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在废墟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3-01-16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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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9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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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国庆的假期结束后,只剩下漫长得看不到头的忙碌、机械、规律的高三生活。在这样枯燥的环境中,我逐渐适应高三的生活,对压抑沉闷的空气已经近乎麻木了。

我开始频繁流连于梦中的那座小楼。尽管不是每日都能梦见,却绝不会让间隔超过三天。到访的时间并不固定,正午、清晨、黄昏、夜晚,我都曾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已经习惯于我的来去匆匆。

我们一起见过薄雾中恢弘的日出,坐在屋后的峭崖边,聆听着亘古的黑色大地在晨光中渐渐复苏,吐出雄浑厚重的气息驱散茫茫的雾,而窈窕的青叶沐浴着露珠伸展,散发怡人的清香;赏过秋日绚烂的林叶,尽染层林深浅不一的红黄在风中轻轻摇曳,被温暖的日光添上更丰润的色泽,哼唱出一曲带着苹果香气的秋日农家曲;落日时分,晚霞在流云上变换着身形,红色从天的此端奔腾向彼端,天空仿佛在坠落的火焰中燃烧。

我们沿着林间的小路漫步,细细地探寻了每一条路的尽头,为偶尔发现的一条小溪、一处清泉而欢欣雀跃。落叶渐渐积起,仆人打扫不到的地方常常是我们自己来清扫,扫帚划过落叶的表面,带起清脆悦耳的摩擦声,她常穿的白色裙子随着身体轻轻地晃动,小脚灵巧地在路面上来回。

她说这让她想起还在学校的时候,那时她们总是在自己值日时彼此嬉闹,把本来十分钟就能扫掉的叶子挥打得布满庭院,年轻的老师对这一幕往往微笑着视而不见,只有那个可恶的管理员怒气冲冲地要罚她们明天也继续值日。我想象着她们放学后离开学校的大门,哒哒地踩在小巷的青石砖上,两边是黑青色砖瓦搭铸的墙,青苔沿着常常滴落雨水的砖缝生长。她们的欢笑沿着小巷反射飘飞,从房顶的瓦片上越过,落进后院里谁人的耳中。在那个一切都那么混乱困苦的年代,或许这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笑声还可以微微给人以慰藉,好像这个民族还有未来,女孩子们都还笑得那么开心,一切都还可以期待。

时间无情地流转。路过那条小巷的蓝衣黑裙的女孩越来越少,接她们的人有些从父亲变成了未婚夫,有些则早已离开了校园。稀疏的脚步声踩起落寞的回音,直到校园因为时局动荡、停发老师工资而最终停办,小巷才永远地安静了下去。

她蹲在我们扫出的落叶堆旁对我讲起这些,眸子里光柔和,又带着几分落寞。我意识到这些关于学校的回忆是这个女孩不到二十年的人生中最难能可贵的一部分,她从不能在其他任何地方这样自由、平等、真诚地欢笑。而这段金子般的时光也已经结束了,随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飘响,女孩们沿着不同的方向走去,再难聚首。

我想象着她们纯真的友谊,心中泛着难言的滋味。我意识到我的一生中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友谊。我摸出从她家里带出的红薯和打火机,在空旷的地面上点燃了落叶,把红薯埋进灰烬里。烟雾腾起,带着落叶的气息和烟火的香气,越高也越分散,消失在风中。她惊讶地看着我做出这道原始、粗旷却又带着秋日气息的美食,在烤红薯的香甜里露出同样甜美的笑容。仆人从厨房端来两杯加了牛奶的咖啡,她一边拍打着裙上的灰尘一边吃着红薯,告诉仆人千万别把她的胡闹告诉父亲,而我只能陪着笑脸忍受仆人不满的眼神。

在外面闹够了回到屋内时,她偶尔会在我面前展露她的画技,一笔笔绘出秋日的树林。也有时她会拿出一卷地图摊开在桌子上,指示着我这座房子在什么地方,她小时后住在哪里,又在什么地方上学,回忆随着地点流动,轻柔地拂过过去的每一片砖瓦。

而在入夜后,我们已逐渐习惯亲吻的感觉,在温柔的缠绵中放纵着大脑。紧锁门窗,在温暖的床铺上,我们拥抱着驶入一池清荷,叶面的露珠在剧烈的摇晃中颤动,荷花泛起娇艳的潮红,水面涟漪阵阵,鱼儿轻巧地跃起,在一朵朵水花间来回,戏弄着才刚刚平复的水面。她带着我跃过云雾缭绕的山巅,直飞空寂无边的蓝天,又在高至看见漫天星辰的那一刻坠落。我常常怀着疲惫、爱意和满足从梦中醒来。

就这样,在充满怀念和期待的金灿灿的秋日时光里,十月、十一月也随着河水流去了。


冬日即将来临。重庆几乎不会下雪,这是我早已习惯的事。阴云终日笼罩在城市上空,从高楼灰色的外墙上、公路边枯干的烟尘中、寒冷空气的死寂里,一股毁灭的意味飘出,渐渐笼罩在我的心头。最近几次考试的成绩都还说得过去,生活一如既往地紧张而平淡,甚至因为年底将要到来时互联网上开始预热的各种活动而有些喜庆。但我的心里始终缠绕着那股毁灭的苍凉感,羽洛有时会突然显露的憔悴容颜常常闪现在脑海中。

我被拒绝过进入那个梦境,尽管我十分确定。那种沉入水中的感觉已经出现,却眼前迟迟不泛出色彩,直到我从水中浮起、醒来,也没能见到她一面。但第二天她总是怀着温柔的微笑迎接我,让我开不了口去细细地询问。我想也许她到了合适的时候会对我说些什么的。

终于,在她暖和的房间中,我们喝着升腾着丝丝热气的热茶,一同等到了初雪的来临。地面上没能积起多少雪,树枝上也仅仅挂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稀疏空灵地飞舞。这仅仅是冬之女神舞曲的前奏,距离她高昂的舞步还很遥远。

我给窗户开了一条缝,清冽冰寒的空气涌进来,使人精神一振。她和我一同看着窗户上晶莹雪花的模样,开心地笑着,面颊同雪一般苍白。


这是个学校开恩的周末。考虑到连续考试,学校终于舍得给我们一个完整的星期天,即使周六还得老老实实把下午待过去。我则索性整个中午都泡在了解放碑,在新华书店里来回,又不禁感叹此处书籍的种类和质量真是一眼难尽,也难怪实体书店在网店面前一败涂地。而下午则用来弥补午觉的缺失。

老师强调了一遍关于下次月考和即将到来的一诊,让我们不要过于放松,就离开了教室。同学们约着逛街、打球或者排位,我仍同往常一般溜出了教室。

今天父母不在家。随意地玩着手机,已接近八点的光景。倦意涌了上来,我朝窗外望去,藏在渝中的繁荣里的老旧居民楼顺着山势而起伏,低矮的楼体外墙上黑色的痕迹从楼顶向下延伸,应当是多年的雨水侵蚀而成。楼下大多地方都被高高矮矮的树遮蔽了,只留出一片空旷的广场,地面还是枯干的水泥,几处漫长的石阶把它和那些居民楼连接起来,铁锈的栏杆顺着石阶延伸。路面坑洼不平,苔藓缩在角落里盯着水坑倒映的天空发呆。落日浊红的光晕里,树林下黯淡的阴影,夹缝里好像坐了个女孩的影子,唱着二十年前流行的曲调。楼上人家炒菜的香味透过敞开的阳台飘入我的鼻孔里,携带着孩子和大人们吵闹的声音,模糊不清。

我索性放下了手机,沉入梦乡。


意识从沉坠的感觉中醒来。我第一眼仍看见夕阳,刹那以为自己醒来了。但夕阳的颜色立刻让我明白,我又回到梦境中,因为那落日的中央是一个黑色的圆,只有边缘环绕着一轮火红的光晕。

整片天都陷落在黑暗中,只有海天相接处,大海上飘动着一线燃烧的火焰。倒映着黑色的天空,大海同样沉默在黑暗里,看不见波浪的翻涌,却能似乎能听见它狂妄而无声的咆哮,肆意地嘲讽着在时间中转瞬而逝的一切。它张开的黑色渊面,下方仿佛是无底的深渊,吞噬掉了这里消失的过去,不紧不慢地等待着未来也落它黑色的大口中。

而我正踩在一堆乱石间。我把目光从海天上收回,看见沙滩上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仍在出神地凝望着落日,上身裹着深色的毛衣,在昏暗的黑色落日中,色泽晦暗不清,高挑的身形在地面上拉出一道修长的阴影。厚长的裤子套上靴子,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面部。读不懂她遥望的眼神,太遥远,似乎看向了比落日更远的地方。我小心地从成堆的碎石里踩过,踏过明显是人工修建的极平坦的巨石,走到她的身后,无言地抱住她。她的身躯暖和而柔软。

“你来啦,”她说,轻柔地握住我环住她腰间的双手,并不急着回头。她像是被遗忘的女神,在这片废墟上等待了两千年,只为还相信她的最后一个信徒,而她也那么坚定地相信她一定会到来。

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松开了她,向后方张望。海风带来咸湿的气味,吹打在我们身后坍塌的神庙上,几根表面早已被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柱子艰难地站着,肩负着一条横在他们上方的石梁。柱子另一边堆着些长长的石砖,都被风雨抹去了棱角,还残留着些纹样。这里曾有过的辉煌的历史文化,这里曾供奉的威严或慈爱的神明,这里曾酿造的醇香的美酒,这一切都被岁月掩埋了。一切在黑色昏沉的黄昏中沉默无言,时间巨大、苍凉、沉重的阴影压在地面上,海风绕过石柱,吹出沧桑的曲调。它们正在时间里消逝,什么也不再留下。

“你喜欢希腊、罗马的历史吗?”我问她。

“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它们对我而言太凌乱、太久远了,”她说,“我从来没有完整地了解过,只知道一些零散的典故。”

我们从沙滩上走回,站在那一块仍平坦的巨岩上。落日触及海面,天际线处毁灭的火焰垂死疯狂地挣扎着,试图逃避消散的命运。我想起罗马城中九天九夜的大火,吞噬一切的滔天的烈焰,想起那日火焰从大地中喷涌,轻易地把庞贝古城这人类繁衍而成的毒瘤从地面上抹去,想起传说中从天陨落的硫磺与火,Sodom和Gomorrah在天怒中焚毁。而我们站在已经被摧毁的废墟上,无从知晓它究竟死于战火还是天灾。

尼禄的感叹回响在耳畔:“幸运的普里阿魔斯啊!你有幸见过你祖国的废墟了!”

为何这些暴君们总是从善政转为暴戾呢?是因为在权力中迷失了自我么?还是说,在腾天而起的毁灭的火焰中,这些已经厌倦尘世繁荣的君主终于读出一种异样、难寻的美,把毁灭的城池做成了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我无法想象古代王朝的荒淫无度,也体会不了它们的放纵究竟结出了怎样的果实。太阳落了下去,我怀抱着羽洛,沉入了彻底的黑暗。

在黑暗中,我忽然产生了另一种欲望:我想去看看属于我的废墟,属于我的世界末日。


四周在黑暗中变得安静下来。海风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地,规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却响了起来。空气中不再弥漫着咸味,反而飘散着潮湿发霉的味道。我们尝试着向前走去,没有踩到预想中的碎石堆,路面十分平坦,偶尔出现小小的水洼。脚步声回荡在黑暗中,向前方传去,愈远愈模糊。

“我们应该在一条隧道里。”我说。回声微弱地从墙壁上弹回。我忽然感到包里多出了些东西,随手一摸,掏出来一支小小的手电筒。

咔哒,白色的光束投落在地面上,空中飘舞的灰尘顷刻清晰可见。我们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让我想起那些防空洞,”她说,“父亲带我去参观过。”

防空洞。是的,这也许是一条防空洞。它在防备什么呢?飞机的轰炸?天降的硫磺?还是某些更巨大、更难言的灾难?

无论如何,那灾难似乎都没有发生。因为这里的路面那么清洁,无论是白骨和垃圾都毫不存在,只是灰尘积得厚了些。

我们转过两个弯,灰蒙蒙的光亮出现在眼前。我们放慢脚步,一点点适应着光亮,走到洞口。答案出现在眼前。

洞口开在一座山的半腰处。山坡上满是乌黑的痕迹,残存的灰烬堆在岩石的角落里,裸露的灰烬早已被风吹散了。向前望去,一座城市的水泥骷髅静静地在眼前。千百座已经死去的高楼睁大着空空的眼眶,没有一扇窗保留着玻璃,都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房间,几乎裸露的水泥墙面,零散的、微不足道的家具的残骸。这座昔日辉煌的水泥森林曾经披着五光十色的外衣,把它们的墙面涂抹得那么花哨,挂上各式各样的闪闪发光的招牌,纵容着一切放肆的欲望。而现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撕扯下它光鲜的外皮,暴露出它灰色的本质。它只是一座灰色、枯干的水泥森林,它在夜夜笙歌的放肆和裹着规则外衣的压迫下早已枯竭死去的灵魂、内在就这样被掀开在眼前。这何尝不是一件完美的上天雕琢的艺术品呢?何尝不是把这些城市消瘦、丑陋的样貌,把这里人们外表光鲜而内在枯竭的魂灵以最象征又最直接的方式摆放在我们面前呢?一万扇空洞的窗户,一万个空洞的眼神。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墓碑。

“真可怕,”羽洛呢喃道,“但是,真美。”

废墟、末日的美学。我脑海里闪过一些关于它的模糊观念,似乎这些东西在某场人类的浩劫后曾一度风靡全球。每个人心中都种着关于毁灭的种子,废墟总引起我们千百种对历史、时间、人类的感慨。我不能也不想把此刻心中震撼的感受套上那些理论的束缚,我从来厌烦那些自以为是的哲学美学,精心编制的世界的错乱影像。我自己的生命之谜也许是个永远的谜团,但我绝不愿意用一个错误的答案欺骗自己。

“真美。”我赞同地感叹到。尽管脑海中方才闪过了千种思绪,但最终,除了一个美字,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什么都太苍白了。

我牵着羽洛的手,缓缓地沿着山坡往下走。这里曾活过的人类没有留下半点残骸,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把它们全都抹去了。在我们越过深不见底的沟壑、走进城中的那一刻,巨大的孤独和寂寥从天而降,我们不得不牵着手抵御它的进攻。

“我真想和你就永远地在这样的废墟里流浪下去,”我说,“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不用再烦恼一切,不用再受一切的束缚。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把燃油灌进生锈的船,把汽车开进一个又一个加油站,我们有用不尽的时间和资源,可以去一千万个世界尽头。”

她温柔地吻了一下我。“傻瓜。我已经很满足了。”说完,她牵着我的手往高楼的内部走去。

在一间空荡荡的也许曾是客厅的地方,我惊讶地发现墙上还残留着涂鸦的痕迹。这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痕迹显得有些幼稚而可笑,就像那些在上学路上和教室墙壁上乱涂乱画的小孩一般,墙面上写着:

××× 永远 ❤ ×××

×××年×××月×××日

看着这些格式那么熟悉的文字,我不禁轻笑了一下,却又忽地有些伤感。我毫不怀疑这些文字在那一刻的真挚。我想,她们是幸运的,至少在最后一刻还能待在相爱的人身旁。果然,而我们走过的其他房间,都在没见到这样的文字。更多的涂鸦是一些发泄、愤恨的污言秽语,也有一些颇风趣的文字,轻快地迎接着毁灭的到来。

当然,绝大多数房间保持着沉默。沉默永远是多数人的选择。

“这座城市不相信爱情,”我说。

“没关系,我相信。这就够了,不是吗?”她轻轻踢起一块小石头,石头从窗户里飞出去。

“是的,足够了。”


我们从高楼里走出,来到大街上。两边的商铺都空空荡荡,卷帘门、玻璃门都不见踪影。我们路过一家花店,惊讶地在里面发现一朵近乎纯黑色的玫瑰,但它在我触摸到的那一刻

散成一片灰烬,无影亦无踪。

我们继续沿着大街行走。街上原本栽种着树木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土色的坑洞,深深浅浅的灰色肆虐在天地间,千万道斑驳的阴影雕刻在墙面上。转过一个弯,终于出现了一座有着明显特征的建筑:尽管红色的塑胶跑道和绿色的草地变成一片凝固在地表的不明黑色糊状物,但两个半圆嵌做长方形两耳的形状还是表明这里曾是一所学校。操场旁就是主席台,本该飘扬着红旗的地方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金属杆子,愣愣地杵着,似乎还没来得及理解已经发生的一切。我们绕到大门处,轻松地拉开早已失效的电控大门,踏了进去。

这座依山而建的学校,操场修建在山底,教学楼却处在半山腰的位置,要走上去得爬过长长的一坡石阶。两边的墙面上还残留着些许的色彩,但都褪尽光泽,在灰尘中像是已经死去。我们走上半山处的平台,围绕着平台修建着两栋五层高的教学楼。平台上摆放着四张乒乓球桌,再无人使用。

我们随意地漫步,推开一间教室的门。粉笔还规规矩矩地放在讲台的一角,板凳摆放得有些凌乱。窗玻璃不知何处去了,地面上散落着些灰烬,堆在桌子下方。顶上的标语掉下来大半,残存在墙上的那块边角也残缺了。

找不到书本,抽屉都是空空荡荡的,让我有些失望。黑板上画着些凌乱扭曲的线条,我把脑袋歪来歪去,也没看出半点含义。

我们上楼,走进另一间教室。一条红底的横幅残缺不全地拉在半空中,底下的一根线已经断了,让着横幅有些偏转。有几个字已经残缺不全,依稀可以辨认出“祝……毕……乐”。

“原来这一切发生在夏天,”我说,“在毕业的时节。”

她走到窗边,轻轻敲打着墙面,哼唱着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送别的曲调。

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一面高高砌起的石砖墙挡住了全部的视线。她把脑袋探出去,指着下方的一处:“这里也有防空洞。”

“和我们来时的那里也许是出于不同目的修建的吧。”我走到窗边望下去,那防空洞还用铁门锁着,锈迹已经遍布大门的全身。

“走吧。”我说。

走出门的一瞬,我在挂在门边的课表旁看见似乎是用刀刻下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鸽子”

我踏出门正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刹,我仿佛看见天空中真的有鸽子飞过,白色纯洁的身影轻柔地划过天空,向着更远方的山丘飞去。


我终于得以实现一个小小的夙愿:登上学校的天台。

当然,和日本的那些开放式天台不同,这里既没有供学生休憩的长椅,也没有高高的铁丝网。中国的天台从来没有考虑过为学生开放,地上遍布着或粗或细的管道,长长的、水泥修建的凸起把天台划分成好几块方正的区域。正中间应该是某种供电设施,四周相对空旷,裸露粗糙毫不修饰的地面像砂纸般摩擦过人的神经,令我感到某种不适。

“这种大学校的房顶却是这样的吗?”她说,“我还以为会是更浪漫的地方,比如花园和庭院,还有养着鱼的池塘。”

“也许会有那种地方吧,”我说,“不过更多出现在个人居住的房子里。这些管学校的领导一般都相当的无趣。”

“早知道就带一盒饭菜来了,”我说着些不可能的幻想,“在这样的地方坐着吃饭也许还不错。”

“我上学时也总期待着中午和朋友吃饭的时光呢。”她说。

她伸着懒腰走到天台边上,抬头凝望着天空。忽然,她抬起腿,一步跨上最边缘的低矮水泥墙,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天空一般。我不敢叫她,生怕她受惊而落下去,只能尽量缓慢地接近她。她双手的弧度那么饱满,发丝悠然地晃动着,尽管她的衣服颜色那么深,她临风的姿态还是让我想起那个刻在课表边的词:鸽子。

她转过身,跳了下来,两步扑进我的怀中。我们一同走到另一边上,视野变得更为开阔。这座学校不仅修建在半山处,同时也修建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从这里望出去,大地的曲面时起时落,绵延向天尽头凸起的群山。死寂的黑灰色覆盖在大地上,不像是地球,倒像是落在了某颗不知名行星的表面,这里也许曾是更为古老的种族的乐土,但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片死寂和荒凉,比火星和金星都更为陌生。

她忽地朝着我露出一个神神秘密的微笑,似乎有些得意洋洋。

“怎么了?”

“我想到一件我要做的事。”

“什么?”

“不告诉你。”

“啊?”

“你会知道的,总有一天,我相信。”她把手指放在了我的唇上,堵住了我可能的疑问。

我们走下天台,离开了学校。她现在似乎心情很好,比起刚入梦时活泼许多,在这片废墟里四处看来看去,小跑在我的前方。


我们走到城郊,沿着一条废弃铁轨走着。她仍然心情愉快,小孩子般在铁轨上跳上跳下,把那些铺在铁轨下的小石子当成足球踢来踢去。铁轨正好延伸向我们在天台上看见的那片横在天际线处的山峦,随着我们的靠近,越发阻挡住视野。走到山脚花费的时间原比我们想象的少,铁轨在这里伸进了一个黑漆漆的隧道。我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沿着曲折的山路向上走。尽管距离比从城中到达此处短,我们还是花费了长得多的时间才在光秃秃的岩石间寻出一条向上的路,爬到山顶。

踏上山顶的那一刻,天地刹那变得宏阔。前一秒身体还在为攀登时的疲惫而叫苦,无暇顾及身后的美景,下一秒,机体放松的同时,辽远的景色铺展在眼前。山顶的风远比山下的更清澈凛然,如美酒般滋润着呼吸了太久浑浊空气的肺叶。而出人意料的是,山那边并不是预想中的继续绵延的大地,而是死灰色的寂灭大海。她站在我身边,微微地喘着粗气,和我一样在这片大海的面前失去了言语。

岸边矗立着一座废弃的灯塔,全灰色的外墙,没有建在山上而是建在岸边,是因为这座山有些高了么?我不得而知。灯塔下方又是陡峭的悬崖,这里是一处巨大的海湾,我们恰好面对着这条长长弧线的中心点。低矮的房屋零散地分布在岸边,一条沥青路驶过,连接起这些分散的建筑。

而这一切,都已经死去,只留下空空的躯壳。生命之母,提亚马特,也许在这个世界里她在诞下众神前就被不知何来的力量斩杀,黑色的血液从脖颈中喷涌,才浇淋出这一片无尽的黑色的海洋。无尽的绵延的灰黑色,死亡、孤独、寂寥站在半空中,瞪大着他们的独眼,漠视着天地间的一切。

我越发在这一切面前感到压抑。这里真像是世界的尽头,尽管接邻城镇,却似乎比那些冰岛的荒土苔原都更盈满结束的意味。不需要那么奇绝古怪的地形,飞上飞下的峭壁,或者直落千尺的瀑布。仅仅只是天地都改换了装束,露出他们在亘古的时空中和天外众神对话时使用的真正面孔,我们就会窒息在无法理解的表象下。

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一片海洋。我可以理解初遇时的江南烟雨,那或许是每个中国女孩都在心底做过的梦;我可以理解那片无垠无边的沙漠和疯狂的行车,那是我们血液中奔腾的真挚的对自由的渴望;我可以理解神庙的废墟,怀古伤今从来是多愁善感的青少年爱做的事,也可以理解末日后的城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厌憎一切浮华流泻的欲望和虚伪。但我实在无法理解面前这片无边寂灭的海洋,这不是我该看见的东西。我还没有驶过生命的几个路口,我的人生刚刚度过酝酿希望的春天,还没进入一切勃发的夏季。而这片海洋,带着一切都终结的意味,它应当是在人生的尽头才能看见的东西,是漫长旅程的终点才对。

我忍受不住心中的压抑,扭头想去向羽洛寻求安慰。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样做,也仿佛读懂我刚才心中在想什么,她轻轻地把我揽入怀中,说道:

“这应当是我的梦境。这些梦境都是我们一同构筑的,而这片海,只属于我。”

我猛地颤抖了一下。我读出这话语中蕴藏的可怕意味,我想起她几次拒绝我进入的梦境,想起她苍白憔悴的脸色,这片寂灭空辽的海洋。我几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想要验证那个可怕的猜想,话却卡在脖子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她盯着我难看的脸色,仍只是露出温柔的微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挣扎着,疯狂地思考着有何可说的话。但她只是安静而满足地抱着我,轻轻摇晃着,在我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前,我的意识忽然中断了。画面中最后一刻停留在她深邃的双眼上,我从水中浮上了水面。


凌晨四点半,天空还没亮起,正是人们入夜最深的时刻,我却在床铺上醒了过来。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满了我的枕头。我毫无睡意,匆匆地冲进洗手间打开灯,双眼充盈着细细的血丝。拧开热水冲刷过面庞,在镜子中看着自己傻傻的倒影,我终于平复了一些。用热毛巾敷了一会儿,我回到卧室,盘坐在窗台上等待着日出的到来。

而梦中的一切此刻不断地回荡在脑中,无论我怎样克制自己去想它,它仍不断从各个角落浮现到脑海中,比那些在拼命想要睡着时浮现的思绪更加难缠。但人类是愚蠢的,克服这一切的法宝握在自然的手中,那就是时空的变迁。随着天幕越来越亮,我知道我离梦境已经越来越遥远,而可怕的现实就要随着白昼一同降临到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想起明天早上还有的考试,想起即将到来的月考和一诊,想起那些上上下下的排名,心里多出一股难受,却和另一股情绪对冲在一起,减弱了它。

“梦境罢了。”我对自己说,尽管我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多么的无情、冰冷。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思绪终于冷静了些。

这时,一只同样没有睡着的鸟儿从枝头飞起,扑腾两下又消失在居民楼下的树林间。又一只白色的鸟儿从上空飞过,轻柔地张开着翅膀,在开始微微泛出紫色的天空中拉出一条白色的弧线,停在对面的楼顶。

那是一只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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