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向陆地镶入了几十根楔子,囚犯们漂洋过海,在这片土地上开垦属于自己的领地,庄园发展成了农场,村落发展成了城市,这便是悉尼。
我在军用运输机上,耳中是飞机引擎被耳罩隔绝的轰鸣声,鼻中是机油与军人汗液混杂的气味。他们隶属响公司总部的安保部门,实际上就是正规军队,是与奥利维亚不同的职业军人。
穿着澳大利亚空军夹克外套的飞行员拉开驾驶舱的门,像是炫耀似的对我们说:“朋友们,看看右舷窗,那就是我们澳大利亚美丽的东海岸!”
我向外看去,飞机冲破云层,将钢筋水泥铸造的大地与浩瀚无垠的大海嵌入舷窗。
其他人没有太大反应,他们大多都已经来过这座城市,不然就是觉得这里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飞行员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却扶着机舱壁来到我的身旁。
“欢迎来到悉尼!”他自豪地说。
降落地点是一处空军基地,这里已经开放给全世界军队使用。昆士兰州现在是棘人攻击的高危地区,而相邻的新南威尔士州是南半球的经济中心,所以增兵主要在这两个方向。
响公司总部的士兵们在日本经历了几次大的战役,现在成了澳洲政府出资请来的支援,他们态度有些蛮横,本地士兵们都敬而远之。我则不然,在负责我的护卫小队到来之前,不得不留在他们营地。
下飞机后的这段时间很难熬,我等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舒了口气,她却对我说:
“你不该来这的。”
我猜得到奥利维亚也在执行“猎人小队”的计划,否则她不会像先知那般对我说那些话,但我们在同一支小队是不是巧合就不好说了。我倾向于认为那不是。
与她同行的是一位叫作小林光的响公司士兵,她是日本总部派遣来的,与奥利维亚共事了近一年。她个子很矮,与当时的我差不多高。梳着干练的短发,目光犀利,表里如一的严肃。当时的我有些怵她,奥利维亚却悄悄告诉我:“她有些害羞,等你熟悉她就会发现她的可爱之处。”
小林光是我们的队长,熟络以后我喊她光姐。除了我们三人以外还会有几名临时雇佣兵参与。她告诫我不要与那些人深交,临时雇佣兵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猎人小队”计划是响公司针对棘人进行的一项实验性质的项目,根据“外界情感会影响棘人行为”这一假说,派遣艺术工作者使用音乐这一情绪的艺术测试棘人的行为与反应。响公司高层居然有人愿意相信音乐能够影响棘人,可见当时人类对棘人的恐惧已经到达巅峰,不论多么愚蠢的方案都会被拿来一试。
我们渐渐驶向海边,这里不像阿德莱德,海岸线未被军事封锁,悉尼人们照常生活。我看见了赤脚踏上沙滩的青年,也看见了穿着泳衣的女性,除了一直警戒着海岸的海军士兵们,一切似乎与和平时期没什么不同。
“不能离我们太远。”光姐对我说。
这也是我第一次踏上沙滩,与我想象的不同,不知名的多肉植物爬上白沙,与被海浪卷上来的水草与海带一起将幻想中的洁白搅得稀烂。贝壳与玻璃碎片阻碍了我的前进,我只能重新将鞋袜穿上,跟在她们身旁去了附近的一处雷达站。光姐向门卫说明了来意,对方没有让我们进去的意思,而是告诉我们要找的人已经离开。
“她跟着另外一支部队向北去了,她的通讯装置坏了,现在用的是这个临时识别码。”门卫报了一串代码。
“真稀奇,这年头还有雇佣兵不装内置通讯仪。”奥利维亚抱臂哼了一声,显然对这未曾谋面的队友有所不满。
“走吧,先找另外一个。”
悉尼的丘陵路极其难开,又正值高峰,奥利维亚在主路上堵了一小会儿便把车拐进了小路。路上,我时不时能听到她们在跟什么人通讯,那是待会儿要接头的雇佣兵。他们要求把车开进一处废弃的商场,奥利维亚最终将车停在了附带建造的停车场内,这里还停着另一辆面包车。
停车场看似无人,她们却很紧张,奥利维亚叫我躲在车内低下头,与光姐先后端着枪下了车。
我按奥利维亚的话照做,所以看不清车外的情况。只听到光姐对通讯说了些什么,突然噼里啪啦的声响自商场传来,她们同时躲回车后,枪口对着声音来源的二楼。
枪声、爆炸声、玻璃碎裂声、钢筋的尖锐声、脚步声、叫骂声、鞋底的摩擦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空旷的商场中被无限放大,就像一支交响乐。
光姐喊了一声“我们走”便与奥利维亚钻回车内,她们显然不想蹚这趟浑水,可她们还没坐稳车顶就传来了撞击声,我惊得缩了脖子。抬头才发现是一块铁皮凹陷进来。有人向我们的车开枪。
她们沉默了一瞬,奥利维亚骂了一句“混蛋苏联佬”,又将枪口伸向窗外。
“交响乐”一直在移动,很快便来到了停车场,音乐变得开阔起来。朝商场这一侧的车门吃了几粒枪子,我向里侧挪了挪,却听奥利维亚喊了一声:“音,开车门!”
打开车门,我看见三个端着枪的人向这里冲来,一边还在向背后放枪,他们的身后有不少追兵。那三人飞快地挤进后座,门还没关上,车便动了起来。
奥利维亚踩紧了油门,外面传来叫骂声,还没听到他们的汽车发动声我们就驶离了停车场。
上车的三人都是苏联人,进来时一股汗臭味。我被挤在最角落尽力不去碰他们,但无奈车后座到底还是容不下四人。中间的苏联人受了伤,一边骂骂咧咧说着什么,一边掏出一个扁平的方壶往喉咙里灌下些液体,浓浓的酒味飘来。
他将酒壶递给了战友,自己掏出急救包止血。坐在我身旁的苏联人接过酒壶后低头瞥了我一眼,玩味似的将酒递给我。
苏联人们还在吵闹,奥利维亚愠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吵死了,安静。”
“公司狗,规矩不少。”
倏然间我听见套筒拉动的声音,我吃惊地抬头,发现是副驾的光姐抬起了枪。那把枪很小,她的手也不大,握把处刻着她的姓氏。
她说的话并不可怖,但声音很有威慑力:“在我们车上就得守我们的规矩。”
坐在中间的苏联人条件反射就要抬枪,被身旁两人按了下来。他们终于安静了,但他们身上血与汗、酒与烟的气味一直令我作呕,我不得不打开了窗。好在我不需要忍受他们太久,奥利维亚开出了十多分钟,我们开进了一处小型汽车修理厂。
光姐还是没有让我下车,不过没有再让我躲起来了。我扒在被子弹打出“蜘蛛网”的车窗上看着外头,修理厂门口有不少人。光姐下了车,奥利维亚则站在驾驶座车门背后,一手拿着枪掩护她。三名苏联人将一样东西交给对方为首的高个子壮汉后扛着枪走进了修理厂。
为首的壮汉也扛着步枪,他将收到的东西转交给了身后一位光头,自己独自走上前来:“抱歉了,这事儿没通知两位,您二位不会介意的吧。”
光姐也是独自站在壮汉对面,两人脚下泾渭分明。
“先不说我个人。响公司需要您一个交代,列昂诺夫先生。”
他就是约瑟夫·波夫洛维奇·列昂诺夫先生,曾在苏俄石化战争中获取一枚金星勋章的苏联英雄。他对光姐说:“干我们这行的都有规矩,客户的信息可是保密的,恐怕这回没法给您一个交代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剑拔弩张,最后列昂诺夫先生还是上了我们的车。奥利维亚则有些惊讶:“不是说一支小队吗?”
“我们苏联人,一个人就是一支小队。还有问题吗,小林女士,伯里奇女士?”
列昂诺夫先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很壮实,留着一圈胡子,看得出来被特意修过形。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我很喜欢那如海洋般的颜色。还未入夏,他却穿着短袖短裤,泛着白光的线连接他的四肢,从颈后汇入后脑勺。他抱着突击步枪别着手枪就坐了上来,弹匣被他随意丢在座位上。
俄罗斯人生性刚猛,武器也都是大枪大炮。除了突击步枪他还有一杆狙击步枪,比光姐她们惯使的枪长上一大截。他用的是7.62×54苏联弹,比5.56北约弹要大上不少,所以他们的子弹无法通用。
开始我不敢与他说话,列昂诺夫先生便主动来逗我,见奥利维亚她们也没有阻止我便与他聊了几句。他的知识渊博,说了不少政治与主义的话题,听得我云里雾里,那些话倒是惹得奥利维亚生了气:“你能不能闭嘴,别把那些歪道理教给孩子。”
当时的我习惯称呼先生为约瑟夫,他也不甚在意,直到我后来学习了俄语才渐渐用起尊称。
约瑟夫回答:“姑娘,我是在给咱们刚刚苏醒的小猫科普一些历史知识,怎么能说是歪道理?”
“历史就是历史,别把你们那套主义一起科普进去了。”
“政史不分家嘛,咱们小猫肯定学过。”
我苦笑着耸耸肩,没告诉他我从小读的是艺术学校。但凡用笔的,我的成绩都一塌糊涂。
“我的天呐。光,告诉我我不必忍受他太久。”
“很遗憾,6个月。”
“太遗憾了。”
公良昕雨在一个巨大的房间内醒来。
房间是和式装修。她面前是一方茶几,上面摆着收纳好的围棋,棋子收纳臂正安静的躺在一旁。小茶几底下还收纳了将棋之类的棋盘棋子,种类繁多。右侧是房间主人用来以茶道款待客人的地方,榻榻米上方的木架上摆了茶道用具,角落收纳了若干坐垫。左侧是一排高大的收纳木制柜,有几十个方形的小抽屉,不知里面放的什么。房间深处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现在处于闭合状态,只透了少量的光进来。窗户右边的墙壁上有一块控制面板,用来控制窗户采光。它的正面是一块空地。
公良昕雨是主动吸的安眠气体,她想让对方看见她的诚意。现在的她被拷在椅子上,扭过头能看见手上的白色拘束器,上面滚动着红色的字幕,是用日文写的“响公司装备部”。她扫视房间,最终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那扇落地窗。她很想看看外面的景色,于是连同椅子一起挪动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许久之后才来到窗边的面板旁。她费了一番周折按下了按钮。落地窗改换了模式,一阵白光过后,城市的美景落在她眼中。
这里是东京都,而自己所处的是整个东京为数不多的超高层。这个高度的观景台很多,但据她所知,有能力在这样的超高层装修这样华丽房间的只有一栋:响公司总部。
她看了大厦脚下的绿地,又看了白色的天际,就连鸟儿都不能飞得比她更高。一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这是她所梦想的高度,尽管她只是过客。
没关系,我马上就能进入那些人眼中了。
她如此想着,再次低下头看向大楼底下的黑点,他们比蚂蚁还小,却是一个个人。
那些是她的人。
现在的她有些紧张了,她全身发冷,似乎会使不上劲。她慌忙握紧了拳头以确认自己的肢体还受控制,好在一切不会因为她的颤抖而停止运转。
底下那些人是她雇来的抗议者,他们将会配合公良昕雨出演一场戏。
她想缓解自己的紧张,于是尽量不去思考自己的计划,任由自己的思绪飞舞。她想起了位于台东区的那小小派出所,两年前的她恐怕不会想到自己能来到这里,这一切似乎都应该感谢那个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极道女二当家。公良昕雨从伊万那里听说过,是齐藤极光把自己介绍给了游击队的现任领导人。
她又想起伊万。他是个会每天定闹钟起来看《时间》的人,那是苏联的新闻节目,综合了一整天的国内外重要新闻。公良昕雨和伊万独处时曾碰巧看过许多次,主题曲《时代,前进!》的激昂曲调已经牢记于心。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平易近人的领导者,他在游击队内呼风唤雨,早已是组织内的实际领导人,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真正撸下现任领导人那徒有虚名的帽子。公良昕雨一直很费解,伊万能力超群,也一直忠心不二,可为何创始人自杀前没有把位置交给他,而他也心甘情愿接受了这一切。
伊万其实并不算是好脾气的人,但他发火只针对亲近的人,比如他的副手或者公良昕雨。他倒是从不对那个光头发火,那是创始人的兄弟,虽然人老了,但在组织里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些人管他叫“政委”。
对公良昕雨的发泄主要是在性事上,她总有些受不了伊万暴力的冲撞,好在她终于掌握了技巧:只要让他尽早发泄完,作为“男友”来说还是很温柔的。
公良昕雨想到这里时松了一口气,这伪装的关系在今天算是走到了尽头,他不过是利用自己与本地成员们打好关系,自己也是为了今天忍受到现在,如今窗户纸捅破,他们相互都会轻松不少。
公良昕雨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间,12:46,羽田机场那边应该有结果了。她低下头,看见一台浮空车缓缓泊进大楼。轻盈的小精灵被打在窗上,留下可爱的印记,公良昕雨望向苍白的天空。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