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到一月初,我没有再进入过那些幻丽的梦境,而是频繁地去往羽洛的家中。她不再拒绝我的到来,也不再掩饰她恶化、加重的病情。她不得不卧床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原本书墨香弥漫的房间中飘散着刺鼻的药水味。我没有在来访时碰见过医生和她的家人,但是客厅和房间内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茶几上偶尔出现的烟头,还是表明他们的到来。
今天我到来时,她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枝折下的梅花,插在素净修长的花瓶里,甚是淡雅。花香盖住些药水的味道,她端坐在床铺上,枕头垫在背后,正安静地读着一本古书。白色的被子裹着双腿,上身裹着米色的毛衣,她的眼神有神而专注,脸色却比往常更加难看。
我落座在她身旁,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发丝。这几日疏于打理,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随意地撩挂在额前耳边。
“感觉怎么样?”我低声问,尽管自己都觉得这话那么苍白无力。
“还是老样子,”她摇了摇头,并不显得沮丧或者哀伤,“不过,现在我更能安静地看书,也挺好。”
“谁送来的梅花呀?”
“妈妈今天来了。好久没见到她,我本以为她去香港过冬了。”
她缩起双腿,把书本平摊在膝盖上,抽出左手,轻放在我的腿上。我用刚捂热的双手握住那玉白纤细,她的指尖都完全失去了血色,本该饱满的部分也变得瘦削。
她沉默地翻动着书页。墙角的小型火炉偶尔发出滋滋的声响。大雪初霁,大地裹在素袍中,雪花压满了每一处裸露的枝桠,地面上散落着不堪重负而折断的残枝。
她合上了书页,又看毕一本。我接过她递来都薄薄一册,放回书柜上空缺的位置。
“你有没有听过春雪的故事?”看着窗外的雪景,我没由来地想起一个故事。
“没有。”她说,“说来听听?”
“其实粗浅地讲起来还挺无趣庸俗的。大概关于一位浪漫风流的贵族少年,他的青梅竹马同皇族订了婚,少年却仍难抑心中恋慕,最终让那女子怀上了身孕。触犯了皇族的两人,女子削发为尼,本就体弱敏感的少年也郁结病死。”
“和春雪有什么关系?”
“他们情意最浓的时候,便是两人一同驾着车行驶在绵绵春雪中。细细的雪飘落,背德的两人在此雪景中凉薄地相吻。”
“似乎不是什么好故事,”她说,“听起来只是把那些无趣报纸上流言蜚语中的主角换成了两个贵族子女罢了。”
“我也觉得如此,”我说,“这应该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故事,我记不起是谁。他们一贯用‘爱’‘友谊’之类冠冕又博人同情的词来掩饰变态的行为和心理,读来令人反胃。我只是看到这场雪后自然地联想罢了。让我有些印象的点是,那个男主人公常常做梦,留下了一本充满他的梦的日记。”
她微笑地望着我,沉默无语。
“那本梦日记亦实亦虚。尽管有些不知何意的胡言乱语,但主人公后来转世了两次,每一次都在他留下的日记里有过暗示。他后来经历过远比那场春雪更广阔的天地。”
她仍微笑着,静静地等待着我的话语。
“我说,羽洛,我最害怕的事,”我忍不住眼角变得湿润,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就是,我醒来后发现,你是一场梦。你看那么来无影去无踪,你也想过的吧,我也只是你的一场梦?你不害怕么?我又真宁愿这是一场梦,”我忍不住眼角的泪花,背过身躯,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液滴,“那样我就可以救你,就可以按照我的愿望让你好起来。我最怕的就是这梦像那本日记般亦实亦虚,你成了我触碰不到的幻影,而我却又改变不了你的结局。”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她轻柔地抱住了我,双手扣在我的腰间。
“太不公平了哦,”她说,声音仍旧温柔而平静,“无论我现在告诉你我究竟是否是梦,你不都没有方法验证的么?”她双手向上游走,拂过我的耳畔,在我的发丝上来回抚摸,“如果我不是你的梦境,你会有知道答案的一天的。但不公平的事,你是否是我的梦境,我却再也没有验证的机会了呀。”
“是或不是又怎样呢?”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这还不够吗?”
奇怪,明明她才是病人,我此刻却脆弱得需要她安慰。我转过身,还给她一个同样用力的拥抱,把她扶回床上盖好。我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她惯用的梳子,轻轻地梳理起她散乱的发丝。窗外,茫茫的雪又下了起来。
我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度过十二月的月考。成绩尽管没有下滑得太离谱,还是距离触碰到作为反面而亮眼的区域的边缘。语文阅读看错题干,英语听力一串没听见,物理的小数点更是歪到天边去了。尽管作为一向的边缘人,老师没有发现我的异常,我的心还是为即将到来的一诊感到些担忧。
元旦到来,久违的两天假期。夜里,我着魔般走出家门,在山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走过佛图关的古迹、李子坝的轻轨和山城步道夜中漆黑的树林。
无论她是否是一个梦,我都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度过一诊。虽然后来再回头,这些模拟考试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但对于一个困在高三里的普通学生而言,那时它显得那么重要,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头顶。
我还是来回于羽洛的小楼。她几乎已经不下床了,常常让我去看门口她栽下的那棵紫荆长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按时浇水和施肥。闲着没事,她也会读一些最近在书里看到的有趣段落给我听。她清冷温柔的声音灵活地演绎着文字,穿越百年的时光把前人情感的洪流牵引到我们心中。雪似乎永远覆盖着大地,楼下偶尔会传来仆人铲雪的吆喝声。来得巧时,我还见过医生的车刚离去时留下的辙痕。
一诊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尽管分数要再隔一周才能拿到,但没有卡住做完六张卷子,我还是感觉自己发挥得不错。
学校的安排是再上一周的课,拿到分数后就放回去过春节。我完全无心听课,从解放碑买来一大堆书塞在抽屉里,提早地把练习册等都搬回了家里去。
空气里漂浮着欢欣的躁动,只需要一点儿火星,这片冬日的空气便能燃烧起来。因为,春节终于要来临了。连老师的话语中都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半年来他们也和我们同样疲惫,现在终于要迎来短暂地休憩。数学老师甚至说出了“爱看什么看什么,别玩手机就行”这样慈爱的话语。我的内心也浮动着小小的期待,期待着春节的到来,期待着严冬的消退,期待着羽洛也许能好起来。我还等待着和她一起看烟花,她说尽管父亲不会让她离开小楼,倒可以留下一位无亲的老仆在过年陪她,他也会派人送来一些烟火。
终于,又经历了两天关于一诊成绩的沸沸扬扬,假期来临了。和预想中一样,我考得还不错,成绩回弹到了正面亮眼的边缘附近。早早地搬空了桌子里的书,我提起仅仅塞了两本小说的书包离开了教室。
终于启程返回老家,我没有带上任何学习资料,打着空手就呈上了返回家乡的轿车。我知道自己即使带了也根本不会去看,早已习惯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懒惰。
家乡也没有下雪。喜庆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超市里播放着土里土气的音乐,红色的装饰拉得到处都是。标着年货促销的牌子插在商品堆里,老人更频繁地出现在街道上,即使寒冷,到处都洋溢着欢腾的空气。
我平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着手机电脑,过不一会儿却又意趣索然。从小在主城念书的我在家乡没有什么玩伴,也不能约上几个同学去玩。
又是平凡的一天。假期总在我们意识到它的珍贵之前消失了,完美的假日永远是一种仅存在于幻想和概念中的东西。
我划动着屏幕直到我厌倦,早早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窗外,小孩们躲在房子后面放着烟花,毫不顾忌到处贴上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标语。
沉溺在水中的感觉围绕过来。我安静地等待着度过这段黑暗,因为我知道那之后等待着我的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怀抱。
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醒来。头顶星夜无边,不知何来的微光点亮着雪原。我有些惊讶,很久没有和羽洛在这样梦幻的环境中相会了。
我张望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她站在远处,穿着她最常见的白色衣裙,只是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和雪地混在一处难以辨认。我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装束,则是一身冰蓝色的连衣裙,袖口胸前都织着梦幻而精美的纹样,像童话里精灵的装束,不过身后并未生出透明的翅膀。
这衣服虽然看上去那么单薄,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寒冷。雪只是薄薄的一层,下方便是坚实的冰面。我向着羽洛跑去。
近处才看见,她衣裙的样式和我完全相同,只是色调从冰蓝变成了柔白。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尽管仍旧苍白,却找回许多她以往的飒然,眉眼都透着一股神韵。
“好荒凉单调的冰原啊,”我看着这无边绵延的雪色感叹。头顶是群星雄踞的夜空,月消弭无迹。那一颗最大最亮的北辰星几乎接近夜空的正中央,我从来没发觉它的星光有那么亮,像一道清冷孤寂的眼神,穿越了时光。“这里不会是北极吧。”我说道。
“那正好,又圆了我一个心愿。”她说,“我很小就听人谈起过灿烂的极光,还有漫长的极昼和极夜。这些也都是属于世界尽头的奇特现象,一直盼着能看上一眼。”
好像为了应她的话一般,一道绿色的光弧恢弘地展开在天空中。它安静沉默地燃烧着,似乎永远保持这样地姿态不变,却忽然开始变幻身形,深深浅浅的绿色在天空中波动着,从天空中翱翔而过,消失在天际线处。那是不属于大地的景色,来自比天空更高远的地方,带着遥远、陌生的异星的色泽。
绿色的光弧刚刚消逝,一朵紫罗兰又绽开在天边。紫色中翻涌出其他的色彩,蓝色,青色,红色,甚至绿色,拉出数道边界模糊不清的光带,蔓延到天空的两端。他们点亮了天幕,却不夺目,而是让身后繁星的身影显得更为耀眼。星与极光奏响一曲宏大辽远到极点的交响,每一个音符的变化都是那么微弱,在人类的尺度上根本察觉不出变化,只有经历过百万年的时光,才能读出这曲子中宏大的意味,它赞颂着星辰的诞生,讴歌着宇宙的宏阔。
我们安静地欣赏着,直到所有的极光都消逝,留下仍旧白茫茫的雪地,牵着手的我和她。
她牵着我的手在雪地上奔跑起来,缓慢而轻柔。我们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直到在视野中缩小到看不见。她终于累了,扶着我轻轻地喘气,一团团白汽呵出又消散。
“这是你的梦境吗?”我随意地问,“很美。很安静。很辽阔。”
“梦境从来都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呀,”她说,“你想想。我们正是偶然相遇在同一片花雨中才相识的,对吧?”
梦境从来都是我们共同的。那是不是也暗示着我们中有谁是对方的幻想呢?这个无聊的想法立刻就被我扔在了脑后。
“我们真是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我说。
“你不是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吗?”她说着,抬头看向星空。
我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尽管我们的人生不同,毫无重叠的部分,但我们往往相遇在同一片幻境中。她和我一样孤单,一样爱看这些病态的风景,一样并不喜欢人类的喧嚣吵闹,厌恶那些浮华虚荣。她还和我一样都喜欢女孩子,我轻轻笑了笑。
是不是哪里漏掉了?虽然我们相似相通的地方远不止这些,但好像漏掉了特别重要的部分。我回想起我们一同经历的环境,那座偏远的小楼,江畔的软语——我感到我接近了那个答案,正在它的身旁盘旋。从小舟流水、漠漠黄沙、废城高楼中可以抽出的答案——
我闻到了它。我闻到了它冰雪般的气息。脚下这片无尽的冰原和头顶的星空正是它在合适不过的化身——
它是静。宁静,平静,安静。无声可以喧嚣,喧嚣可以无声。我不是在说没有声音的静。色彩可以变得极度吵闹。味蕾也可以尖叫或哭泣。触感也可以柔软而火热,使人心神荡漾。我不是在说这一切。我说的是在这一切之上的,统率着他们的心灵的静。
是这样的静,和孤单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是这样的静,和我们对浮华聒噪的厌恶交织在一起。是这样的静,同我们的幻梦与相爱交织在一起。所以我们此刻站在这片雪原上。静统率着一切,它是一种生存的姿态,在我们的生活中装点上恰到好处的诗意,把房间变成富有趣味的禅境。
所以即使面对着死亡,她也不会显得太过悲伤和恐惧。不是用恐惧去对付恐惧而展现疯狂,她平静的心坦然地面对着一切,使试图喧闹的一切都羞愧地噤声。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共同。我们是相遇在世界尽头的两个人。我们从人群里出走,相遇在同一片星空之下。我们的生命之谜,我们幸福的神秘源泉就包含在其中。
意识到这些的那一瞬,对于她的病那种撕裂心肺和眼角的伤痛忽地减弱了。我知道,她不会愿意看见我的眼泪、煽情和吵闹。她希望我平静地松开手,以符合我们的姿态应该必然到来的结局。她相信我不会忘记她,她知道只要我还是我,只要我还怀抱着这样的姿态活着,她就从未死去。
我忽然意识到了一切。在梦中的雪原上,我读懂回忆中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我们就是彼此,我从来没有如此贴近她的灵魂,此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和她贴合在了一起,远比那肉体的结合更为紧密。我触摸她滚烫的灵魂,她一切生命的经验仿佛都提炼出精华烙印在我心中。
我转头望向她。她的微笑温柔,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一切。
“走吧,”她说。
“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我,仅仅是牵起了我的手。下一刻,我们飘了起来,向着头顶的星空飞去。风流过我们的身躯,扰乱我们的发丝和衣裙,却仍未感到丝毫冷意。大地越来越远,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平坦,愈发遥不可及。我以为终会看见一个蓝色的球体,但并非如此,那无边的平坦大地在某一刻忽然消失不见了。我们停止飘动,悬浮在无尽的星空中。
和在地面上看星空完全不同,在这里,星空不是铺在一个面上,而是沿着所有方向无尽地延展。甚至用“空”这个字眼来形容它也不再恰当,应该说是“海”,但也并不真正妥帖。它就是它自己,向所有方向蔓延的无际的星,宇宙。
我们失掉方向,失掉想象中把我们束缚在地面上的重力。我们自由地旋转着,像掉进水缸中的小珠子一般飘飘地向着各个方向旋转。随着我们意念而动,我们仍然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飞行,但不论过了多久,每一颗星星都还是同样的遥远。点点星光外,深邃的黑色吞噬掉一切,那里没有鲜花、生命、光亮,没有死亡,也许连虚无都没有。
我仍在失神于浩瀚无边中时,她松开了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突然消失,我下意识地向她望去,想要牵回她温暖白皙的手掌。但当我的手就要碰到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时,却从那片光中穿了过去,什么也没碰到。
“再见。”她慢慢地用嘴型对我说。我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最后如往日般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那么美,像是我们的初见。
时间的河流冲刷过我的心灵。悲伤就要升腾,却在无边星海的寂静中缄默了。我不舍地挥挥手。她也向我挥挥手,笑容中多了一丝欣慰。
然后,她轻柔、缓慢、决绝地转过身,发丝还轻轻飘动着。那是我无数次拂摸过的柔顺。接着,她的身形开始发出白色的光,随着光芒越来越亮,身形也越来越虚幻。无数纤弱的光点从她的身上飘出,像是羽毛,像是雪。
我听见从星辰中飘扬而出的乐声,梦幻的流光浮现在星穹间,纤细修长的身形拉长在一颗又一颗星间,织成一根宏远无边的弦。无数根弦在星海间拉出,时间的河流从黑暗中奔涌而来,带着过去万年间所有人类的喜怒哀乐,冲刷梦幻般的星弦间。乐声里,千年前充满着血腥暴力黑暗的悲痛,杀伐战乱中的生离死别,古诗词间的哀婉悲绝,命运齿轮下的无言沉默,一切存在过的伤痛都奏响在星弦间。她的身姿越来越梦幻,双眼紧闭,沐浴在白色的光辉里,快稀薄得要看不见了。
乐曲越发恢弘,声调越发高昂。当最后一个激越的音符飞出,那一切的弦忽然崩落,流光谢落在星辰间,时间的河流回到无尽的虚空中去。
在我的意识反应过来前,她已经不见了。
乐曲停止了。星辰仍安陈在它们原本的身子,用亘古的光辉最后奏响一个巨大、永恒、回响的音符:
静。
她没有等到这年的春节,没有等到看她亲手栽下的紫荆盛开。
我没有再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