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倘若回溯记忆，那么与白遇桃的初次相遇应当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在镇子的西边举办的春祭上。
之所以是“应当”，而不是更加确切的措辞，是因为云琎这个镇子并不大。也许在这里生活上一年，便能在日常生活中遇完镇子上的所有人。只是能让我们真正留下印象的人总是很少，人间烟火里你来我往，最后记住的人也不过就那一些。
春祭是我们这儿的地方习俗，于每年的春分前后在镇西星应山山上的城隍庙举办，通常为期一周，大多由本地宗族白氏操办。届时会在城隍庙的山脚开办庙会，在城隍庙的观音殿里举办法会。由于此时正是山上桃花的花期，因而还会有结伴踏青的风俗。
而我与白遇桃的初见，便是在春祭期间的踏青上。
那个时候我的母亲还未离开人世，我的父亲也没有远走他乡，我家和族里的关系也还没有彻底破裂。医生说多户外散步有助于缓解我母亲的病情，因而我的父亲便带着刚小学毕业的我和母亲来星应山上踏青。那一年的春天特别暖和，满山和煦的阳光下，桃花开得盛烈，母亲平日因病痛而皱紧的眉头也在迎面的暖风中微微舒展开来，带得我的父亲也难得多出了几分笑容。
那时的我很高兴，即使我并不能闻到我父母与旁人所赞誉的“十里桃花香”。我的父亲扶着我的母亲，我牵着我母亲的一只手，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在山上走着。每隔一段路，路旁的桃树枝上便挂着僧人用墨写的像是诗文一样的东西，用红绳系在那里，微微随风飘扬。至今我都记得其中的两联：
“门庭吉庆喜非常 积善人家大吉昌”
“婚姻田产诸事遂 病逢妙药即安康”
——就在看到那两联没多久后，我们便碰到了白遇桃。
那时的白遇桃站在岔口的一棵桃树下，穿着一身海青，几瓣桃花落在她的肩头上。她正帮着旁边同样穿着海青的长辈拿着一叠我们一路上看到的诗文，而她的长辈则择了一幅，踩着张矮凳，将它系到桃树枝上。我只觉他们有些眼熟，但并不知道他们是谁。还是我的母亲先上前打了招呼：
“伯德叔好。”
这也是我们地方特色的称呼方式。面对氏族与邻近氏族的男性长辈，通常以该长辈的名加“叔”称呼，若该长辈的名是单字，那么则前前边补一个取自“伯仲叔季”的“伯”以示尊敬；对女性长辈的称呼则因为传统原因有点不公，若长辈名为单字，那么则取“季”字为补，与长辈名加“姨”进行称呼。
德叔听到我母亲的招呼后，便从矮凳上来与我们寒暄。德叔是一个大概六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同样是白遇桃的爷爷——只是在氏族里的辈分稍小，只比我母亲大一代，因而我的母亲只需称他为“叔”即可。我的父母便与德叔寒暄了起来，具体的内容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大概是德叔夸我母亲现在精神气十足，之后应该会好起来云云。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了白遇桃身上，我好奇地看着她，她也默默地看着我。两个人站在各自的长辈身后，无声地打量着对方。
那时的白遇桃还没长开，脸上稚气未消，不过她的神色已经像是如今这般，时常保持着一种闲淡的恬静，让人想起镇子北边的山尖上总是飘着的那抹白云；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此时方微微过肩，用一根茶花红色的头绳束着，煞是可爱；记忆中永远不变的是她右眼的眼睑的外下方滴着的那颗泪痣，那是在三年后的无数个黄昏中，我偷偷侧头时总能看到的、独属于她的印记。
记忆里对时间的感知似乎总是那么模糊，我不清楚我和白遇桃在当时打量了对方多久，只记得岔口的桃花树花开花落，似乎岁月已经变换了一个甲子，而她的肩头，那身藏青色的海青服上，总是飘落着几瓣桃花。
这一段记忆终结于我母亲把我推上前来，向德叔问好，和白遇桃互相认识。记忆里的我有些紧张地跟白遇桃介绍自己：
“你......你好，我叫叶舟。”
白遇桃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你好，我叫白遇桃。相遇的遇，桃花的桃。很高兴认识你。”
那时微风漾起，三月的暖风懒洋洋地拂过我的发梢。而就在与白遇桃握手的时候，我难得地闻到了一丝香气——清淡而温和的香气，温温柔柔的，尽管是那么轻微的一缕，味道也是那么的微淡，但在我的记忆中却如此地清晰，以至于三年过去，记忆里对于它的感触还像是发生在当下那般。恍惚间我还置身在那个母亲未离世、父亲未常年在外经商的春日午后，我们一家人在十里桃花中慢悠悠地散步，而白遇桃站在岔口的桃树下，肩上落着几瓣桃花，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白遇桃。”
春风恰如其时地送来那一抹我无法忘怀的清香。
彼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独属于白遇桃的味道。在那之后，我只在街上或是初中学校里远远地见过白遇桃多次，两人远远地含笑招呼，便如在各自轨道上运转的行星一般，远远地擦肩而过了。直到高中与白遇桃成了同桌，我才发现了那抹记忆中的香气来自于我三年前偶遇的她。也无怪乎我在后来的春天里，一个人前往岔口的那棵桃树时，除了一地落花，什么也没闻到，什么也没看到。
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天空渐黯，东边的天里星星已在闪烁，一轮圆月挂在孤深的夜空之中；独剩西边的天际，还剩着抹从淡绯过渡到龙葵紫的残晖。
我打开门，一如既往，轻轻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家里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儿灯火。
【Chap1-渐黯 Dusking-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