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系缺人得紧,三浦源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公良昕雨,连续加班两周后终于让她获得一次两天的休息,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穿上了便服独自走上混乱的街头继续调查。路边摆满了锅碗瓢盆和煤气罐,二十几人穿着厚薄不一的衣服排起了一条不太整齐的队伍,他们步履蹒跚,有的人甚至任由义肢的电线暴露在外。公良昕雨走在队伍的外侧,听见前头传来连声感谢的话。她抬起头,看见木制的牌匾上用鲜血的颜色书写着一串汉字:山谷劳动者福祉会所。转角,短工的广告在白墙上闪烁,阴暗的墙根下躺着用所有家当作枕头睡觉的中年人,几步开外便是一家旅店。
这里是世界最发达的国家,日本最辉煌的地区,却是东京最阴暗的角落。公良昕雨曾因查案来过多次,每次都会被类似眼前的景象震撼。流浪者们集中在这里,这不大不小的地方像是这个国家的一块怎么也愈合不了的伤疤。
公良昕雨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抬头望向天空。一道尾迹云爬上无云的浅蓝,像是天空流了泪。远处的老树正缓缓褪去金色的外衣,又一片叶汇入枯色的地毯。一辆警车从身后开过,公良昕雨不愿再打搅同僚们的工作——方才她已经去过了,结果与资料库显示的一样,近两个月都没有人员死亡案件。她倏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山谷也是因为一起死亡事件,当时她还在搜查系,日本堤派出所没有人手,她便单独出了那一趟警。到了现场才发现死者居然是当地黑帮的干部。当然,尸体并没有任何疑点:单纯的病死。只是一个人在众多黑帮成员的眼皮底下验尸难免叫她紧张,更有甚者,其中一名女性成员还语气轻佻地对她大放厥词,毫不顾忌死者所在,后来在问询中才得知那名女性竟然是死者的义妹。
那名女性叫齐藤极光,就是前不久在中野佑夫家对面的花臂女性。自从她义兄死时出的那次警后就一直对公良昕雨阴魂不散,时不时在她眼前晃一晃,公良昕雨身在其位,对方又有极道的关系,有时不得不回应;但若是遇上之前那种无话可说的情况则会转身离去,不加理睬。今天又来到山谷,齐藤极光所属的稻川会地界上,公良昕雨暗忖十有八九又会碰上那个女人,眉心不由地一皱。
如此说来,阿南德·辛格也是因暴力团冲突牺牲的。不过他是卷入了一伙无名无姓的不良少年械斗,当事人早已被警视厅抓获。由于是未成年人犯罪,主犯仅仅会在拘留所呆上很短一段时间,随后被送去特殊学校学习,今后也将会不痛不痒地继续人生。公良昕雨没有愤愤不平,但也不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某个清晨的梦中,她站在国会议事堂的中央,对着整个大厅高声宣读阿南德·辛格的故事,在一片掌声中离开会场。这就是她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同僚做过最大的贡献了。现在的她踏在山谷的街道上,不是为了阿南德·辛格,而是为了她自己。
公良昕雨手里捻着证物袋,里头是被细心熨平的牛肉干包装纸,如此走进了一家杂货店。先前她就调查过,普通的便利店并不销售这样的牛肉干,只有华人店才有可能,这让搜查范围缩小不少。诚然她不至于调查全东京的华人商店,但既然为数不多的线索都指向山谷,从这里开始也算得明智。
杂货店老板摇了摇头,公良昕雨并没有气馁,在显示于眼前的地图上做了标记。阿南德·辛格的确在这里出现过,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她又向着下一家店走去,就在这时,她被一个声音叫住。
“哎呀,是小昕雨,快过来坐!”招呼她的是一名本地老奶奶,头发花白却精神地烫着卷,显得英气逼人。她与先生一起开了一家小餐馆,并不在公良昕雨的排查名单上。
公良昕雨刚想拒绝,余光却见餐馆柜台上放着一桶没有便签的透明罐子,里面正装了一些红色的小零嘴。她一愣,放大视野来看,果真是正在寻找的牛肉干。
“小昕雨,今天也是来查案?我们这儿的巡警都不怎么露面,那天陪我家老头上缴驾照,派出所的巡警先生塞了一张传单就不见了。不像你,路过还来看看我们。”
老奶奶热情,公良昕雨架不住这份好意被迎进了店内,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直接问那牛肉干的来历,干脆耐心同老奶奶聊起来。
“派出所的工作都很忙嘛,奶奶您也晓得吧,这一块儿不太平的。”
“比搜查系更甚?”
“还真说不好……不过奶奶,我现在也是巡警来着,在桥场那边。”
老奶奶很吃惊,探出头关切地拉过公良昕雨的手说:“是被欺凌了?那种全是男人的工作环境可不好干呐!”
公良昕雨轻拍两下老奶奶的手作安慰,一边露出温和的笑来:“没那回事,不如说正是在那种环境男性们才更加当心,他们也担心被告状丢了饭碗呢。”
听罢,老奶奶才安心地缩回脖子:“没有就好。那么只是为了换个环境了?”
“差不多的理由吧。”公良昕雨不再多说,而是将目光投向那罐牛肉干:“话说回来,那是……?”
老奶奶回过头,看了眼公良昕雨在问的罐子便说:“那是女儿的朋友从外国带回来的零嘴,老头子喜欢吃这种新鲜玩意,但舌头总适应不了这个,便都拿出来招待客人们了……对了!这是中国带来的,是你的家乡对吧?要是喜欢你就多拿一些。”
老奶奶的盛情难却,公良昕雨也实在是好奇这牛肉干的味道,于是开了一袋塞进嘴里。岂料一股火热麻辣的刺激从舌尖直冲上鼻腔,惹得她一阵咳嗽。待稍微缓下一些后,她听见了老奶奶爽朗的笑声。
“呵呵呵……我以为你能受得了一些呢。”
公良昕雨眼角还存着泪,哭笑不得地翻过牛肉干的包装纸,看见成分表上用中文写着出产地:四川省眉山市。
老奶奶好心递来一瓶水:“吐掉也可以的,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公良昕雨没有吐掉,就着水勉强吞了下去,然后又重新灌了几口,这才说道:“就算是我,从小也是喝味增汤长大的,吃辣的基因怕是一点没遗传到。”
“哎呀,这倒是。若这么看,这些牛肉干恐怕还得再放一个月才能送完呢。”
公良昕雨看着大半罐子牛肉干,想起阿南德·辛格的事来:“这么说,这些牛肉干已经放了很久了?”
“得有两三周了吧。”
“具体呢?”
“我看看……”
即使是脑机接口技术飞速发展的现代,一些老人们也习惯使用移动终端记录日常生活。老奶奶拿出正在充电的平板电脑,熟练地打开笔记本。
“有了,是这个月1号的事呢。”
阿南德·辛格是3号夜里离开桥场派出所后出的事。
“那几天,可有见过一位印度裔的刑警?裹着头巾的。”公良昕雨的双手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下。
“有的,这事儿我都记得呢。印度裔警官可少见的很哩,你看。”
老奶奶将平板电脑转过来,屏幕上的文字印在公良昕雨眼中,老奶奶记录了许多,看来真的对阿南德·辛格印象深刻。
2050年11月3日 晴
……下午大约三点多,正是太阳晒进店面的时候,一位裹着头巾的男士走了进来。那应该是印度或者尼泊尔之类地方的人吧?生着一双大眼睛,眉毛粗粗的,还有大胡子,看着英俊得很。小时候看过印度的电影,大约就是这样的大胡子手握钢枪对战上千人的敌军,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定那位人物也当过兵呢?我这么想着,他拿出一本证件开了口:“我是浅草警察署搜查系的……”
哎呀,名字记不住了,不过他的声音有日本人没有的磁性,沙哑又低沉,倒有点像山里亮太的声音。他说的英语很快,这台老平板跟不上他的速度,翻译得并不准确,许多话要好几次才能勉强弄明白。
警察先生是来查案的。他调出全息投影给我看了现场还原图,问我认不认识躺在地上的女人。没想到现在的投影技术那么发达,竟然能如此真实地还原一个案发现场。那个女人死了,死状凄惨……愿神明保佑她,也保佑警察先生早日找到凶手。
我不认得那个女人,倒是被吓了一大跳。警察先生有些过意不去,我便抓了一把牛肉干叫他吃了。他最初有些抗拒,但还是接受了。脸上通红,却硬着头皮吃了下去,我见他快步走去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当时笑得好厉害。
说起来,搜查系似乎是小昕雨的单位,回头再见到她时可得说说这事。
老奶奶没有具体描写那具尸体,公良昕雨猜测她是不愿回想那个场景,只能斟酌着问道:“受害者您果真不认识?”
老奶奶缓缓闭上眼,眉心皱起,一会儿才睁眼道:“不论如何想也没见过……”
“有什么特征吗,衣服之类的?”
“倒是穿得很清凉,这个季节也不多见了……这么说,兴许是风俗业者也不一定。”
“是穿着制服之类的?”
“倒也不是。是穿的那种透透的衬衫,牛仔裤也很短。”
公良昕雨想象了一番,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风俗场所?”
老奶奶的眼睛似乎亮起,笑意涌上来:“这可问对人了,老头子顶喜欢往那种店跑,你晓得的,这种地方通常不显在地图上。”说着,老奶奶在平板电脑上操作一番,显示了一张自制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大致是店名以及评价,其中一家这样写道:3号的波丽小姐胸部圆润,手活也好,比寻常姑娘贵上一半,插插要翻三倍,值得。不过要早两周预约,抢手的很。
公良昕雨将视线挪开,又听老奶奶补充道:“若是现在去,兴许你还能遇上老头子,他今儿出门时傻呵呵笑着哩。对了,若真见到就替我捎句话:今晚没有肉,泡面还有剩。”
她离开了杂货店,瞥了眼擦身而过穿着米色卫衣戴眼镜的男性,这才走向街角的便利店。
公良昕雨紧皱着眉,半强硬地拒绝了一位风俗业者。她走到太阳底下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劣质香水熏人的气息冲淡,但很难说有什么成效,甚至不如说愈发浓重。她回过头,见一位白色衬衫配着牛仔短裤的女性来到她的面前。她立刻想起老奶奶对死者的描述,但面前此人活生生的,不至于是尸体。
“公良小姐?”那人开口问。
公良昕雨默不作声,上下审视了来人。矮个子的圆脸,二十出头。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号人。
“奇了,听说不是个哑巴呀。”女性没听见回应,用带着关西口音的话嘲了一句。
“……是我,有人派你来的?”
“不好说呢。带现金了?”
“令和32年了。”
女性啧了啧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收你便宜点,三万二吧,税少交点也是好的,少养些废物。”
这话听得公良昕雨不悦:“我说,这是敲诈吧?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管你做什么,走不走?”
公良昕雨犹豫着,她自然想到了隐藏在山谷地下的花臂女性,能用这种方式邀请人的也只有她了。
“喂,够便宜了。”女性催促道。
“得,转给你。”公良昕雨转账后,那名女性立刻回过身带路。没有运动义体的女性走得异常地快,仿佛想甩丢身后人一般。公良昕雨紧追不舍,不时便冒出汗来。
“我说,不能走慢点?”
“赶单子呐。”
“勤者生财啊。”公良昕雨感叹一句,看着引路人披在身后的长发,暗忖这姑娘也才二十出头,可能是西面哪个小地方来的,弄不好是勤工俭学,她的辖区多的是这种上京读书的学生。不过此人不像是书呆子,很机灵,知道如何膈应自己,或许是关西人的天性。学生拿了钱后也不多废话,走的多是小巷子,看似对山谷很熟悉。
大约五分钟后,她停在了一家自助式情人酒店门口。
公良昕雨看她不再移动,惊道:“三万二都没带房间的?”
女性翻了个白眼说:“酒店又不是我开的!”
公良昕雨哭笑不得,只得随意选了一个便宜房间。那名女性探头看了看,神情微妙地说了句:“先去房里等着。”
“喂,听着,我是警察,若是敢骗人可没好事。”
“警察……”女性呵呵一笑:“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