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知的时空,一个意识体度过了一段无意义的时间。它没有任何消遣,只能不断从回忆里刨出片段来回想。毫无征兆的,它感到有什么东西挤进了它。刚开始它欣喜若狂,它以为自己终于重新回到了熟悉的世界,可在与那个东西被迫融合的过程中它开始抵抗:它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个东西无疑也是个意识体,可思维方式与自己完全不同,那不是个体间的差异,所以它们根本无法交流。意识体明白了,那是物种之间的差异,于是它开始拒绝融合,而且很明显,对方也一样。
很快,两个意识体开始冷静下来,它们不再那么针锋相对,而是用着自己的方式揣摩对方的意思。意识体开始相互感受,它们突然发现即使不懂对方的思维模式,也依然可以从对方自发传来的、无法控制的情感中发现一些与自己类似的感受。而现在,两种感受完美的重叠在了一起。
意识体明白了,这是一种名为“困惑”的情感。拥有语言的种族会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这种被重叠的感受。
——你是谁?
峨眉山的步道上,着大褂的和尚与穿登山服的女性一前一后攀着阶梯,树林里不算安静,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是鸟雀或者雪压弯枝桠的动静,除此之外便是叶声。他们又看见了遮天盖地的绿色,试图为他们挡住上苍降下的风雪。已经渐渐能看到针叶了,冷杉挺拔地矗立在阶梯旁,但天色也暗下来了。
电子合成音的播报声在风雪中回荡着。
当亲眼见到战争,人会在瞬间成长,我在这天领悟了这一点。
我们开往的是悉尼东北部的一处临时军事基地。几个月前印尼遭遇了棘人攻击,它们很有可能乘着洋流南下袭击澳大利亚东海岸。我自然不知道这天前战斗已经在昆士兰东北海域打响了,澳洲海军高层为了配合大选封锁了消息,等我们确认到开战日期时早已在新州打了三四场仗了。
约瑟夫得知另一位队友也是女性显得很不高兴,他嚷嚷着澳大利亚的男人都死绝了,惹得奥利维亚差点把他赶下车。我倒是暗自觉得好笑,奥利维亚发起火来很可爱。
悉尼地处丘陵,车时上时下,但奥利维亚开得很稳,似乎是习惯了这里的路况。我们追上了一支装甲车队,列昂诺夫先生向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回头对我说:“快看,小猫,这可不常见!”
那是两台响公司军工的自行火炮。光姐放下了工作盯着车身上的文字看,那些是来自她家乡的文字。奥利维亚好心降下车速,光姐却提醒道:“快开吧,免得等会被拦下来。”
光姐同奥利维亚说话时的语气会有些细微差别,她会说得更温柔一些,但也仅是一些。
“这次任务后,你也该回家看看了。”奥利维亚说。
光姐应了一声。坐在我身旁的约瑟夫兴致很高,跟我解释了自行火炮和坦克的区别,还讲了个笑话:“你知道要多少台那个铁疙瘩才能完全打退海里那些恶心小玩意?”
“恶心小玩意”指的是棘人用基因技术改造的海洋生物,就是所谓的“棘人造物”。它们就像是被棘人驯化的宠物,能够自主上岸袭击人类,数量惊人。
我回答说:“至少得遍布整个海岸线吧?”
“哈,你们觉得呢?”他把话题抛给前座,光姐很忙,奥利维亚则哼了一声:“我可不想跟你玩什么有奖竞猜。”
“我也没说有奖。”约瑟夫呛了一句。
“我的天呐……”奥利维亚大概是翻了个白眼。
“答案是0,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根本就没用!那些恶心小玩意无穷无尽,除非搞一颗核弹‘轰’地一下,不然谁都赶不走海里那些臭虫!当然,那时候我们也不剩几个了。”
前座的两人都没吭声,约瑟夫自己干笑了几声,很快也安静下来。
我看向驾驶座。奥利维亚的头发被随意一扎,露出脖颈后两条银白色的线路,衬着整个下巴到颈部的曲线。我的心脏漏了一拍,脸有些发烫。
正当我抑制不住臆想之时,后视镜里的奥利维亚却突然紧紧皱了眉,我正好奇想问,却听见响彻云霄的警报声。
这个国家第一次响起警报声是在101年前的达尔文。二战期间,日军为了打击盟军的海上补给线空袭了达尔文港,造成了澳洲本土因战争死伤最严重的一起事件。如今警报声再次响起,奥利维亚与当时在这条海岸线上的数千名官兵见证了祖国的历史。
此时的奥利维亚恐怕还未意识到这点,她踩深了油门,一边对正联系什么人的光姐说:“光,我得开去前线,管不上那位‘专家’了。”
“走吧。如果那真是‘专家’的话,总会见到她。”光姐一边回答一边搜索着信息:“有了,EQ721305地区。”
我的手环在此时才响起了避难警报。
约瑟夫是雇佣兵,没有公司与军队共享的情报,收到集中通报是在一分钟后,不过他早在警报响起时就解开安全带,想从后备箱把弹药箱抱出来。
“小猫,帮个忙。”
他个子大,车速又加快了,一时动弹不得。我搭了把手,勉强把一箱弹药抱到后座上。那箱是约瑟夫带来的7.62R。他没忘记另外一箱,那是奥利维亚她们用的5.56NATO。光姐回过头,让我把5.56放在中间,又叫我拿了几个空弹匣给她。
“每个弹匣装三个桥夹……就是箱子里这个,你看我们怎么做的。”约瑟夫的动作很娴熟,将弹桥卡在弹匣上,三管子弹一压,不出半分钟就能准备好一个弹匣。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子弹,满心雀跃地想要帮忙,却听驾驶座传来闷闷的一声:“音,别碰。”
当时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制止,只是下意识顺从了那句话。而约瑟夫却瞥了奥利维亚一眼,从5.56的箱子里抓了三排桥夹塞到我手中。
子弹很重。
“别理她,你继续。”
“音,你没必要做这些。”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看向光姐,她却一直沉默地做着准备,仿佛置身事外。约瑟夫的动作也不慢,一边还在与奥利维亚对峙:“与其让她干看着还不如让她帮个忙,真遇上棘人,给你一百个弹匣都不够!”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打仗是男人的专利?你看看你现在在让孩子干什么?”
“真有意思,我又没让她上战场。何况她年纪也不算小了,在我们那儿都可以加入青年军了。”
“别把这儿跟苏联比,我们……”
“奥利维亚。”光姐却突然开口,凑过去往她战术背心上塞了几个弹匣,奥利维亚不再说话了。
约瑟夫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我意识到这场争吵结束了。
我偷偷看了奥利维亚,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眉心紧皱。最后我也只装填了三四个弹匣,因为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我以为能够听到枪响,但回荡在上空的不过是预先警报,光姐在跟驻军联系获取更多信息,奥利维亚和约瑟夫则沉默地做着战前准备。这股紧张感撩动我的神经,耳边似乎传来军鼓密集的滚奏音,尔后才记起那是我的心跳声。
悉尼的五月还有些热,旭日当空,若不是有海风恐怕会出汗。他们三人应该是收到了情报,围在车前讨论着什么,我被留在车中,听他们说着我不懂的话。后来他们都钻进了工事里,我只能遥遥看着。时不时有车停过来,下车的都是抱着枪的雇佣兵与职业军人。
沙滩上没有枪声,只有海浪与警报,还有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有三四架直升机一直在我们头顶盘旋,我能看见其上漆黑的机枪口。
忽然间,工事中一阵骚动,约瑟夫第一个站起来,随后三三两两的士兵们跟着一起冲回了路旁的汽车。直升机也渐渐飞远了。
“怎么回事?”
“不在这里!”不知谁回答了一句。他们火急火燎地上了车,门刚打开,我就听见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后来我才知道是棘人造物群临时调转了方向,偷袭了另一处海岸。
我们的车开得很快,超过了越来越多对面车道的车。那些都是反应快的居民们,要不了多久道路就会被军用车辆堵塞,慢动作的居民们只能等待军事撤离了。
我们通行的道路也不是一路畅通,澳洲军方的车比我们快得多。声音愈发嘈杂,爆炸声在不间断的枪声中此起彼伏,头顶也传来机枪的声音。
“在这停。”光姐说完回头看了我一眼:“跟我们下车。”
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奥利维亚,她也同样吃惊,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对我说:“音,听她的。”
约瑟夫瞥了我,像是在思考,没一会儿就回身从后备箱的背包里摸出一副墨镜递给我:“沙滩的战斗容易迷眼,把这个戴上。”
他们三人都戴上了护目镜,我也戴上了约瑟夫的墨镜,有点松,我向鼻梁上压了压。
一台直升机从头顶飞过,风很强劲,没飞多远震耳欲聋的轰击声就响起,地面也随之震动。我捂着耳朵,看见光姐一手拿着枪,往街道旁的巷子里做了个手势,约瑟夫则跟在她身后。奥利维亚也端着枪,拍了拍我的肩指了指巷子在我身后跟随。
这条路离直升机稍远了一些,如果从它正下方走,很有可能被滚烫的弹壳击中,而且对听力的损伤极大。
可这里并不直通海边,一栋房子挡住了去路。光姐带队径直走进了院子,对着屋内露出半个脑袋的女主人大幅度地向后挥手示意他们撤离。我们翻过院子后墙走到海岸高处的小径上,这里已经能看见士兵们了。他们躲在自制的工事向下方射击,硝烟扑鼻,惹得一阵咳嗽,而我甚至听不见自己咳嗽的声音。
约瑟夫先挑了一处缺补了上去,很快,那杆大突击步枪的枪声响起。不同其它枪声,它更加浑厚响亮,有一些蹲下来补充弹药的士兵好奇打量了他的枪。
光姐对奥利维亚说了些什么后也趴上了工事。后者则来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指了指一栋居高临下的二层房屋。
她的表情很古怪,好像是关切,却又似乎含着一点点期待。我能看出来的,是担忧。
这是一间民房,门开着,露出里面的欧式客厅。我们没有功夫细看一路上了楼。这里也有枪响的声音,我们找到了面对战场的房间,窗台前站着一名穿着棕色毛背心的秃顶老人,他手中拿着一杆双管霰弹枪,身旁的桌子上放了三盒12号霰弹。
老人将霰弹塞入枪管的同时瞥了我们一眼,这便又回过头开了两枪。枪声很快被埋没。
“怎么,你当今天是开放日?”老人不再回头,只是重复着压子弹,释放保险,扣板机的动作。
“就看一眼,马上带她走。”
“去隔壁,别在这儿碍事。有空带孩子不如多开两枪,手上的步枪不是摆设吧?”
奥利维亚没有反驳,带着我去了隔壁房间。这里的视角不如老人的房间,但探出头依旧能看到子弹冲击的中心。
那是一片沙滩,它不再是白色的,而更像是泥土的颜色。海水也不再是蓝色,原本洁白的泡沫被染成棕色,赤色的液体被海浪冲散,又卷着黑沙打回岸上。
沙滩上密密麻麻蠕动着大量的生物,它们乘着黑色的海浪而来,从这里望去,就像是组合成了一只巨大的黑手,向着海滩伸出魔爪。它们在弹药织成的火网下前赴后继,毫不惧怕死亡。
我这才发现高地的边缘都是士兵,围着沙滩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他们躲在自垒的工事里不断向下射击。一些士兵已经调转了枪口,向着低矮的入口处攻击,生物已经爬满沙滩,正向着那里缓缓前进。
我的大脑被枪声填满,没来得及消化那样的场面。奥利维亚忽然抱着我的头蹲下,剧烈的爆炸声响起。
这栋房子离爆炸中心很近,地面剧烈的震动,一些墙灰落下来,玻璃都裂开了。
“混蛋!赔我房子!”隔壁房传来老人的骂声。
爆炸扬起了沙,我听见了不少骂声,枪声也弱了下来,战士们看不见目标纷纷停下了射击,不知谁喊了一声“红外线”,枪声又响了起来。
我头脑空白,不停地吸收着外界的信息,但无力处理。有人在摇晃我,不知多少次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音,你回去停车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空地,抱住头,趴在地上!”
我没听懂,她说的话太复杂了。
“音!”
她又喊了一声,这好像是我名字的一部分。
身上突然沉甸甸的,什么东西裹住了我,很暖和。
“音,回家吧,回阿德莱德,或者回上海,回去哪里都行,你不该来这。”
我记不清用了多久才理解这句话,印象中这句话很用力,否则盖不过外面的枪炮声,但它传达到我心中用了很长时间。长到我不知为何跟着她跑起来,一路来到了街上。
我是在又一次炮击声中醒来的。奥利维亚只来得及扑倒我,耳朵却没被捂起来。这就像是定音鼓直接在耳旁炸开,恐慌刺激了我的大脑,这不是因为战场,而是因为我开始耳鸣,我开始听不清声音。
信息像是在脑海中炸开,我的大脑忽略了所有因素,只反复演算如果失聪该怎么办,我发现我只能看见黑暗。
我终于听进奥利维亚的话了,可我发现选择离开的道路前方也是黑暗。
我下定决心,扯了扯奥利维亚的手,大喊道:“我不走!”
我的确大喊了,但我只能听到经骨传导的声音。奥利维亚惊讶地张了张嘴,我听不清楚,只能从手环的翻译看见她说的是“发生什么了?”
我理清了思路,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传达出去:“我听不清了,我需要耳塞。”
怕她听不见,我又重复了一遍“耳塞”,双手往耳朵上一盖。
奥利维亚扶着我起身,抬起头看向我的身后,随后招手让我跟着她回到了老人的屋中。
才离开几分钟,老人的屋里模样全变了:玻璃碎了满地,柜子也倒在了饭桌上,锅碗瓢盆七零八落。老人已经回了一楼,单手拿着霰弹枪,脸涨得通红,见我们回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奥利维亚跟他说了什么,他才转身蹲下,从散落一地的物品中拿出一个老式的头戴式耳机。
我大声地谢过老人戴上耳机,其实并没有感到多大差别,耳朵依旧闷闷的,但至少能防止进一步损害。
奥利维亚在说些什么,不是对我,也不是对老人,应该是跟通讯里的人说话。老人无视了我们,找出古旧的背包拍了拍灰尘,往里面塞了食物、药品、一台小型收音机以及剩下的一盒子弹,这便丢下自己的屋子,背起包提着枪出了门。
不只是老人,我看见窗外有一些雇佣兵也撤离了战场,他们的服装不统一,很好认。
“音,能听见我吗?”奥利维亚忽然把我的肩膀掰过去。我指了指手环,表示自己能看到翻译。
“很好。听着,这一区域马上就要进行大规模炮击了,往来的方向走,直升机正在救援。之后我们会来找你。”
我看着奥利维亚的眼睛,浅黄色的瞳仿佛把自己吸了进去,我摇起了头。
“音,没功夫闹了……”
我确认她在说谎。她不可能再来找我。
“我不走,我回不去了,我也不可能回去。让我留下来,我跟着你走!”我语无伦次地说。
奥利维亚显然想阻止我,但张嘴的瞬间仿佛是记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情绪。她咬了咬牙,最终道:“那好,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