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混沌。这样的感觉,如今已让我觉得熟悉而亲切。放任身体下沉,等待着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上,或者跳出时间之外。
我从昏沉中醒来。光线比我预料中更为黯淡,我只能分辨出自己似乎处在楼梯的拐角处。我小心地握住木制的扶手,等待着瞳孔慢慢张开,以适应此处的昏暗。
慢慢地,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能分辨出周围的事物了。楼梯下是一件显得十分空旷的客厅,除了茶几柜子几乎没有多少家具。摆钟在黑暗中露出一个模糊的阴影,沉闷地响声此刻格外清晰,微弱地回荡在客厅内,像个死板、僵硬、老朽鬼魂的残喘。尽管黑暗抹去了细节,这些家具摆放的位置和空气中弥漫的熟悉气味还是让我明确了这里是何处——羽洛居住的小楼。
我还没有去过二楼,但此刻我似乎别无选择。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拾阶而上,松软的地毯帮我掩盖掉了几乎所有的声响。一条走廊连接起二楼的房间,这一层至少有六间房,全都在黑暗里紧紧地锁着,走廊的尽头开了一扇圆形的窗,洒进微弱的月光。白色的墙壁上同样挂着些油画在黑暗中都看不清。
我睁大了眼一一路过六扇门,终于在一扇门缝看见一丝暖黄的光晕。我不太确定那就是羽洛的房间,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两指叠在一处,轻轻地叩了叩门。
“张妈么?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么?”轻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是羽洛。
“是我,林梦语。”我克制着声音隔着门说。我忽然想起,她此刻应当穿着睡衣。大小姐的睡衣会是什么款式呢?仍旧是她惯穿的白么?是不是还有附有花哨的装饰,飘飘的衣带缀在袖上腰间,沿着身体的曲线,一根根丝线交织着编绘优雅的纹样,衣领镶着精致的蕾丝边,比天鹅的吻更柔美的锁骨在深深浅浅的白色中若隐若现?
门打开了,她带着惊讶地神色出现在我面前,眼神还带着一丝恍惚,似乎还沉浸在其他的事情中。
“小语,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楼梯上醒来了。我估摸着你就睡在二楼,试着敲了敲这间唯一亮着灯的门。”
“快进来,”她伸手拉住我衣服的一角,把我带进了房间,“现在要是让下面的仆人发现可就不好糊弄了。”她转身去锁门。和我想象中精致花哨的款式全然不同,她的睡衣款式格外简单,上下是白色底子绣上蓝边的长袖长裤,没有任何纹样装饰,白色也并非那样带着水晶气质的亮眼晶莹,而格外平淡朴素,似乎还泛着一丝暗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扣子松松地扣着,洗过的玉白的双足踩在棉布鞋里只露出有些微红的脚后跟。
锁好门,她转过身看着我,抿了抿嘴唇。眼神中的惊讶、慌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喜悦浮现在瞳孔中。她走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轻柔的拥抱:“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感受着她的体温和沐浴后的幽香,我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背,“抱歉,我这么久没来。”
“我很想你。”她低声地喃喃。
“我也很想你。”
尽管那天在沙漠中抱了她许久,我仍不习惯这样亲近的接触。我更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她,松开了手。“坐床上就好,”她站起身,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我刚在看书,就剩一点了,我想先读完,可以吗?”我点点头,“本来就是我打扰你了,你先看书吧。夜还很长。”床靠在房间的一角,正对着衣柜,也是一张朴素的木床,被子还平平地覆在床上,没有掀开的痕迹。她落座在另一角的书桌边,桌上一盏油灯,正中间放着本摊开的书。头顶明明有一盏灯,她却宁愿在昏暗的油灯下阅读。她手里的书还剩下薄薄的最后几页,都捏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间,以便随时翻动。我安静地等待着她读完。她右手边的墙上开着窗,窗帘收在两边,露出深蓝色、透着冷韵的旷远的夜。
整座房间几乎透不出属于青春女孩的气息,和我以为的那些深闺的娴雅模样相去甚远,更不符合脑海中飘动的充满可爱粉色的印象。只有桌角一面古意斑驳的铜镜、一把精致的木梳表明这里居住着一个女子。房间里没有太多装饰,只墙上垂落一副工笔细描的肖像画,画上是一个撑伞赏花的女子,用细细的墨线勾勒,不着一色,唯有高处盛开的朵朵桃李饰着灼红妖白。花瓣绕着女孩纷纷飘落,那画上女孩的样貌,虽仅用墨线勾勒淡淡几笔,却格外生动传神。我对那画中女孩有种格外熟悉的感觉,却想不起哪里见过。画似乎还很新,纸张平直、墨痕浓郁,才落成不久。右下角落着画家的名字,竟是羽洛自己画的。
书桌的上方是一个木制书架,满满当当地放着书。我抬头随意地扫过那些书的名字,有新近文坛出版的作品,她刚才在读的就是巴金的《家》。鲁迅的文集,沈从文的小说,徐志摩的诗,加上一些我不太熟悉的文人,还有厚厚的一堆中文杂志。也有那天我在楼下看见的莎士比亚,其他的如雪莱、济慈的诗集,弥尔顿的《失乐园》,但丁的《神曲》,休谟的历史,狄更斯、柯南道尔、霍拉斯.沃波尔的小说,等等等等,都是精美的原版书籍,放在书架的另一边。甚至有长长的一排放着希腊文学和拉丁文学,都是英文译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埃斯库罗斯、索福克洛斯、欧里庇德斯,凯撒、维吉尔等等。最顶上则放着些古书,最平凡无趣的如四书五经,红楼梦、西游记、三国、聊斋等等,也有些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之类较近的小品散文。但这些书似乎很久都没有翻动过了。我不禁感叹于这书架的包罗万象,和书名中透出的浓厚的古典意味。
墙上挂着一面安静的钟,几乎听不见指针转动的声响,沉默地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接近夜里十点。房间里飘动着温暖的气息,淡淡的油烟味,书籍透出的纸张和幽默的气息,床铺散发的洗衣粉的人造香味,还有书桌、床、衣柜等散发的木料香,被昏暗的油灯光汇集在一处,形成那么惬意、宁静、温暖的氛围。一切都在夜中显得那么安详平静,但它们似乎并非是进入了梦乡,而是借着昏黄的光晕回忆起了久远的岁月,沉浸在了缅怀中,露出幸福与怀念的笑容。衣柜怀念着遥远山林中飞鸟的轻鸣和林间潮湿而清新的空气,纸张追忆着河畔哗哗地水声,叶面上曾晶莹的露滴,那面古旧的铜镜则想着自己侍奉过的历代主人的容颜,它曾看过无数红颜变白骨,见过千百场声嘶力竭的悲欢离合,终于获得了这样一个宁静的居所,等待着即将被新式工业银镜取代的一天。巨大、模糊、遥远的幻想躲藏在每一件器物背后,但此刻它们都垂着脸,在昏暗中沉默地缅怀着,融入柔和、温暖、昏暗的光线。
她翻动书页,纸张发出摩擦的哗啦声。窗外传来细碎微弱的虫鸣。
我凝视着她柔和的侧影,心中涌动着复杂纤细的情绪。有温和柔软的潜流,想要像呵护一朵娇嫩的花儿一般呵护这个纤弱的深闺少女,不愿她受到什么伤害。有普通的亲近,我们一起走在沙漠中漫步时,她已对我简单地讲过她自己的情况。也有一些惭愧,我自己模糊的记忆无法告诉她关于我更多的事情,但面对这样一个可疑的来者,她始终怀着温暖的微笑,无条件地信任我,与我相处。从最真诚地角度讲,无法辩解的,我的心中还燃烧中一股冲动,一股自然地从血脉里升腾的、夹带了魔鬼般的欲望又混合着缕缕柔情的冲动,也许这就是书里名为情欲的东西。无论曾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它,此刻它的确在我身上燃烧起来了,而且烧到了骨髓里,让我深刻地体会到那些道德冠冕的文字与思考会在这股冲动达到极点时变得多么无力,唯有那同样生自感性的柔情才能阻挡它疯狂的咆哮。
但在这一切可以对任何一个外表干净、漂亮的人产生的情绪之下,我捕捉到了一丝不同的感觉。它很细微,很轻,时隐时现,难以捉摸,却那么独特、那么难寻,我想在我现在不记得的过去的岁月里,我只在阅读到某些前人留下的文字时才会偶尔产生这样的感觉,并往往不能持久。那是一种轻微的鸣声,一种灵魂发出的鸣声,它几乎总是难以得到其它魂灵的回复,因此也它几乎不会在脑海中出现。但现在我能听见它了,尽管那么微弱,因为它得到了回复,尽管也是微弱的、模糊不清的鸣声,甚至可能我自己产生的妄想;但我不愿放弃这样的希望、可能,那就是面前这个少女,怀着和我那么相似的灵魂,发出尽管无言但与我共鸣的声音,才不断地牵引我来到她身边。尽管这样的共鸣偶尔也能在书中寻觅到,但当那些死去的黑白文字转变微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出现在面前时,那带给魂灵的震撼是无可取代、无可比拟的。我们终究是人而不是机器,我们终究要爱血肉胜过爱概念,爱生活胜过爱书本,即使我们一次次在彼岸寻找安慰,那也只是因为我们对此岸已经绝望。可当那似乎只存在于天堂的救赎化作实形降落到身侧时,还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不顾一切地奔向她?
但就像我说的,这鸣声还太微弱,我还无法去断言什么。虽然她让我觉得那么亲近、熟悉,但我们终究也仅仅只见过三次面。我擅自从她的眼角眉梢读出的孤独,擅自从她在沙漠里那一拐弯中读出的疯狂,擅自从这间小小闺阁里读出的宁静,和过去的追忆、怀念——这一切有可能都只是我自己的妄想。我真的了解她什么吗?她是一个极有钱人家的小姐,文静体弱,住在僻静的地方修养,尤其喜爱读书,画得一手好画……然后呢?爱穿白色调的衣服,身上有着幽冷的香气……可这些算什么?难道她的兄妹父母、手下仆人就不知道这些吗?我为什么擅自觉得我能在她心中排到更近的位置,敢于去触碰这朵娇嫩脆弱的花儿呢?就仅仅凭我自以为是的感觉,凭我妄想的从她的表情里读出的意味么?
我不知道。而且,她了解我了解得太少,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告诉她关于我的更多。我不敢伸出手,不敢做出那些情欲呼喊着的举动,也不能把心底里珍藏的种种想法拿出来告诉她。万一她会觉得我是疯子,从此永远不再见我呢?
所以,我只敢在她无比寒冷时给她一个拥抱,只敢对她尽量流露我的温柔与笑脸。我不敢就像她自然地拥抱我一样一样去拥抱她,因为我不曾和同龄友人这样相处;我不敢在她拥抱我时把手更自然地拂摸过她的背脊,只敢轻轻地拍一下。我不敢的太多,我害怕。就像这样,像这样坐在床边看着她,就已经足够了。
我就这样任凭脑海里思绪飘飞,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她读完了最后一页,合上了书本。她站起身,把书放回了书架上,把房间的电灯打开了,吹灭了油灯。
“你真喜欢看书啊。”
“毕竟在这里闲着,也没什么事可做。好在父亲对给我买书到很大方,并且他自己从来不会翻开书看看里面的内容,不然我怕有些书他读了要气死的。”她腼腆地笑了笑,似乎不太习惯别人的赞美,“好多我还没看过,即使读过的书也不敢说究竟懂了几分。”
“你画工也很厉害,”我衷心地感慨了一句,“墙上那副画是你自己画的吧?那女子的眉眼我看着格外眼熟。”
她脸上泛起微微的红,“谢谢。”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满架子书上。
“欸,你最喜欢哪位作家啊?”我不禁脱口而出。
“哪一位吗?”她也抬头看向书架,目光在书本间来回游动着。
“你喜欢看什么?诗、小说、散文,还是戏剧?”我尝试着帮她缩小范围,“我的话,更喜欢诗和小说。总是不太能理解戏剧的优越之处,也许是没有受过太多音乐、舞蹈、和古希腊戏剧的缘故。”
“我也不太喜欢戏剧。父亲带我去听的那些剧里,几乎都是些花哨的打扮、高超的技艺、婉转的唱腔,但我不喜欢那里太吵闹欢腾的氛围。我更宁愿在家里自己读关汉卿的戏也不愿去听,所以我终归不太能理解戏剧。”
她的眼神仍在书本间游动,思索着能对我讲起哪一个作家。她的手指在莎士比亚的书脊上放了片刻,又移开了,毫不犹豫地从雪莱的背上滑过。这两位英国文学的巨匠终究没能留住她的目光。重新抬起手时,她把手悬在诺瓦利斯、兰波、特拉克尔间,犹豫了一会儿。
“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诗极适合在夜里读,”我想起了那些夜晚,玻璃窗上倒映着诗歌产生的幻象,“他们的意象和想象都是绝对诗意的。我产生过很多和他们相似的幻觉,但当想要把这些暗示着生命之谜的印象斥诸笔头的时候却总是力不从心。而他们不仅用文字记下了千年来人们在深夜中幻梦里共同感受过的生命中真正宝贵的印象,更引领着我们看到了自己在幻想里看不到的部分。”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他们。他们是属于幻想梦境的诗人,也许比但丁飞得更远。”接着,她却把手放下,从三人的书间移开了。“但我想他们只说出了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在我心绪格外激荡时他们的文字充满魔力,但更多的时候离我们太远,也表达代表不了我魂灵更多的实质。他们仅仅是一小部分。”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莎士比亚呢?”
“他又离大地太近了,”她又用上了曲折诗意的比喻,但我很自然地理解着她要表达的内容。“我也有很多时候想放任自己飞翔一会儿。而雪莱,他又飞得太远了。他的翅膀太有力又太脆弱,像一块薄薄的钢,轻轻一折就断了。”
是的,他们一些人属于大地,一些属于天空。地上的辉煌,世俗的篇章,有莎士比亚、米尔顿、惠特曼、歌德、济慈为人类唱响,还有更多无数的后继者,我能隐约听见他们在沙漠中的歌唱;飞翔在天空中的,雪莱、兰波、特拉克尔、诺瓦利斯等等等等,他们为我们发掘出无数意象,带领我们说出心中隐秘难言的无数诗句。我想,李白、杜甫、李贺、白居易等等唐代诗人也可以同样按此放进中国精神世界的大地与天空。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我们,他们有的太高有的太低。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我们对这些诗人作家的评判是有失公正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从诗人作家他们自身出发去评价他们,用全世界、全人类去评价也仅仅是我们评价中并不重要的一个方面。我们真正关心的、真正注意的,是在他们的身上寻找我们自己,在我们成长到一定年龄后,我们匆匆地翻阅过千万卷小说戏剧,浏览过一篇又一篇的诗歌,为的仅仅是寻找我们自己的影子,寻找我们散落在时空里的共鸣者,但我们从来不会真正、完全的找到。我们也许还能借着书本作家和其他的魂灵交流,就像我和羽洛此刻一般——但其实从根本上讲,都无关那些书、那些作家本身,除非他们就正好完全地和我们共鸣。我们写下一万卷文字,也不过是为了人类中一亿分之一不到的人,是为了在他们看到这些文字时告诉他们,“嘿。你看,我们曾经来过。你要追寻的答案,有或者没有我无法笃定地告诉你,但我要告诉你我的思考,我也希望你把这些思考告诉后来的人。”书本、作者永远近乎孤独,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碰见共鸣的魂灵,于是奏响和谐的鸣声。
“……除了我自己我再别无所求。”半句诗一样的语言回荡在脑海中,但我仍不记得它的来历。
我此刻,就是小心翼翼地踩在这些书本搭成的桥上,把它们全部当我的工具,尝试着去勾勒羽洛灵魂的轮廓,想知道那是否和我相同,是否我们就是散落在不同时光不同皮囊里的彼此。
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感到异样的弧度,没有察觉她灵魂与我的不和谐。而仅仅是这样,就已经超越了我曾遇见过的所有人了。我在我自己的时空里没有找到共鸣者,虽然我不记得,但我确切地知道。所以,我更格外珍惜和羽洛相处的时光。
她仍在书本间移动着手指,掠过那些人类精神中熠熠生辉的明星。但最后,她的手指缓缓地垂落下来。我知道,她没有找到,就像我没能找到一样。
“也许,我找不到那个最喜欢的作家。”她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比较喜欢的作家。我分不清他们之间的高低,因为都不是让我魂牵梦萦的。不过我把他们全部放在一起,也许你也可以读出一点我的喜好。”
“也许是吧,不过不必了,”我说,“这里的书还是太古典、太陈旧了。不必强迫自己从里面还原出一个自己来。会有更多的作家出现的,他们会带来灵魂的更多的可能和样貌,虽然几乎都是前人精神的继续,但是更精细,也更真诚,或者是叛逆意义上的继续。”我的语气那样笃定,仿佛先知在宣告预言一般,“这些书的作者大多都还是不够真诚,总给自己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显露出老者长者的威严,摆着一副说教的面孔。但未来,我们能等到更叛逆更真诚的文字的,我想那样的文字也许更值得我们去喜爱”。我说起这些话时带着点狂傲的神色,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高傲竟敢对这些文学巨匠品头论足。而她惊异地看着我神采飞扬的演讲,却毫不流露一点儿怀疑的神色,甚至在我一番评论完后点点头说:
“对,他们不够真诚,我也觉得。不过,我也一直没敢对谁这样说。”
我们对视一眼,彼此又都开心地笑了笑。
“在房间里待着也没意思,”她忽然说,“我们去外面走走。”
“外面?这么晚了?”我吃惊地问。墙上的挂钟表明现在已经是十点半的光景了。
“没关系的,仆人们都睡着了,不会发现。即使发现了,也就顶多能去父亲那里打打小报告罢了。”
不,不对,关键不在这里吧。原来她其实也根本不是那种文静、对什么明里暗里的规则都默默顺从的人么?我又回忆起了她在沙漠中那疯狂地拐弯,和那一刻她脸上飞扬的神采。
“你身体没关系么?”我还是担心地问,“你本来身子也不好。”
“没关系,”她一边说,一边拉开衣柜,“难得你来一次。不会因为一天的晚睡而怎样的啦。”
她在脚上套了双袜子,取出了一件深紫色的大衣,也不脱掉睡衣,索性把大衣直接罩在了身上。一袭面料光滑柔软的衣袍飒爽地把从上到下都罩了起来,衣领边还镶着某种动物的毛发。在这条风格华贵的大衣映衬下,一股凛然的英气浮现在她的面容上,原本柔弱纤细的五官此刻呈现出了某种棱角,略显苍白的脸色也被紫色的光泽略略掩盖住。她伸手扣住了衣前的扣子,拉开门,“轻一点,别吵醒仆人们。”
我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她踩过楼梯。毛毯吸取了所有的声响,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到鞋柜边,提上一双靴子,也递给我一双鞋子以替换我脚上的拖鞋。并不打开大门,她带着我熟练地从后门钻了出去。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架势,我立刻意识到她早已养成了夜游的爱好。她在门后把靴子换上,在地上踩了两脚,整了整衣裳。月亮半躲在云中,洒下柔和的光晕拂过她的身躯,在她的眼角眉梢精致地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双眼里仿佛倒映着遥远的星辰。她的身躯此刻显得那么挺立,长发束在身后,垂落如瀑。
这个女孩,也会有这样帅气的一面。我心底小小地雀跃了一下,因为发现更真实的她而高兴,为她愿意在我面前流露不同的一面而欣喜。
“空气不错。我最爱这夜里的空气,宁静,清冷,洗落一切日间躁动的污垢。”她向前走去。
的确,空气凉爽而清冽。我看着接落如雪月光的绵延的树林,忽然意识到已经九月末了,气温很快就要冷下去,这片树林也要变换夏日的装束,彻底地转为金色的世界了。
我从正门来时只看见树林,但在房子后边不远处就是陡峭的下坡,树林止步在裸露的岩石边缘,一条夹杂着杂草的石板路曲折地延伸下去,最低处是一条小小的江,水花起伏,月辉在水面凝结又破碎,聚散无定。她踏步在石板上,带着我向下走去。
“小心点,有些陡峭。”她熟练地指示我哪些地方有些松动,哪些地方有凸起的石块,踩在哪里更稳当些,似乎已经在这条石板路上来回了千万次。顺着她的指引,我们很快走到低处的江边。凉爽的江风携带着夜色吹来,江畔一切都隐秘在黑暗里,天空中的夜色是那么纯净,不带一丝污杂的光,只有一轮高悬的明月。流云做她飘飘的衣裙,月晕朦胧出千百道飘飞的细丝,在高风中缓慢轻柔地舞动着。星星点缀在黑色天鹅绒铺就的地毯上,即使在月光下有些黯淡,也依旧勾起人对星空无尽的向往。我尝试着把记忆里浮现的星空和面前这片星空相比,去寻找星座的位置,却往往在就要完成的一颗,被忽然飘动的云惊扰,一刹那镶好的星星全都在我脑中崩散开,从夜空里坠落,划出千百道光弧,又如烟花般黯淡下去。
天空之下的大地,沉浸在远古、朦胧、宏大的黑暗里。地面起伏的轮廓尽管模糊,却展示着一种原始的力量,在它每一处的凸起、凹陷间都暗示着原初生命的萌发。草丛此时完全成了一团团阴影,江畔散落着些巨大的石块,沉默而坚硬。两岸的山崖乱石嶙峋,有的向着月亮坦露出他斑驳的心迹,留下一片苍凉的白色。我们踩在萌发了生命的大地上,走在无人探寻的荒野中,没有半点人做的灯光来污染这一切的美。风时而从两岸间穿过,带着隐约的呼喊,凝神去听,也许能听见思念的逝者的呼唤。
我们吹着江风,惬意地沿着江畔踱着步子,不离开石板路太远,来来回回地绕着圈。
她继续慢慢地和我讲着些琐碎的往事,但比上次谈起的那些经历散碎而凌乱,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回忆和印象。小时候做过的噩梦,梦见母亲变成了骷髅,从此好久不敢看见骨头;月亮上那些黑黑的斑点,她曾以为那里就是嫦娥的宫殿;曾幻想着有谁能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带她踏上周游世界的船……我也能依稀回忆起些零散的东西同她交谈了。清冽的空气里,我们的话题越谈越深,边界越来越松弛,一切的戒备都沉睡,语言慢慢地潜进心底最深的地方。她时而用手整整衣裳,肩头因微冷而颤抖;她此刻的笑容平淡而饱满,蕴藏着一切话语表达不了的温情。最终,我们走累了,坐在江畔一块光秃秃的乱石上。不同于沙漠中的那个梦,这里的石块的确会让我们的衣物沾染上灰尘,可她还是满不在乎地坐了下去,我也就陪着坐到她身旁。
我们最终沉默下去。江水仍在缓缓地流逝,能听见她轻柔、低微、琐碎的呢喃,撞击在岩石上时娇脆的惊呼。她披着月光织就的银纱,时而跃起在空中时那么苗条、晶莹,修长白皙的双腿轻快地在岩石间跳动,欢唱着奔向远方。她永远年轻,永远这样奔跑流逝着,永无止息,就像是时间。而她的两侧,古老的大地永恒的沉默,和她永恒的变化相对立的是永恒的寂静。
羽洛梳理过的头发还是走得凌乱了,耳边挂起了蜷出弧线的发丝,摇曳着,在她的脸上勾勒着隐约的线条。她的脸庞透着憔悴,但也透着淡淡的红,宣告此处仍有一颗年轻的心脏在跳动。
“我很孤独。”她忽然说。我的脑海里第一反应是一种极不合适的嘲讽——我忘记了我从何处习得的这样令人厌恶的反应,但我条件反射般地把别人嘴里吐出的孤独贴上了某种矫揉造作的标签,一种谋求关注和标榜自己独特的行为。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自己是多么该死,这个姑娘是真诚地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事,那些潜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本该绝不向任何人吐露的心事。她没又经历过我经历的那些污染灵魂的噪音,她的灵魂仍保留着原初的纯洁无瑕,她一直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乖巧,顺从父母的安排。但她其实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更自由更浪漫的生活,在书本里寻找别人的话语给自己一些安慰,在幻想的世界中寻找一丝慰藉。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随时间渐渐积累的情绪叫什么,看着友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时心中泛起的难言滋味叫什么,无数次江边月下漫步时心里感受到的叫做什么,而在沙漠中疯狂时略得派遣得又叫什么。现在,在我身边,坐在这块月下江畔的岩石上时,她终于有勇气给那种心绪赋以声音——孤独。她的纯净的、真诚的孤独,滚烫而冰冷的孤独。她带着心底全部的温度对你吐出这个带着寒气的词,而你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嘲讽?你和那些永远戴着虚伪假面的人有什么区别,还敢把真诚挂在嘴边?
我的心因羞愧而颤抖,她短短的四个字好像一把短剑刺穿我心中那些不知何时养成的虚伪的假面。她接着扭过头,温柔地看着我,把头靠在蜷起的双膝上,发丝偏向一边,倾泻下早已积满的月光,吐出一把更动人的短剑:
“不过,现在我觉得没那么孤独了。”
我的心里炸开了一万种声音,疯狂的喊叫声回荡在空腔里,在每一个肺泡中扯着嗓子呼喊。但当我再次凝视她温柔而坚定地望着我的双眸时,一切的躁忽又被月光冻结了,被黑夜吞噬在寂静中——你还用多说什么呢?此刻的心绪难道指望用短短的几个字去表露么?
我没有办法说出话来。误解也罢,被拒绝也罢,遭到一切可能的后果都无所谓——我不再去堵塞那洪水般涌出的情欲,而是放出一个小口凭它宣泄——我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尽管短暂而仓促,却足以我永远地把那冰冷柔软的触感记在心中,直到我渡过那冥河上的桥梁。
没有害怕中的反应,她只是仍旧温柔地笑着,好像可以包容我一切的妄为。但我不敢在妄为,调笑般地问了一句:
“你和你以前的朋友……也会这样表达亲密吗?”
“不会啊,当然不会。当然,这样也不会。”
说完,她在我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恰如初遇那天江南烟雨中飘落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