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白沙软语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3-01-16 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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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两个奇怪的梦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但我仍没有淡忘丝毫,而是总在空闲时不自觉地反复回忆。就比如此刻,我懒懒地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宣告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做完了作业,毫无去卷额外内容的欲望。我已经趴了十分钟了,在同学们仍发奋图强的时候,做着我自己的小小白日梦——如果现在还算白日的话。终于,清脆、已经听倦到麻木的铃声响了起来。半小时后还会有最后一道铃声,那是用来告诉仍留在教室的学子们必须离开教学楼的。当然,我从未听见过。多数人不会在此时离开,用功的继续做着额外的练习,补作业的急着在课代表离开前写好,不想再学习的多半也会花上几分钟和同学闲谈一会儿。

我提起书包,尽量小心地把椅子放好,在混乱中溜出了教学楼。

我走的这条偏僻的路,上学时几乎没有其他人,夜里放学时更是如此。沿着学校的车库往上走,一条水泥修筑的台阶路沿着居民楼的墙爬升,在墙体的拐角处一同拐到大楼的背后,消失在视野中。我沿着水泥台阶向上走,步伐疲惫倦怠,缓慢沉重地踏在一级级石阶上。

人常常能在生活中发现这样一些角落,它们仿佛被遗弃在了时间之河的河畔,时光虽仍在流逝,它们却停止了流动,只是渐渐蒙上灰尘,被一切遗忘。这样的角落,或许是回到二十年前住的小区时,四处的超市饭店换了招牌,路灯地砖变了款式,那些曾在小区门口摆摊卖菜的大爷大妈都不知哪里去了,但那棵楼下的老树仍保持着当初的模样,默默地洒下浓绿的荫凉,在风中轻唱着幽微古老的歌。或者,不经意间路过的一条小巷,穿着沾染油污的围裙的妇女推着小车卖着小食,脏兮兮的孩子从巷子这头跑到那头,饭菜的香气从半开的玻璃窗里飘出来,周围的楼宇都仅有六七层高,在处处是剑般挺立的高楼中,那么衰败、温顺而慈祥,像老妇人的眼神,凝视着早已逝去的岁月。

水泥台阶在这里转了个角,拐进居民楼背后去,过了这里就看不见学校了。这也是个被遗忘的角落,蓝色外框的电表悬挂在墙壁上,蒙在了厚厚的灰尘与蜘蛛网中。旁边亮着一颗昏暗的灯泡,蓝红两色的电线裸露在空气中,不知被拉向何处。惨暗昏黄的灯光在凹凸不平、布满了琐碎微粒的石墙上拉出千百道细小模糊的阴影,和光线交错在一处,掩埋住凹处的坑洞,照亮凸处飘动的粉尘。石墙上画着些图案和文字,大多都已经模糊不清,残留下粉笔、签字笔、白板笔等等黯淡的墨迹,依稀能分辨出写着些什么。几乎都是些无意义的内容,谁谁谁喜欢谁谁谁啦,对谁的诅咒啦,要做一辈子的好闺蜜和好朋友啦,几年几月某某到此一游啦。都是些欢笑、发泄中的杂乱涂鸦,没有人会记得,留给名为时间的清道夫一点点把它打扫干净。所以,这里也曾路过千百张青春的面孔,欢声和笑语也曾温暖此处冰冷的石面。那些是什么时候一点点消失掉的呢?是谁夺去了它们呢?我没法知道答案。

石路的另一边不是墙壁,而是一片荒地,散碎地分布着倒塌的房屋,残砖碎瓦跌进杂草从里,高出的残墙被青苔覆盖,倒塌的木梁已经腐朽不堪。近处成堆的塑料包装、矿泉水瓶,表明至少那些被城市差不多遗忘掉的清洁工倒记得这里,把这地做了临时的垃圾存放地。

总有一天,我生活过的一切地方都会变成这个模样,直到被彻底推倒,再修建起崭新的高楼,把这里曾有的一切辛酸苦辣、欢乐温暖都埋进地里,就和我们生活在古人的生活被埋葬的土地上相同。未来的人们不会再想起我们,就像我们也遗忘了古人生活,不再记得那些同样真实也同样虚幻的泪水和欢笑。时间就是这样流逝,公平地愚弄着每一个人。

我曾一时兴起追寻巴山夜雨的遗迹。但当我穿过佛图关的森森密林和崎岖山路后,才得知雨夜寺已经被彻底毁掉,修建在它原址上的竟是渝中区职业教育中心的实习操作楼。

我不知道哪种做法是正确的,不管怎样,我们无能为力,任人愚弄。

我沿着水泥路面继续向前,穿越重叠的黑暗与灯光。


当我想着那面预示着我们毁灭的未来的墙,一点点沉入梦乡时,那种熟悉的、沉在水中的感觉再次袭来。和前两次不同,我不再试着去睁眼看见什么,安静地等待着记忆被遮去,等待着那个残缺的或者更真实的自我的苏醒。我再度睁开眼时,我正坐在一辆跑车的驾驶座上。跑车停在一条黑色公路的边上,处于随时可以开动的状态。我推开车门,看见不远处有个白色的人影,正扶着公路的栏杆,怔怔地望着远方。

我知道那是谁,我对那个身影已经十分熟悉了。我雀跃地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羽洛。”

她欣喜地转过头,眸子里流动着纯真的欢悦。

“小语。”

我走到她边上,用手指擦过护栏。金属栏杆在这无车无人的荒野中一尘不染,我也学着她把手搭了上去。

“你上次走得好匆忙,忽然就消失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老仆人解释,好在她也并没多问。”她说。

“我也没法提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离开,”我说。“不过,我一直觉得我们肯定能再见的。你来这里多久了?”

“几分钟吧,感觉才到而已。”

“看什么呢?”我问。护栏外是延绵的沙漠,远方沙丘起伏不定,视野尽头一条黄色的波浪线衔接上蓝色的天空。而这条公路,在无人看护、没有植被的情况下一尘不染地穿越这片茫茫的荒漠,沿着沙丘似乎没有终点地延伸着。

“我没有见过这样新奇的景象。”她指着茫茫的大漠说,“我从小都被父亲小心地照看着,没有离开过居住的城市。不过这确实是爸爸为我好,外边太乱了,我也知道,只有待在他能保护我的地方是安全的。何况,我最近身子越来越差了。”

民国二十四年。硝烟升腾在倒塌的老旧房屋中,人们躲在残檐下喘息。而更大的风雨还在酝酿……那是什么呢?我努力去想,却一点想不起。

“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我说。心中升起一股苦涩的不甘,想要为她做点什么,却似乎隔着一条雾气茫茫的江,我们在两岸,即使话语能够隔着江面呼喊,却仍旧对她的处境无能为力。

“我偶尔也会向往围墙外的世界,躺在床上做些小小的梦……比如此刻无边的沙漠,比如海洋,黑色死寂的日本海、四季温暖的南海、永恒冰封的北海雪原,比如希腊雅典的城邦废墟,黑色的落日在黑色的海面上缓缓下沉。也想去欧洲旅行,去看古老的教堂,彩绘玻璃砖下天使慈爱的微笑,路过青草漫步的山冈,走下溪水婵娟的谷底,听田地边的姑娘讲起关于骑士和公主古老浪漫的传说,月下坐在钟楼里,有谁把魔女和吸血鬼的故事讲给我听。这所有的一切,我只能在书里读到。不过,也已经很精彩了。”

这位同时接受着东西方两种文化却不得亲眼一见的姑娘轻轻拍了拍栏杆,吟诵起脑海中浮现的诗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马行高碛上,日堕迥沙中。”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入黄天。”

……

随着她吟出的短短诗句,面前死寂空无的沙漠仿佛被重新注入生命的活力。黄沙之下掩埋着的消失的历史浮现在眼前,这里的沙丘下曾是古人征战的城池,多少人把青春空掷在茫茫的黄沙中,等待着自己永远不会等到的敌人。曾有哀怨的曲笛声飘过沙海,曾有醇红的酒液、如酒的鲜血渗进细沙的缝隙;这里会也有哀愁的夜晚,明月从无云的天空中浮现,夜比水晶更纯净无杂,沾不上地面的尘土,冰冷的月光倾洒在漫漫黄沙上,替无碑无名的白骨唱着无声的哀歌,指引着魂灵踏上归途。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沙如雪,太轻,承不起魂灵思归的重,太多的魂灵永远地困在风沙里,消散了。

终于,她背完了一切记得的诗句,眼神缓缓从感慨的情绪里复苏。

“走吧,”我说。

“去哪里?”

“你觉得,那座小楼,能算作是你真正的‘家’么?”我忽然想起有谁说过的话,于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意思?”

“它能给你‘家’给你的感受么?你会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感到亲切么?你在那里入睡的夜晚,心中是安宁平静、无言的渴望都被满足而喜悦的么?”我咬了咬唇,“我说不太清楚,这些都不够确切。但是我想你自己能读明白的。你觉得,那里算家么?”

“不算。”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我想,不算。”

“那么……你想回的家在哪里?你小时候住的,在城里的房子么?”

她凝神想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爸爸的房子也许曾经是个很好的地方。但现在不再是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少见的厌恶,“他,哥哥,弟弟,在房子里添上越来多臃肿的装饰,把房间填满无用而华贵的垃圾。不断地人来人往,脸上堆满油脂的权贵商贾,脸皮永远绷着微笑的社会名流,还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充满了虚伪造作的房间,烟味油味浸透了地毯沙发,床铺上透出令人恶心的胭脂粉气。家?”她拧了拧眉,“我宁愿就这样待在小楼里永远不回去。”

那句谁说过的话浮现在了脑海里,带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忧伤又明快的风声。

“那么,走吧。”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如果你不知道家在哪里,那么,也许,它在路上。”


我不会开车。但此刻,这辆黑色的跑车在我的手里自然地游动着,轻松地拐过一个个弯道,间或在笔直的道路上飞奔。轮胎狂暴地抓挠着地面,把车辆推送往前方,指针向着右方旋转,轻松地停在120的位置。我看着表底的500吞了口唾沫,狠狠地踩下油门,指针继续旋转,很快越过了中线。虽然很危险,我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看去,起伏连绵的沙丘在高速下已经模糊成一条幻影般的带子,不断被拉向后方。窗户一直没有关上,风声狂乱地呼啸涌进来,干燥而狂烈,虽没有携带着沙尘,抽打在脸上仍让人觉得生疼。呼吸越来越困难,我仍没松开油门,指针越过了350,钢铁巨兽咆哮着,似乎就要挣脱开我的控制。

“慢!慢!”风声里羽洛声嘶力竭般尖叫起来,叫声虽然透着恐惧,却也掩藏不住地兴奋雀跃。她的发丝彻底被风撕扯散乱,在她的脸庞上抽搐、在她的耳边狂舞,她的脸浮起潮红,白色的连衣裙被丝丝地压在肌肤上,勾勒出她此刻剧烈波动的身体曲线。片刻间我有点带坏娘家女孩的负罪感,松开油门换到刹车,车速平稳地回落,回到120附近。此刻,前方笔直的道路仍旧看不到尽头。

“真疯狂,”她喘着粗气说了一句,却没有抛出一句责备的话语,在她仍呈潮红色、因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的凌乱面孔上,那么真诚地动人。“谢谢,”她说。

我们对视一眼,开心地笑起来。她的笑容一定发自心底,那么灿烂,那么明媚。

“心里好受点了?”我把速度继续放缓,只剩下60。“有时候,这样刺激一下会让自己好受些。”

无尽的沙丘仍在向后退去,但仍永远没有尽头。相比之前,四周的唯一变化是公路旁的护栏消失了。我眼角的余光扫过车的仪表盘,忽然发现经过我刚才的一番疯闹,油箱已经快要见底。

就在这时,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越野车出现在前方。我把跑车停在一边,示意羽洛同我一起下车。我试着拉开越野车的门,毫无阻碍。这辆车同样处在随时能启动的状态,油箱还是满的。

“我来开车吧。”她说。

“你会开车么?”

“原本不会。但我觉得现在我可以。”

我们换到了越野车的正副驾驶上,这次她握着方向盘。她尝试着启动车辆,车子平稳地跑了起来。

“看来不错。”

她又开心地笑起来,像小孩子把玩着心爱的玩具一样,熟练地操纵着车辆驶过终于出现的弯道,白色裙子在她的雀跃里波浪般起伏着。

“这条路没有尽头的,对吧?”她问。

“我想,没有的罢。”

她忽然做出一个我都为之震惊的疯狂举动:她猛地把方向盘往左打,车辆立刻从公路上冲了出去,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弯,经过一片平坦的沙地后,开始沿着沙丘爬升。

短暂地惊讶之后,我们一同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泵出的每一股血液都欢腾着为身体送去更多用于进一步疯狂的能量。

车辆迅速爬升到了沙丘的顶部。她丝毫没有减速,于是,在越过顶峰的那一刹,车辆脱离了地面,腾起在半空中。刹那之间,我们的心脏都被重力抓住,感受到脱离坚实大地的恐惧,以及飞翔在空中的自由。我们尖叫、欢笑着,车辆落下,弧度完美地与斜坡相切,近乎免去了冲撞。车辆飞奔着冲下沙坡,接着往下一座沙坡驶去。

不知这样的疯狂过了多久,直到我们都精疲力竭,她才终于把车速放下来,再爬升后不再飞起,慢慢地沿着沙面行驶。

“还是没有尽头啊,黄沙。”最终,她把车停在了一座沙丘的底部。“出去走走吧。”

我们跳下了车,在沙丘与沙丘之间漫步,随意地交谈着。我的记忆实在太空白,没有什么可说,几乎都是她对我谈起有关她的事,琐碎而杂乱。她谈起小楼外石栏杆上的那几盆花,都已经长出了杂草仆人也不去打理,不过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谈起在学校时的几个朋友,有的已经按父母的意思出嫁,有的出国深造,有的甚至反抗父母而与人私奔,但都与她这个锁在深阁中养病的女孩再没了联络。她谈起这些时没有流露悲伤的情绪,被友人、被时间抛下的感觉,也许是苦涩难言的罢。我们回想起那个江南烟雨中的梦境,那些开满一树的鲜花。她说她在那之前就向父亲要了那棵栽在栏杆外的紫荆花,却没想到在梦中见了更绚烂的花景,那棵紫荆倒显得太单薄了。

我们暂时谈尽了想到的话题,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天地间一片寂静,我们行走的琐碎声响在耳边驻留片刻,很快消失在沉默的黄沙间。但不仅仅只有这声音,当我细细驻足地聆听时,一丝极孱弱但连绵未断的水声出现在耳中。

“这附近好像有水。”我不确定地对她说。她闭眼听了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们再度兴奋起来,顺着双耳的指引,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了最近一处沙丘的顶端。

两座沙丘之外,静静地躺着一池碧蓝。它那么宏阔,一直蔓延到几乎视线尽头的位置,倒映着蓝色的天空,每一朵白云都被它包揽在怀中,水面在风的拨动下轻微地起伏着。湖给这单调的沙漠注入新的色泽,无形的波光拂过陌陌沙陵,为一切都增上一层明丽动人的光泽。润泽晶莹的湖水散发生命的湿度,掩去了漫天黄沙的枯燥。近岸处,水面从纯净的蓝色褪到以青绿色为主,在岸边留下一地茫茫白色的细沙,表明着这是一座巨大的盐水湖。

我们急切地想要走到池边,小步小步地在沙坡上奔跑起来,好几次差点栽倒在黄沙里。终于,我们跑下了沙丘,起伏的水声已经变得清晰可闻,温柔地按摩着我们的耳廓,拂去了一路积累的疲劳困顿。心情变得同水面一般清明,太阳仍然被白云遮去。

我们脱下了早已被沙子灌满的鞋,坐在白色的盐晶上,把脚伸进清澈的湖水里,轻轻拍打着波浪。清凉的湖水漫过双足,短暂地刺激后,凉意顺着足尖涌进心中,洗去心中残余的躁动,还给心灵同天空与湖水相和谐的平静安恬。双足轻踏着湖水,她轻轻哼起一首轻柔的曲子,洁白的音符好像从她的唇间飞出,环绕着她白色的衣裙,飞往纯净的高空。


她躺倒在沙地上,长发散开,白色的裙子也散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纯洁、青涩而饱满。

一朵浪花从她脚下溅起,水沫飞落在我的脚边。我故意往她的方向踢了一脚,一股白色的水流径直冲刷在她洁白光滑、弧度完美的小腿上。她也不甘示弱,用力地向我踢回一朵浪花。我们胡闹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都沾满水留下的斑点。

精疲力竭。湖水终于复归平静。

她站起身,衣裙上没有沾染一点沙粒和脏污,向着天空伸了个懒腰。柔和的曲线伸展在波光里,她的身姿轻盈,寻回一丝那个江南梦里的仙气,又带着属于大漠的舒展,仿佛要像敦煌的壁画那般,飞往白云幽处。

重新坐下时,她坐到了我的身旁,双腿蜷起,写成一个柔美的人字。她的裙子都落在了腿边,被双手环抱着收起。我能闻见她身上飘来的淡淡的香气,半缕清冷,半缕柔软。

我凝望着湖水,任凭思绪漫无目的地游曳在天地间。忽然,我的耳边传来发丝摩擦地触感,肩膀上落下一点重量。我微微扭了扭头,她轻轻斜着身子,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温暖而舒心。

“你以前在学校时,都会这样吗?”我有点不太适应。我从来没有和我的同龄人这样亲近过,这样的画面虽然隐约存在于我的脑海中,但主角似乎都是我从未谋面的俊男靓女。

“对呀,我们还会挽着手呢。”说着,她松开了裙摆,用手环住了我撑在沙地上的胳膊。

就这样,我们安静地互相靠着,直到我感到胳膊发麻,不得不换个姿势。

这时,湖面忽地涌起一层层浪,拍打在我们的身上。浪花越来越大,甚至越过了她蜷起的膝盖,冰冷地拍打在她身上。我们不舍地站起身,穿好鞋,愣愣地看着忽起的风云变幻。天地间吹起一阵呜咽的冷风,越来越大,在沙丘之间来回奔走,凄凉地控诉着无人知晓的过往。云越积越密,向我们上方飘来,黑灰色迅速地在头顶聚积,遮蔽原本蓝青色的天空。我们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瑟瑟飘动,寒意针刺般扎在肌肤上,终于,我们抵不住寒风的侵袭,快步向着车停下的方向跑去。

几乎就在我们坐回车内的同时,雪飘了下来。车辆没有搭载空调系统,我们坐在后座上,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寻求着温暖。但肩与肩的接触实在太少,因跑步而暖和的身子渐渐冷却后,她的身体因寒冷而微微地颤抖起来。想起她本来身子就不好,我咬了咬牙,索性把她抱在我的身上,靠在车子的左后角里。她顺从地让我双手环抱着她,头靠在我的身前,我能听见她轻柔的呼吸声。

她的身子终于渐渐暖和起来。雪越来越大,舞动在天地间,半空中一片茫茫,除了近处狂乱的雪花什么都看不见。雪花有的飘落在车窗上,尽管会有些冷,我仍不时地把车窗摇起摇落,好清去遮挡视线的雪。她又轻轻对我吟出古人的诗句: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擒生绝漠经胡雪,怀旧长沙哭楚云。”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

在她低低地呢喃声中,我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雪景。黄沙也被大雪掩埋,如雪的沙如今真正淹没在了白雪之下,霜雪渐渐凝结成冰,覆盖在大地上。而空中,狂舞的雪似乎永无止息,白色的小点,密密麻麻地充满半空,随着空气流动而颤动着,以混沌不可预测的弧线花落在地面上。无数图像浮现在雪点间,南十字座、天蝎座、天平座、一个人的头像、天鹅的脖颈……但都刹那崩溃消散,又转变为新的混乱癫狂的图案。其实一切都是无序的,那些幻灭的图形不过是想象力的挣扎罢了。像是宇宙崩塌之日,所有的星星都把自己点燃,绽放着炽烈而绝望的白色光芒,在坍塌的时空里无止境地向着黑色深渊坠落。

视野被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连近处的沙丘也都只剩下一个极模糊的轮廓。好像这就是世界的末日,我们逃难到了世界的尽头,现在天地间只剩下了这辆覆满白雪的越野车,和车里相拥的我们。她停止了呢喃,和我一同扭头看着窗外的雪景。在这样末日的景象中,我们似乎就要一同被大雪吞没了。

“我似乎很少见到下雪,虽然我并没有明确的记忆,”我说,“就像你从未见过这样的沙漠一样,这样大的雪我也是第一次见。”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虽然你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但我的世界其实也同样狭小,同样只是通过书本或者别的些什么隐约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精彩而已,自己却从未亲眼见过。能和你一起旅行,我很开心。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也是一样的开心。”她用头蹭了蹭我的脸。我们心意相通地沉默着,无言地凝望着雪花飘落。


雪停了,在积雪掩埋到车门的一半高时。风又吹了一会儿,把本就已经变得稀薄的云彻底吹散了,只留下天边几朵悠悠的白云,遮挡住已经快要开始坠落的太阳。

我们摇下了车窗。窗外,原本金色的沙丘完全披上了白色的外袍,一片苍茫的白延展无边。沙丘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呈现深邃的蓝色,和天空连接在一起,茫茫天地成了蓝白两色的舞台,时而白色领起舞步,挥洒一片纯洁柔软,时而蓝色踮起脚尖,在空中涂抹一片高远,时而两色相拥着旋转,在大地上洒落微妙的渐变曲。

我试着推了推车门,门纹丝不动,我们的确是被困死在车里了。太阳越来越低沉,天空中浮现出金色的丝线,接着泛起金色的涟漪,从云霞上晕开,一直波连到天空彼端。这支高昂的灿金色曲子越来越响亮,在轰鸣中奏响成整片天空的主题曲,金光从云端溢下来,落在雪地上,一片灿然耀眼的辉光。我不禁想起可怕的雪盲症。但金色的征服并没能维持多久,在这曲调奏鸣至最高处的那一瞬,它的衰败便迅速地到来——整片天空开始被夜色腐朽,紫色从已经转为昏红的霞光里翻涌出来,天光黯淡下去,天幕披上了一层暗紫色天鹅绒的毯子,在日落处还有红色橘色残存在云端,像打翻的葡萄酒。这是夜到来前的帷幕,它将由这片紫色包裹着,降落到天空之中。我们都齐齐地把脑袋趴在车窗上,等待着夜的到来。

我预感到这就是结束了,转过头,眨巴着眼,想对她说些什么。她也转过来,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一个浅浅、满足的微笑。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不见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慌张地看向地面,想寻找她留下的足迹,才想起大雪早就把一切都掩埋了。

原来,我上次离开时就是像这样的匆忙么。没关系,我们还会再见的,我知道。

在夜色彻底降临前,我也失去了意识。


尽管我怀着这样的预感,我一连好久都没有再梦到羽洛。这是我自己的原因,困于学校生活中各种虽然微不足道却令人烦心的琐事,我一直没有足够深度的睡眠。但高三的时间毕竟飞逝,转眼间八月就过去,又是忙碌地准备开学考试。直到一阵的忙碌都作罢,国庆都快要到来了。

今天是周六的下午,最令人开心的时间。因为这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晚上和一上午的假期,对于高三生来说弥足珍贵。最后一节课结束,大多数人此时也都放下了笔,选择休息片刻,只有少数又进入了新的学习阶段,开始为周日下午返校时的考试做准备。至于我,那考试草草做完然后睡过去的场次也不在少数。

这是个很难见到秋天的城市,九月连夏天的尾巴都算不上,常常有十月穿短袖都还嫌热的情况,在短暂地降温后气温猛地回升也是常有的事。而十一月十二月到来时气温忽地便跌落到十度左右,身上的衬衣还没穿几天就得换成厚厚的羽绒服。

除去气温变化诡异难寻,也很难见到秋日落叶的景象。大多数小区种植的都是长青木,或者树木一年四季几乎都在落叶根本不分季节,也许除了街头的银杏。总之,除开手机显示屏上的推送,很难察觉到,秋天已经要到来了。

羽洛居住的地方现在怎样呢?那座小楼外的树林已经层林尽然了么?那座昏暗的小楼是否能因秋日的到来而添上一分温馨呢?那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描绘的色彩绚丽的秋日景,我们是否还有机会一同去观赏呢?我沿着熟悉的石阶穿过居民楼,心中反复地浮现着和她有关的事。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真实的人,尽管她大概只是我幻梦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今天回家干什么呢?我已经穿出了小路,走到小区背后的大街上。我不怎么喜欢这段路,地面上总是一片脏污,到处是不知何物留下的恶臭痕迹,清洁工对于那些角落、下水道口永远视而不见,而路边开着的商铺里面更是令人作呕,肉铺子里苍蝇四处乱飞。但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地方并不是城市也不是高楼,这些真实、脏污却又生活着人的地方,其实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写照。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财富供每个人过上清洁美好的生活,不,有,只是那些财富都被握在了极少部分人的手中,总之是流不出来的。我怀着既厌恶又略感同情的心情快步走过,心想着一定要在某一天拽出一把高压水枪,让那些盘踞在砖缝墙间已经数十年的脏污通通去见鬼。我终于穿过这一片脏污的大街,走上一条长长的下坡路,路右边是公路,左边是居民楼小区的围墙,是这段路上少有的还算干净的地方。

我仍在想着,回家做什么呢?我已经厌倦了相互杀伐的游戏。柜子里还有几本没看过的书,要读么?明早再读吧,今天已经十分疲惫了。也许还是和千百个周末一样,满怀着期待开始,却在兴致冲冲地翻开手机后的几分钟内便觉得一切都无趣,游戏下载打几分钟又删掉,来回在几十个直播间里穿梭却不能在任何一个直播间里待满十分钟。我总是觉得自己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不是学校和高考,这个牢笼远比学校和高考更深刻地渗入我的生命,也远比它们难以摆脱。而这个五光十色、聒噪异常、使人厌倦却不得不使用甚至是被迫使用的网络,就是这个牢笼的一种具象。一种更大的、会彻底摧毁我的生活的威胁躲在网络的背后,我看不清,它的毒液却已经逐渐渗透进我的血液。可社会仍旧会逼迫着我使用它,就像社会逼迫我们去做的千万件事情一样。我对这些极度厌倦,托着步子回到家中,把书包扔在床上。

我抬头向窗外看去,夕阳正缓缓下沉,光线扫过楼下那些低矮居民楼被雨水侵蚀多年的外墙,落在最低处空空的广场上。落日浊红透黄的光照进来,苍白的墙面也显得温暖,透着令人怀念的、属于镌刻在记忆中过去的色泽。窗帘被微风轻轻吹动,灰尘飘飞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游动,丝毫不在意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如何匆匆。一切的烦闷好像都被阻隔在时间之外,落日连接起了我的曾经和这片土地更遥远的过去,交错不清。

一种宁静忽然降落在我的心间,暗示着一个我灵魂深处苦苦追寻已久的答案,一个脱离这一切牢笼的方法,但我还看不清它,没法将它赋以形体,赋以言语。

也许,做个梦吧,我想,就带着此刻宁静的心绪入睡吧。也许,那里能窥见答案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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