似乎微微地摇晃了一下。那人收起了伞,花瓣都落在船上。婷婷玉影,铅华弗御。皓齿朱唇,青丝漫落。

她似乎心情不错,收好伞,抬起头来张望。于是,我对上她的目光。


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这个忽然打碎了那么平静而美丽的孤寂的女子——在触及她目光的片刻,千百个问题涌现在我心中——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从哪里来?你喜欢什么?是你闯入了我的梦,还是我侵扰了你的幻影?……可是当我的视线落到她洁白、沾染上了些许花瓣的汁液而显露些其他色泽的长裙时,当微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她的耳畔而伸展在空中时,当我读懂那张美丽、精致、端庄,而略带憔悴、苍白的容颜上和我心中一样的某种疲惫、厌倦,某种已经燃烧成灰、仅仅在被吹拂时才露出一点火星的生命激情,某种对于一个关于大海、弯月、夜色的答案的寻找时——那些疑问都统统溶解掉了,在她那对黑色瞳孔透出的温柔、好奇而孤单的眼神里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刹那明白那些都不重要了。而且,她也一定同样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何在这里,我从哪里来一样。

我踏步走上木桥的正中,踩过一块块仍被水意浸满的木板,在咯吱作响的宁静中,正对她的目光。她轻轻地朝我点了点头,小舟被流水推走,离我越来越近。我微微地点头回礼。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同那些落在流水中的花瓣一样温柔,一样触人心弦,也一样脆弱,一样在盛开鲜艳下掩藏着无力。我心里沉寂已久的某根弦似乎被她轻轻拨动了一下,鸣响一个微微颤动而模糊的音符。

想要触碰那笑容么?想要安慰那个似乎躲在背后的憔悴的魂灵么?可是我有什么理想去做这一切呢?我连自己的一切都混沌一片。

在我的思绪纷乱一片时,溪水仍不紧不慢地向下流动,可即使缓慢,却也那么无情、那么坚定而无可阻挡,像是在那些在无聊空寂时度过的时间,盯着墙壁上年挂钟的指针发呆,它转得那么慢,却又那么无可阻挡,滴答滴答,宣判着时间的流逝,宣判着河水的流动。她就这样乘着河水漂到我面前,她就这样从这座木制的小桥下穿过,带着渐渐沉入水中的花瓣。我转过身,走到另一边,想着这里是不是就能说些什么,就能让我粗浅地勾勒她的魂灵。可我说不出口。船从桥下钻出来了,她回过头,似乎也有什么要和我说的话,嘴唇微微张开,眼神浮动而紧张,面颊轻轻颤动着。可最终,她也什么都没有说,紧紧地闭上了略显苍白的双唇,抬起深邃、孤单、温柔、明澈的眼眸,就这样和我沉默地对望着,消失在了河流的转弯处。

风又吹了起来,漫天花雨重复潇潇。我的意识恍惚了一下,中断了。


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把大脑从昏沉中惊醒。撕扯般的痛苦,沉重的、粘滞模糊的倦怠随着传来。被锁在铁床上的木偶,连接关节的机关已经锈蚀,咯吱咯吱地挣扎着。这座玻璃、水泥等有形之物铸就的牢笼里,这座与名为网络的梅菲斯特签下了契约的城市里,此刻相比千万个木偶正在他们无比熟悉的旋律里挣扎,被命运和世俗栓在身上的无数根丝线痛苦地牵拉,折磨着锈蚀的关节和神经,强迫他们开始新的一天的无谓而无意义的忙碌。

我最终睁开眼,关掉了闹钟。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舍不得用最喜欢的曲子做闹铃,那会让我厌倦;又不愿让太丑陋的旋律侵扰我的清晨,只能牺牲掉并非最喜欢一级的乐曲了。仅仅,六点的光景。

山城的夏天,如果夜晚不开空调的话,完全不用盖什么,甚至还得把风扇开起来才能入眠。我疲惫、不情愿地起来,去卫生间简单地冲了个澡。

早饭,昨晚爸爸下班时顺路从面包店带回来的。虽然千篇一律,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6点半的胃又吃得下什么东西呢。连饥饿都感觉不到,只是机械性地把食物送进嘴里。该出门了。

毕竟是八月,走出楼底的大门,天空已经被点亮,朝气肆意地泼洒在凌乱而欢快的白云间。脑袋已经略微清醒了些,懒散的步伐不断被身边穿着同样校服的人超过。但我并没和他们走同一条路,而是拐了个弯,从小区的后门走了出去。

这是一条同学告诉我的近路,但由于各种原因,到底还是没几个人走,所以即使我住在一个几乎满是同学的小区,在我上学放学时这条路也几乎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沿着缓坡走下,进入一片破旧的居民楼,低头打开手机,简单地浏览每日最新的信息。新的、千篇一律的、似乎永不结束的一天,又开始了。


上午的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铃声响起前,早已有躁动的男生冲了出去。随之而来的下课铃宣告了暂时的休憩,我挤在人潮里,向教室外走去。

就吃一碗食堂的素刀削好了。虽然比不上记忆里的味道,也总归是一种慰藉。


回到教学楼的时候总是空空荡荡的。大部分学生要么回家,要么回宿舍,中午留下的只是极少部分的卷王,和我这样家太远的走读生。

教室里还没有人,有人会在中午花上半个小时美美地享受一番,但我并不想在人挤人的地狱里多待片刻。我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台上,向窗外张望。

窗外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树,三层楼高,恰好在我面前是要到顶的位置。棕色的枝桠伸开无数条越来越细小的脉络,尽头绿意层层叠叠,被阳光映过,显得更加青绿。

透过交错枝条的空隙,隐约能看见远方操场绿色的人造草坪,几个孤零零的人影晃荡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更多的人影躲藏在对面宿舍无数个黑漆漆的洞口中。

蝉鸣不断,透进来已显得微弱,回荡在七月空空的教室中。太阳垂在正上方,地面一片浓郁的阴影。

片刻的安静,从繁忙的生活里偷来似的。

忽地,从树叶间散落的浓郁阴影里,从窗台外未清扫的积灰里,从教学楼外墙那反射、升腾着夏日燥热枯干的砖上,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尽管物理课和数学课都在老师眼皮下睡过去,但此刻涌来的倦意仍无穷无尽。我耷拉着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顷刻散架在桌子上,等待着进入甜美的梦乡。


又是熟悉的、沉入水中的感觉。光亮的水面一点点远去。一切都渐渐变得朦胧,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薄纱般的网、雾气一样浓密的丝线穿进了脑海,把什么隔开了、遮去了。在这样沉寂的黑暗里,仿佛失掉一部分自己,却又因此更接近自己。

我仍在下沉,在咕噜咕噜的水声中。


不觉间,意识浮出水面。五感随着色彩涌现在视野里苏醒。

仍旧处在一片树林间,但似乎和某个梦里的不同。梦?我为什么想起梦?是的,我似乎才刚刚做了一个在树林间醒来的梦,梦里穿过了一片花林,在小桥流水边看见了谁人的身影……可是我又为什么只能想起梦?再在记忆里寻找,却什么清晰的记忆都搜索不到,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白色里,像被密密的蜘蛛网死死地缠绕住了,像被忽而茫茫的大雪掩埋掉了,像沉进了滚滚的河,难以捞起。

但奇怪的事,我并不对朦胧的记忆感到恼火。相反地,这种朦胧的遗忘甚至让我有些心安。我确切地知道此刻的我仍旧是我,我的秉性、思考方式、对事物琐碎的感受、看见一草一木时泛起的情绪都仍旧那样熟悉,只是遗落了与之关联的碎片记忆。心神似乎飘飞在高空中悠然,脱去了一切尘世的枷锁,一切尘世的束缚,落得一身轻快。我怡然地漫步前行。

和那个梦不同。这里只有黄绿色交杂的树,地面看得出有人打扫但并不平凡,积了一层浅浅的枯叶,能分辨出一条道路的轮廓。感觉得出,这片树林并没有多么大,它没有那种真正的森林吐出的浓郁气息,相反,它的气息衰弱、垂微,带着丝丝颓然的气息,暗示着它在工业水泥楼宇间的苦苦挣扎、苟延残喘,不堪人类强加的重负和不自然的干预。

我莎莎地踩着落叶走过。树林很快不足以遮蔽视线,一座小楼的轮廓浮现出来。小路到了尽头,我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可以清晰地看见整座小楼了。这是一座相当用心的建筑,同那些草草用机器切割出的仅用于短暂居住的水泥盒子不同,从它一砖一瓦的色泽、摆放,用各种加以修饰的精致构件,被工匠巧妙勾勒出的柔和弧度,围绕着它的一圈石栏杆上摆放着的花草,都看得出修建它的人在这里投入了自己的温情、理想,小楼的外形似乎残留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梦的痕迹,修建它的人想实现它们,但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向自己的无力妥协,毕竟我们谁也从未真切、完全地看清梦的模样,又何谈把她迎接到现实里呢。

我忽然看见,那圈石栏杆外的一处泥土地上,有个纤细而有些熟悉的身影正忙碌着什么。我轻轻地沿着树林的边缘向她靠近,试图不惊扰到她。

她的样子令我有些吃惊,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服,像是园丁或者工人之类用于劳作的服装,并不干净,沾染了些泥土和不知何处而来的墙灰。她拿着一把中等尺寸的铲子,长长的头发束成一束马尾在身后摇晃,正细心地一下下拍打着一株刚刚栽好的植物的根部,旁边还摆着些水桶之类的物件。不一会儿,她放下铲子,蹲在旁边的盆子里洗了洗手,似乎是结束了劳作。她站起身,优雅地扭头解开马尾,于是看见了早早就站在不远处的我。

她的眸子里闪出惊讶的光芒,但很快就变成一种淡淡的喜悦,带着重逢的意味,也带着邂逅的期待,恰如我此刻的心情一般。因为我们都认出了彼此,尽管此刻我们的衣裙已大不相同——她穿着劳作用的现代服装,而我则是一身普通甚至有些土气的中学生打扮,和梦里两位江南仙子的模样都相去甚远,但却似乎更加真实,流动着鲜活的血液,灼热的生活的气息。

但她尽管双眸闪闪地望着我,却并未向我走来,只露出同样浅而明媚的微笑,像宣纸上一笔墨勾勒的一般意味深长。

我走上前去,一边思考着还怎样向她搭话。我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只是这个两度出现在梦里的女孩的确让我好奇而亲切,让我没那么害怕说错什么,更愿意去了解她是怎样的人怎样的生活。

该怎么打招呼呢?她是这里的园丁,花匠?不,绝无可能,看看她那高挑却纤弱的身材,那双明澈的眼眸,那娇嫩却略失血色的双唇,脸庞微微透着憔悴,此刻却又因劳作而泛起潮红……这略带病态、倦意但仍精致动人的容颜,她拍打泥土时不熟练又专注的模样,解开马尾时优雅的举动,更像是一个在体验生活的大小姐。我该向她说“贵安”吗?这个从脑海里闪出的奇怪词汇,此刻想不起来源,但应当不甚妥帖……轻松的“嗨”?“哈喽”?……普通的“小姐,你好”?……

当我的余光再次扫过她身后那幢小楼,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泛起。那楼房的样式我有些熟悉,却并非是在生活中触碰的那种熟悉,而是某种更遥远的,泛着黄的记忆……

疑问浮现到嘴边,代替了还没想好的问候。

“小姐,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么?下午一点左右吧,才吃完午饭没多久呢。”

“不,”我尽量使我的声音显得平静而亲切,“我是想问,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年份?”她眼神里重闪过一丝惊讶,“现在是民国二十四年。”

民国二十四年?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糊涂了,时间都记不清了。”我扮了个尴尬的笑脸。

“怎么称呼您?”

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胡诌一个吧,“我叫林梦语。你爱怎么称呼都好,我这人挺随意的,也不用对我多客气。”我试图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更真诚也更亲切。

“我叫羽洛。飞羽觞而醉月的羽,洛阳的洛。叫我小洛就好。”

我们短暂地沉默片刻,对视着彼此。她似乎有些尴尬,双手有些局促地抓着上衣的下摆,“要不,我们进去说话吧?我想去清理下身子,换件衣服。”

“啊,好的。”

她向我示意了一下,往小楼走去,我默默地跟在一旁。已经松开的长发微微摇晃着,偶尔有几根轻轻触碰到我的肩膀。她的步伐轻盈而落落大方,即使穿着毫无美感可言的衣服,身姿体态仍然透着无可挑剔的美,步伐优雅而从容,宣告着她在这里的主人地位,也佐证着我的猜测——她就是这间小楼的主人。我们穿过饰有花纹雕刻的石栏,走过一片空阔的水泥地。地面没有打扫得太干净,留下了车辆行驶的污黑痕迹,大概前不久才有人来过。而刚才她栽下的小树苗旁,已经有下人过去打扫收拾了。

“你从哪里来?这里这么偏僻,很少见到人的。”她似乎随意地问,语气却有些轻颤。

“我就住在这附近。散步时看见了一片树林,心血来潮想要穿过去看看,便走到这里来了。”我随口糊弄了一下。

“这样啊。不过我看你的装扮和附近村子里的人似乎很不相同,像是大城市里来的。不过我还挺喜欢的。”她说着在门口俯下身子,解下鞋,换上在家里穿的,又随手从鞋柜里递给我一双,“怎么说……看起来很清新,轻便。她们管这种叫‘时尚’,对吧?”

“谢谢。”我接过鞋子换上,想要也说几句客套话,但似乎赞美她此刻的衣物并不妥帖。

“我暂住在附近村子里,”我索性继续瞎编,“我最近想写的文章需要一些材料,我到附近来取材。”

“你是个作家么?”

“算不上,无名的文字爱好者罢了。”

她领着我走到客厅,示意我坐下。一位年老的女仆人端过来两杯茶,茶杯茶碟都是白瓷,饰着优雅的花纹,不近传统的纹样,更像是仿的欧式风格。屋内的摆设也是如此,黑色的摆钟立在客厅一边,发出沉闷规律的响声。木制的茶几色调同样低沉,四周贴着墙壁的柜子用的棕灰色的木板,有几处镶着玻璃板,黯淡地反射着客厅内的模样,里边却是空空如也。几副欧洲风景油画挂在墙壁上,本该色泽艳丽,却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闷着,本该彼此映衬的色彩都蒙上一层同样的灰,流露出怪异、异样、病态的不适感。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楼梯处,楼梯扶手圆润精致,沿着石阶爬升。二楼应该是她平时洗漱休息的地方。屋内的一切,茶几、摆钟、地毯、柜子,都装饰着弯曲蔓延的纹样,感受得到设计这里的人竭力要营造的低调典雅的感觉,在模仿欧洲风格上的用力。但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切都沉默无语,透出微微窒息的感觉。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小巧精致的水晶灯,并没有打开,本该熠熠生辉的叶叶水晶都模糊在昏暗里看不清。家具不算多,甚至有几分空旷,但这所有的家具都带着一种凝重沉滞的气息,让人难言的不欢畅,沉溺人的魂灵,令她变钝、压抑。

“你坐一会儿,等我一下,我这身衣裳也不适合迎接客人。有什么需要就跟用人打招呼吧,她们现在应该都在厨房后边。”她指向墙边的几扇门,“这里是卫生间,这里是厨房,这里是餐厅。你要愿意,可以自己四处走走看看。”

她上楼去了。坐在沙发上也是无聊,我站起身在屋子游荡,但这的确是一间无什特点的房间——我想着富人家里总该摆着些新奇的玩意儿,或者排列些富丽明媚而无用的装饰品,但此处并非如此。即使能感受到这里的每一件家具都价格不菲,但几乎看不到能用来提供乐趣的东西,柜子里除了死气沉沉的餐具就只有落满的灰尘。我走到窗边,回望我们进来时的方向。窗台上也有没擦尽的灰尘,窗外仍是那片黄绿交加的树林,一条水泥马路穿过林间,不知何往。在林下的落叶中可以分辨出几条小路的入口,一条是我来时的路,另几条不知通向何方。天空中漂浮着灰色的云朵,不见山亦不见高楼,一片空旷平坦,有些无趣。

我走回茶几旁坐下。茶几一角摆着些杂志,一摞关于国内时政的,毫无翻动的痕迹。另一些则是小说散文之类。还有些关于电影、家具、服装、潮流的新式杂志,花哨的封面色泽却稍显昏沉,人物画得也不算好看,照片更是模糊不清。在这堆杂志里,我惊讶地翻出一本莎士比亚悲剧集,纯正的英文,精美古雅的装帧。这本书是幸运的,不同于那些被有钱人摆在书架上当作装饰的死物,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残留了人指尖的温度——细看可发现的污渍,纸页被微微扭曲的痕迹,边角的裂纹。这书好像看上去没有那么精美了,有了瑕疵,但相比它比那些永远摆放在高处、永远内部一尘不染的古典名著更开心吧。

我尝试着想象羽洛翻动着这本书的模样,纤细的身躯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白裙掩盖的腿上摆着一本字典,手中慢慢翻动着书页。下午的阳光落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金色的辉光流动在根根丝线上,白色和金辉交融在一处,却惊扰不了她沉稳翻动的手指。她的眉头随着书中的起伏时而舒展时而紧锁,但始终克制着,纵使滔天的浪在心海中翻腾,她也仍娴静如初。在沉寂的背景中,她是安静阅读的文学少女,更是流落凡尘的天使。

我用蹩脚的英文尝试着读起来。这本书只收录了四大悲剧加上关于凯撒之死的那一部。第一部是哈姆雷特。尝试着把生涩的英文和我对中文翻译的模糊印象结合,但仍处处不通顺,到处是闻所未闻的单词,有些明明该是一个简单词汇的地方却放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短词。

“怎样?你也读过莎士比亚吗?”

我这才看见她已经洗过了澡换好了衣服,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纯白色的衬衣搭配黑色的长裤,让我生起亲切而熟悉的感觉。白皙的脖颈似乎还蒸腾着丝丝的热气,发丝柔润温顺,光泽细腻饱满,带着水汽从她背后垂落。她的衣衫有些大,但使人感觉更放松、舒适。

“读过中文版本的。原文看起来还是太吃力了。”

“中文版?那你一定很爱读书吧。”她露出一个开心的微笑,“我只听说过有几个学者零散地译过几部剧,此外仅仅是有人有翻译全集的计划罢了。这套书还是父亲托海外的朋友带回的呢。”

莎翁的翻译不是早已满天飞了吗?奇怪。

民国二十四年。这几个字浮现在脑海里。

“嗯,我挺爱读书的。不过也算不上多么喜欢。我听说有个美国作家青年时十年看了两万本书,那才算高人罢。我就是碰上了爱读的书看一看罢了,更像是随缘地与自己爱的书邂逅,而非立志要在书山里挖掘。”

“我喜欢这个比比喻,”她说。“邂逅一本新书,邂逅一个别样的世界。开满鲜花的彩色的山谷,悬崖上矗立的城堡,每天要品尝二十道不同点心的公主,骑着白马的英俊王子,青绿的草原延展向天边,骑士们浪漫的旅程……”我没细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她谈起书时,好像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瞳孔里闪烁着遥远、期待、喜悦的光芒。

“啊抱歉,我有些喋喋不休了。”她拘谨地笑笑,停住话头。

“不,没什么。你平日里除了读书还做些什么吗?我看这屋子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可消遣的了。”

“父亲不愿我太有自己的想法,”她的眼神垂向那杯已冷掉的茶,“他说我应该做事合规矩,有个大小姐的样子。而且我身子不太好,爸爸愿把他给自己修来养老的地方腾给我住,我还是很感激的。”

“不过,”她又想起来,“我偶尔还是能做些好玩的事,就像你刚看见我时,我正在种让他买给我的紫荆树苗。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答应我些任性的要求的。”

“你喜欢花吗?”我似乎问了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哪里有年轻女孩不喜欢花的呢?何况是这样的大小姐。简直再搭配不过了。

“喜欢啊。所以我才让他买紫荆花给我嘛。来,你看,”她自然地示意我走到窗边,用手指着那石栏杆上的摆放的花盆,“兰花、玫瑰、月季、牡丹……有些是爸爸安排的,有些是我自己要的。”

她的手放下时,无意间碰到了我的手。只微微一瞬,有些冰凉,但很柔软。

她并不讨厌我,甚至潜意识里也许有几分亲近我?我也是如此吧。我是不该是问出那个问题呢?

“说来,你没去上学吗?”

“中学的课程我都念完了,家里的意思我没有什么上大学的必要,身体也越来越差,就让我自己在这边静养,每周都有人来看看我,偶尔还有医生来做检查。昨天我哥哥才来过呢。”

我伸手擦去窗玻璃上一个小小灰点。

“小洛……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的瞳孔缩了一下。“你觉得我们见过吗?”

“我好像见过你,”我尽力克制着我声音的平静,“请原谅……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不久之前,那时我站在一座木桥上,你乘着一艘小船,从落满花瓣的河上缓缓漂来……可那应该是我的一个梦,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又出现在这里……”我还是有些语无伦次。

她转过头,盯着我的眸子。复杂的情感交织在她的眼神中,惊喜、亲切、期待、戒备、疑惑……她最后轻轻点点头,“和我记忆里一样。而且,那也是我的一个梦,就是我昨晚梦见了。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时特别惊讶……我很怕这是幻觉,可仆人却也上了两杯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摇摇头,示意我同样一无所知。

“梦里的你更美,像从月上落下的仙子。”

“那你就是从江南烟雨里走出的花妖了。”她娇笑了一声。这笑声让我更放松了些,我听见笑声里真诚、不带掩饰的喜悦、友善,我知道此刻她的魂灵卸下了更多的防备,就像她在谈起书里的万千世界里一样。

“你是骗我的,对吧?”她忽然说,“你根本不是什么暂住在附近村庄里的人。”

“嗯,”我点头承认,“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在树林里了。其实我的名字也是我瞎编的,我想不起我叫什么。”

我不敢去看她此刻的眼神,我怕看见太浓的猜忌防备,那比刀剑更刺痛人的心。“我很抱歉骗了你,要是你想让我现在就离开的话……”

“不,梦语,你说什么呢。你现在已经对我讲出一切了,不是吗?我可不要赶你走,”我抵不住她温柔的话语,转回目光,她此刻的笑容清澈无尘,光透过昏灰的玻璃抚摸着她的容颜,在这沉闷压抑的房间里,那笑容虽然仅仅是一抹淡雅的弧度,却散发着那样温暖舒心的光辉,让她身边的小小领地沐浴着春辉般的舒适,让人不忍离去,不忍移开目光。“何况,你究竟怎么从我的梦里来到这里,不重要。你在这里,陪着我,这才是真切而重要的吧?”

忽地,我感觉身体轻了起来,脑海里穿出轻微刺痛而撕裂的感觉。我不自觉地变了脸色。

“怎么了?”

“小洛,我可能得走了,”我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疑惑地望着我,而我的意识停驻此时,停驻在她面露惑色的精巧容颜上下一刻,撕裂的感觉如雷电般穿越了脑海,粉碎了一切。


“让我过一下啦。”同桌轻轻在我的背上敲了一下,把我从梦乡中唤醒。我费力地抬起像被铅块压住般的头颅,拼命睁开视线仍旧模糊、像被锈蚀的铁块摩擦过的双眼望向黑板上方。两点十分。教室的玻璃门开开关关,同学开始稀稀拉拉地返回教室,落座后大多都重新提起笔,做起上午的作业。刻意压低声音的话语散碎地响起,给夏日空气的多添了三分烦闷。午间安静、放松的空气不知不觉间消去无踪,琐碎的嘈杂、无声的躁动、沉默的喧嚣重新霸占了这里。同桌不耐烦地又用手推了推我,我懒懒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叹了口气,翻出上午布置的语文阅读,半睡半醒地把文章塞进脑子里,尽力驱散关于两个梦的杂念。

我并不担心羽洛。我怀着某种不知根由的坚信,知道我们一定会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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