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午八点十五分，我再次来到咖啡馆，走进室内，服务员似乎认出了我，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回应，点了咖啡以后坐回昨天的位置，拿出学习资料。无意间抬头看向落地窗外，斜对方正好就是星海，星姬在门口认真地扫着地。
说起来……她怎么没去上学？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个问题，在短暂地考虑后还是不打算去询问。我和她还没有到能谈论这种事的关系，贸然地询问只会是冒犯。拿定主意以后，我再看一眼星海的门口，星姬已经不见了。
我摇了摇头，轻啜一口咖啡，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试卷上。
※ ※ ※
写了不知道多久的卷子，腹部传来的饥饿感让我稍稍分神。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十二点三十七分，比昨天还晚了半小时。我无声地笑了笑，开始整理自己的学习资料，准备离开。
昨天星姬带我去了拉面店，今天还要去那边吗？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是特别喜欢吃面条，不过那家店确实不错……还是说再去找星姬让她推荐一下？也不知道她在不在——
“小姐，打扰一下。”
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我抬起头，看到了服务员专业的笑容。
“请问，您下午也继续要在这里备考吗？”
“啊，抱歉，打扰到你们营业了吗？”我反应过来，低声道歉，“我这就走。”
唔，这里待不了的话该去哪呢……似乎只能回家了的样子？但家里实在是……
“没有，小姐您误会了。”似乎看出我在犯难的样子，服务员的笑容稍显慌张，连忙澄清道，“只是，我们老板说，如果小姐要继续在这学习的话就没必要收拾资料了，我们会帮您看着的。”
“啊……啊，这样啊。”我愣了一会儿，诚恳地向她表示谢意，“非常感谢！”
“不用，祝您考试顺利。”服务员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之前小星姬、啊，就是对面那家livehouse的店长的妹妹，让我转告您，如果您要去吃午饭了先去那找一下她。”
星姬找我？
我稍稍愣了一下，随后点头，从书包里取出答应给星姬的乐谱，拿起手机离开了咖啡馆。
走进星海，星姬并没有在大厅，只有她的姐姐懒洋洋地趴在服务台玩着手机，搭在桌子上的左手不断以某种节奏敲击着桌面。仔细听了一会儿，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旋律似乎是《灰の舞》。
“昨晚她在家里练了一晚上，想记不住都难。”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困惑，撇了撇嘴，“希望晚上她能换首曲子，再好听的曲子连着听一千遍也会感到厌烦。”
“等她练到满意的时候，她就会换一首曲子了。”我看了眼她还在打着节奏的手指，稍微犹豫了一下，“……你好像打的是架子鼓的节奏？”
“因为我以前是鼓手，自然更关注鼓点。”
“这样，所以才没有教星姬吉他啊。”
“倒也不只是这样，我个人是反对她走上这条路的。”店长慵懒地说着，面无表情地玩着手机，“我都开livehouse了，自然知道一个好老师对她的重要性，也不会没钱或者没途径找一个好老师。”
反对……
我想起昨天下午星姬的反应，有些惊讶于她和我一样的处境，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比如她的姐姐的反对并没有太强烈，甚至会将练习室借给她练习。
“……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理由很简单啊，因为没前途。”她平淡地说道，“你也是玩乐队的，虽然是小有成就，但应该也明白靠音乐养活自己有多难。”
我稍稍愣了一下，无法否认地点了点头。我不清楚别的乐队情况怎么样，就我们乐队的情况来说，在livehouse赚的钱也很难说能不能支撑一个人好好生活。
唯一比较光明的出路，大概是被唱片公司看中签约这种几率不大的途径吧，但签约以后又会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真正能称得上体面的乐队终究也是百里挑一。
“那为什么还是允许……甚至是给予了帮助？”
“反对归反对，我总不能强硬地否定她的梦想吧？”店长抬起头，看向我，意外温柔地笑了笑，“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就算我有着失败者的经验，也不应该就因此强迫她离开那条路，更何况……算了，那个还是不谈了。”
她摇了摇头，把另外一个理由藏了起来。
“或许还有我也希望谁能成功，证明我没有走错路的原因吧。”
“所以才开了livehouse？”
“嘛，准确来说是继承，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店。”店长重新趴下来，视线移回手机，似乎不太想聊这个话题，“星姬在7号练习室，她要是在的话都是在那。”
“好，我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朝着通道走去，忽然间又想起了上午想到的问题，停下脚步又朝向店长。
“说起来我有个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有关星姬的。”
“什么问题？”
“她……不用去上课吗？”
“啊啊，你说这个啊。”
店长轻松地回应着我，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休学了，因为一些心理上的原因。”
“……啊？”
「不要太在意，她没有那么脆弱，只是偶尔会突然哭起来而已。」
不用在意……这种事到底怎么样才能不在意？
回想着店长的话，我微微叹了口气，推开了7号练习房的门。迎接我的是星姬的背影和她的吉他声。
《灰の舞》，比昨天要更熟练一些，节奏也要稳定很多，昨天回去确实是没少练习。我想起进店时店长的抱怨，不由得笑了笑。待到星姬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我鼓了鼓掌，她这才意识到我的到来，转过身朝向我，腼腆地笑了笑。
“弹得很不错，至少我听到的部分是这样。”
“多亏了阳葵姐昨天的指导，我才能进步。”
“主要还是因为你自己的努力哦，努力到你姐姐都要向我抱怨了。”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笑，“努力是好事，但是要注意休息，把自己累坏了可不行。”
“……我会注意的。”
她小声地回答道，但从表情来看似乎并不是很情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追问她这么拼命的理由，换上轻松的表情。
“嗯，那么话题转回来，星姬找我有什么事？”
“啊，就是那个……”她抿了抿嘴，说道，“就是……我想请阳葵姐吃饭。”
“请我？”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因为昨天我请你吃饭了？”
“不止，还有教我弹吉他这事……还有乐谱也是，麻烦你帮我改了。”
“啊，这都没什么啦。”她这样一提我才想起来乐谱的事，将一直拿着的谱子递给她，“这是我们乐队所有原创曲的谱子，昨天答应你的。”
“谢谢……！”
她激动地接过谱子，当即翻阅起来，她似乎是翻到了喜欢的歌，甚至是直接拿正了吉他打算现在就弹。我不由得苦笑，刚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时，她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慌慌张张地看向我。
“啊，抱歉，一激动就……”
“没事，你可以先弹一会儿我们再去的。”
“这怎么行，本来就占用你晚上的时间了，不能再多了。”她迅速取下吉他，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们现在就去！”
我只能无奈地顺从她。
午餐吃的是咖喱饭，非常好吃。
※ ※ ※
“……呼。”
尾音在训练室内悠长地回荡，星姬轻轻的呼吸声也传入了我的耳朵。我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是19:56了。
“连着练了快一小时了，休息一下吧。”
“嗯。”
星姬点了点头，放下吉他，在我旁边坐下。我把一旁的水递给她，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慢慢地喝着水。
“刚刚弹的是《樱月》吧？”
“嗯，我很喜欢这首。”她看着手中的矿泉水，不自觉地笑了，“旋律和歌词……给我一种淡淡的幸福的感觉，就像是，嗯……情歌？但有没那么强烈的甜蜜……唔……怎么说呢……”
“老夫老妻的感觉？”
“啊，是的！”
“毕竟就是嘛。”
想起珠华第一次唱这首歌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忍不住愉快地笑起来。星姬满脸好奇地看着我，但又没有继续问下去，可能是在担心会不会冒犯吧。
反正那两人根本就没打算掩饰过她俩的事，也无所谓吧。
“星姬，你知道这首歌的作词和作曲分别是谁吧？”
“嗯，作曲是键盘手青雀，作词是副吉他手金丝雀，另外这是唯一一首主唱是金丝雀而非鸦、呃、阳葵姐的歌……欸？”星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嘴，“欸欸？等一下？所以这是首歌其实是金丝雀写的情歌吗……？”
“是哦，写给蓝学姐的情歌。”我浅笑着说，“那个时候珠华同学和蓝学姐吵架了，又不知道怎么道歉好，所以就写了那样的歌词了。”
“蓝学姐……我记得就是青雀……她们原来真的在交往吗！？我还以为网上那些猜想只是脑补……”星姬自言自语地呢喃着，脸慢慢红了起来，将有些胆怯但又满是好奇的目光投向我，“唔，所以那个……阳葵姐其实也真的在和夜莺小姐交往吗？”
“我和结爱？？”
我立刻慌乱了起来，轻松愉悦的心情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狼狈。夜莺是结爱的艺名，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我和结爱在交往的传言在流传，不过仔细想想，我和结爱因为认识的时间相当长，相较于蓝学姐她们确实也会显得更亲密一些，会误会也很正常……想到这，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轻咳一声。
“没有的事，我和结爱只是青梅竹马而已，所以可能看起来比较亲密，容易误会。”
“青梅竹马吗……”
“我会组乐队也是因为结爱的功劳，因为她的坚持，我才有了一点点想组乐队的想法。”我回忆着那天的结爱，浅浅笑着，“反正现在也是休息，我给你讲讲我们乐队成立的事吧。”
“欸？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拉长尾音，营造一种吊人胃口的气氛，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星姬可不要告诉别人哦？容易给大家带来麻烦的。”
“嗯，我不会说的！”
看着不断点头的星姬，我不由得一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大概是两年前，即将升二年级的那个春假末尾……”
回忆慢慢在眼前浮现，情绪也渐渐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春日祭的夜晚。
The Night
夜风。
“从这里看，春日祭还真是盛大啊。”
身旁的结爱语气轻松地说着，眺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街道。我顺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去，却怎么也得不到实感。刚刚自己待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只是普普通通呢？
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微冷的夜风。
“嘛，毕竟刚刚身处其中，所以才没法看清楚全部吧，用中国一句成语来说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差不多这个意思？”
“应该吧。”
我简短地回答着结爱的话，默默地看着那条街道。结爱轻轻叹了口气，牵着我的手微微用力。
“你应该知道我是在说你吧？”
“我听不懂。”
“……意思是，小葵你其实没必要那么恪守日向叔叔的话，它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有强制性。”结爱忧伤地看着我，轻咬着嘴唇，“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啊，怎么能像个机器一样完全按照别人的安排生活。”
“我知道。”
“那——”
“知道并且讨厌，不代表想抵抗。”我慢慢地说道，“这些是我的责任，就算是这些责任是强加在我身上的，那也是我的责任。”
“这种事……太不公平了。”结爱低低地说，“拓也哥也是，就那样离家出走了，一点也不考虑你。”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任性了，不然不就和哥哥一样了。”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怪哥哥。他在离开之前每次和我交谈都一副难过的表情，多半是想到自己离开以后，家族的重担会全部落在我身上，所以感到愧疚了吧。他并不是没有考虑我，只是在我和他的梦想之间，他选择了梦想而已。
不过，为什么他要把吉他留给我呢？是想彻底和日向家划清界限？还是说希望我和他一样，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他大概也不理解我的温顺。
旁边的结爱依然一副无法认同的表情，看到她的表情，心中的郁结也不由得被涌现的暖意消融许多。我轻轻捏了下她的手，等她转过脸来的时候伸出手戳着她的脸颊。
“小葵……？”
“别苦着脸了，还是笑容适合你。”我的手指慢慢上移，将她的嘴角弯起，“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但这事没得商量哦。与其想着无法改变的难过的事，不如看看眼前值得开心的事。”
“值得开心的事……比如？”
“比如至少还是给了我和你一起出来玩的自由。”我轻轻笑了笑，“看起来父亲还是有考虑我的心理健康的，挺好的不是吗？”
“……”
“和我出来玩不开心吗？”
“……开心。”
“开心就笑一笑啦。”
结爱勉强地笑了，看起来和哭脸一样。我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脸，将那个表情抹掉，重新牵起她的手。
“我们回去？时间也不是很早了。”
“嗯。”
她点了点头，我们顺着来时的路慢慢下山。石台阶在月光的笼罩下温柔地亮着，它的尽头隐约传来了吉他的旋律，随着我们的不断靠近，旋律越来越熟悉。
《ミカヅキ》。哥哥经常弹奏的曲子。
“……逃げ出したいなぁ 逃げ出せない，明るい未来は見えない ねぇ…”
不由得轻轻跟着旋律唱了起来，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结爱有些困惑地看着突然开始唱歌的我，但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陪着我加快脚步。
数十个台阶很快就到了尽头，旋律也越来越清晰。我几乎是小跑着前进，拐过拐角，我看到了吉他的主人。
一个看起来和我同龄的短发女生站在街边弹着吉他，仔细看看，她的吉他有连着音响，似乎是在街头live的样子。
——不是。
激动的心情立刻降至冰点，我轻轻叹了口气，牵着结爱离开了那里。结爱回头再看了看那名少女，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那位好像是隔壁班的藤原珠华同学欸……小葵你认识？”
“我不认识，只是……以为是哥哥而已。”我解释道，“他以前经常弹那首曲子，再加上刚才又提到他，所以有了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刚刚唱歌也是因为这个？”
“嗯，我经常和哥哥一起唱那首歌。”
结爱点了点头，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围的路人越来越多，我们又重新回到了春日祭的街道里。我小心地拉着心不在焉的结爱在人群里穿梭，走了好一会儿，终是走出了春日祭的范围。
花了点时间辨认方向，我把结爱送到了她的家门口。然而就算到了这，结爱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我牵着她的手，我感觉她还会继续向前，无视掉自己的家。被我拉住的结爱回过了神，茫然地看了圈周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家了。
“欸，已经到了吗？”
“对哦，我看你还在继续走，还以为你打算去我家过夜呢。”我揶揄道，“在想什么？想那么投入。”
“我在想……小葵你对乐队有兴趣吗？”
“乐队吗？”我想了想，说道，“Glay GLAY？”
“呃，我不是说那个啦，我的意思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小葵有兴趣组乐队吗？”
“组乐队？”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愣神许久，结爱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但也并没有收回刚才的话。这样看来，她似乎是相当认真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她明明知道我哥哥就是因为之前玩乐队的时候坚定了自己的梦想才离家出走的，为什么又要提出这件事？这完全不像是她的性格会说的话。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小葵很喜欢弹吉他，对吧？”结爱重新看向我，表情坚定了不少，“然后，因为你哥哥的事，你被迫放弃吉他，或者说音乐。”
“……没有，我没那么喜欢。”
“骗人，你明明以前经常拉着我听你弹吉他。”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那个开心的笑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无法否认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不去看结爱的眼睛，逃避般地移开视线。我很清楚我对音乐的热爱，也因此无法去憎恨追求着音乐而离开的哥哥，或许在内心的深处，我也渴望着和哥哥一样选择梦想而非家族。
但我不可能选择和他一样的路。
“组乐队啊……但结爱你并不会乐器吧？”
“我可以学。既然小葵是吉他手，那我就去学贝斯，正好让姐姐教我。”
“贝斯可不好学。”
“没关系，我会努力的，如果空闲时间不够，我就翘课去学。”
“别翘课啊喂。”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满脸认真的结爱，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真的会翘课去练贝斯。她的身后，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丽的光芒让我不由得有些呆滞。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呢？”我轻轻地问道，“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丢下家族的责任逃跑的。”
“我只是觉得，连爱好都要剥夺也太过分了。”她露出难过的表情，忧伤地看着我，“所以我觉得至少，就算只有两年，只在高中期间也好，小葵能尽可能享受自己的爱好。”
“……你啊。”
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深深呼吸，将摇曳的情绪收回心底，尽可能不让她看出我的动摇。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我帮你去说服他。”
“只有我们两个人，可算不上乐队。”
“我会再去找成员的，还差键盘手和鼓手对吧？我会找的。”
“live演出可是要面对很多人的，结爱你没事吗？”
“……我没事，我能克服的。”
结爱的声音很明显的颤抖着，对于怕生的她来说，去寻找其他成员都是很难受的事情，更别说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演出。但即使这样，她也想要把我从束缚中拉出来。
……好想哭。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好像也没办法拒绝了。”我勉强地笑着，挥了挥手，“明天见吧，结爱。”
“嗯，明天见。”
我害怕结爱看见我的表情，匆匆离去。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夜空，被泪水模糊的月亮像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就像结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