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倦了这些病态的美景,除了我自己我再别无所求。”我想起了某天在梦中没有想全的话,他属于塔可夫斯基。
我没有再做过那样真实的梦。一切的梦都回到了原先模糊的模样。
我没有流下泪水。好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羽洛还永远地活着一般。但我知道她已经永远消逝了,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悲伤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春节在平静中到来。寒假不知何时就忽然结束了,我又匆匆地返回城中,重新埋头于书海间。
高三下远比我预料中快得多。应付完开学仓促的考试,春天在三月爬上了墙壁垂落的迎春花的枝头。春天到了。三月在暖和的春意中模模糊糊地过去,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四月,二诊。随着这号称最难的考试的过去,咚咚的战鼓敲了起来,人们都知道最终的决战就在眼前。没有人再在意模拟考试的成绩,那近在咫尺的决战才是唯一关心的。
五月。空气变得格外浮躁,各种复杂的情绪弥漫开来。紧张,期待,松懈,对离别的伤感,不舍,怀念,躁动,乱哄哄地融在一处。很少有人能再静下心提高自己,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住自己应有的水准。拍了一天花里胡哨的毕业照,老师们的情绪也悄然变化着,感慨着三年光阴流水般地逝去,又有新人要踏入这片校园。
决战对我而言是那样平静。第一天的语文平淡,数学则难到无法理解。考完数学的晚上我索性放弃了复习,打了一晚上的游戏。第二天的物理虽然计算量巨大,我却反倒平静地一遍全部算过了。英语一如既往地一般,而最后的生物和化学都是接近满分的水准。
我会想起那几个晚上我逃避般地打游戏行为,很不理解老师们在高考前为何要把一分一秒都抓得那么紧。也许在精神上的威慑作用才是重要的吧。
总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我永远不再是一个高中生,永远地离开了这片校园。
获得自由后,我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去一趟,尽管是个别人看来完全疯狂的举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父亲解释为何要把我拉到深山老林中那样一个偏僻的鬼地方去,也没办法让出租车去往那么遥远模糊的地点。转了不知多少次公交,又对着已经千变万化的地图,我终于来到记忆中在她的地图上小楼的地点。
令人欣慰的是,在这荒郊野岭中,我顺着唯一的一条公路走,不久就在路边的一片树林间发现一条废弃多年的水泥路。我从包里取出早早准备好的胶皮雨靴,顶着四十度的高温穿上,又披上一件防蚊虫的雨衣,从半人高的杂草间钻进去。
接近半个小时的路程实在折磨。口干舌燥,包里的水很快就喝光两瓶。终于,我走出了这条废弃的公路。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欣慰?喜悦?悲伤?解脱?无法言说。纷涌的情绪在我早已平静的心海间很快安定下去,我的心中只剩下满满的怀念,看着那株已经长成大树、在杂草中夺得一片荫凉的紫荆。
我走到它洒下的阴影下,轻轻地抱住它。粗粝,壮硕,和记忆中那些纤瘦的枝条已经没有半点相同之处了。
八十六年了。
我松开它,走进那座已经坍塌一半、大门空洞地敞开着的砖石小楼。
客厅的布局仍然和记忆吻合,只是变得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不剩下。她的父亲在去台湾时应该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不知去往何处。天花板塌落数块碎砖,墙皮剥落,满布着黑色的斑点。窗子破了个大大的洞,阳光投进去,灰尘懒洋洋地飘飞着。
我不在乎这一切,小心地踩过空旷的水泥地面,从楼梯往上走。塌落的房梁横在楼梯上,我极费力地才上到二楼。
害怕地板径直塌陷下去,我提起心脏沿着墙边走。记忆中那扇门虚掩着,没有关上,但变得十分迟钝,我用力地推,它痛苦地发出咯吱的响声,才打开一条缝。
房间里同楼下一样,什么都没有剩下,书桌、床、衣柜都消失无踪。我小心地走到曾看过无数遍的窗畔,随手擦了擦厚厚的灰尘。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维持不住她教会我的心中的平静,眼泪涌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才没有留下来。
窗畔,水泥面生生被刻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林梦雨 ❤ 羽洛
一九三六——永远
我没有试图去寻找她的墓地,也许她葬在台湾,也许就葬在这里,这都不重要。在我的心里最深处,她仍然活着,我们的灵魂缠绕在一处难以分开。我也没有去搜索关于她的资料、她的父亲和她同学的后代,我爱的只是她,我也不相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她。我把这些地方都拍了下来,锁进手机的最深处。
离开这座快要塌掉的老楼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暑假不知不觉过去几十天。我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嘉陵江畔。我还是喜欢来这里散心。
我凝望着夜色中缓缓流动的江水。浅浅的波浪滑过,水面上拉出千百道细长的条纹,我听见喧嚣的风声,听见车的呼啸和鸣响,听见北滨路上的酒色繁华,听见从被云层遮蔽的星空中降临在此的无边的宁静,听见羽洛轻柔的笑声。她的笑容从翻涌的泡沫里向我浮现出来,也随着浪花的消散而隐去。白沫滚滚,我看见她的笑容与喜悦、她偶尔的疯狂与欢呼、她时而飒爽的英姿、她撑着伞行舟在江南烟雨、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轻快地旋转、她一身学生装扮踩过青石板路……我看见无数个她,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都在江水里向我浮现又隐去。
已经那么久了。却好像还在昨天,好像从二月到高考才是一场梦。
我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伤悲。我从地上站起,捡起一块小石头,抛进江中。它溅起的浪花顷刻谢落在水中,就像我们在时间的长河中短短的一生。她死了,我也总会有那么一天。但想到这些,我已经不再悲伤。我只看见无边的冰原,浩瀚的星空,永恒的平静在天幕后凝视着我。终于,就在此刻,那难以破解甚至难以言说的生命之谜,我终于清晰地看见、触摸到它。我问过自己一千遍为什么活着,见过有人把自己埋葬在虚伪的文字里,用决断的语气掩盖自己的无知。我问过自己一千遍什么是幸福,见过有人带着威士忌从东海岸走到西海岸,最终在大瑟尔的荒野中溃败。我问过自己一千遍什么是青春,见过无数人在浮华声色中用欲望腐蚀岁月,并用她们高傲的眼眸蔑视着一切,瞳孔里流出带毒的酒液。
但现在,我感到那个隐秘的答案已呼之欲出,它就在我过去的岁月中向我招手。无数人追忆过似水年华,普鲁斯特,凯鲁亚克,托马斯沃尔夫……他们对生命有自己的答案,或许在艺术中凝结永恒,或许在空无的激情中追寻天使。而我仿佛看见,幸福本身就是逝去岁月的凝结,只是需要将它们中的精华恰当地提炼。我过去的岁月中,我从未经受过任何触及灵魂的苦难,我不缺少物质、不放纵欲望,精神也并非愚昧无知。我有永远沐浴在落日余辉中的童年,山林草木的气息融进我的血液,放学路上同伴们幼稚的欢笑哭泣远去在山崖间,那段天真无虑、仿佛一切永恒、生活永远如此平静美好的岁月虽已逝去,我却仍能触碰到父亲牵着我走过的水泥小路,听见下方学校传来的悠远的铃声;我有过真挚的友谊和欢笑,顾虑公平胜过顾虑利益,各自怀抱着青涩的魂灵组织着生硬的言语,用扭曲杂乱的词汇一同宣泄着对老师、家长碎屑的不满,尽管她们都已经离开我,她们的友善仍如温暖着我的魂灵;我从不缺少亲人的牵挂,从祖父外婆到父亲母亲,我熟悉他们每一个人肩头和怀抱的触感,我们同根的魂灵深深地镌刻着我们相似的言语和行为;我也曾尽情地在网络中贪图享乐,一度沉溺,直至对大多游戏、动漫、小说都享受到无感。我粗浅地探寻过科学的深度,在康托尔打开的无穷王国面前深深地被震撼;我拙劣地行驶过哲学的海湾,领略过休谟的无可辩驳和康德的无上威严;我装上蜡做的文学翅膀,飞过中日法美的天空,浅浅地领略后因才智不足而坠落。尽管这一切,我都没有足够的天赋去深入,但那绝不妨碍他们都是我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追寻生命答案的不可缺少的钥匙。我领略过圣母光辉笼罩下的百合世界的美好,感受过醇香的酒液在血液中燃烧的美妙,曾在无数个现实或虚幻的美景前惊叹,手机里存下上万张虚构的梦想。尽管生命也伴随着失意,但那些并不降低我的幸福,而是使生命中的高峰显得更加挺拔。最后,我拥有过一段幻梦之爱,她已永远地离开,但在我的心中留下一片雪原、一片星空,永恒的宁静与怀念。此刻,我感到我无比的幸福。
我感到身体中无尽的奔流的激情,文字在灵魂的火焰前那么苍白、单调、脆弱,表达不了万分之一,但它是一把钥匙,一种启示,却可以唤起每个灵魂对自己生命的思考,用以点燃自己生命的激情。我们的灵魂深处都藏着无尽的幸福的宝藏,只需要火种将它们点燃,那火种也许来自莎士比亚也许来自狄更斯,也许来自安德烈布勒东或者安托南阿尔托,甚至是老庄李杜。但最重要的,要点燃自己。我想起保尔柯察金为人类奋斗的一生,想起鞑靼人沙漠中那个虚度了一生却迎来安详结局的军人,想起阿廖沙在墓前关于幸福的真挚演说。我毫不怀疑他们都握住了自己生命的答案,无悔于自己的选择并得到到了真正的幸福。
怀着对生命答案模糊认知,怀着满溢的激情与幸福,我轻快地沿着滨江路走了起来。我经过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著名取景地,微笑着想起“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和网络中夸张的情绪表达。我路过洪崖洞的金色梦境,人们拥挤在路边拍照,各种俊男靓女浓妆艳抹,空气中飘来下方火锅的香气;我走过来福士的白色辉煌,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在柜台中。一切喧嚣不堪,我平静地走过。最后,我走到在夜中已漆黑一片的朝天门码头。夜色被世俗弄得脏污,泛着黄白不一的昏斑。但我见过纯净的夜,我知道我的心中永怀着纯净的星空,而羽洛会永远在云的后方向我微笑。
两江交汇在两岸白色的灯光里,隐约看见些老旧的船沿着江水前行,缓慢地去往中国更繁华的南方。
夜空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鸽,在码头高处的石阶上驻留片刻,腾起翅膀消失在夜色里。
而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从此处起航,带着她留下的印记,向着更清晰而巨大的幸福驶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