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总感觉这一带看上去有些熟悉。大概是她的错觉。毕竟对于这么个方向白痴来说,身处这种四面八方都是二十几层高楼的小区里简直比得上有些杂志后面那种印得歪歪扭扭的供人解闷的迷宫。两者她都蛮讨厌的,还有数独也讨厌。填字游戏倒是不错,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窝在沙发上玩一天都不会腻的程度。不过,林月今天恐怕没办法如此悠闲了,她得把自己放假前最后一天无意中错拿的书本送到云梦家还给她。
这事本来不需要拖上一周那么久——其实暑假第二天就发现了——只是云梦说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算不上多大事,加之林月回家住了几天,便这么耽搁了。期间,林月照之前的想法去烫了半卷,打算用利落的马尾躲过盛夏倦懒的暑气,而发色方面并没有改,老妈和店员都不推荐她这么做,于是就此作罢。昨天晚上,她来回挑了很久的衣服,最终决定还是打扮得有学生气一些,可直接穿校服过去拜访似乎也不算特别合适,索性选择上身中规中矩地罩一件图案简单的白色T恤衫,下搭浅色牛仔裤,总之想尽可能让整体风格朴素到无可挑剔的地步。
这样的天气身着裙装想必会舒服许多,但绑成马尾的头发也让林月在顶着烈日寻找云梦家住址的路上勉强不算难捱。眼下的问题在于,她找来找去,一圈接着一圈,哪里都没有云梦消息里写的九号楼。困在回字形的高楼圈里的林月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七号隔壁是一号,十号跟十二号挨着。周围这些外面漆成棕色的居民楼完全像是同一个模具里烤出来的——或者正在烤的——长条蛋糕。林月捏紧手里纸袋的封口,保护好里面作为礼物的水果蛋糕,不让阳光有趁虚而入的机会。走着走着,她感觉后背满是细密的汗珠。林月觉得还是自己住的那种最多六层高的地方比较安心。
实在是晕头转向。这会儿是下午一点过半,几乎没人在楼下纳凉,要么是耳背的、忙于自己活计的大娘(林月完全搞不懂何苦大夏天的坐在家门口织东西),要么是同样过来做客的路人。倒是有位好心且热情的大婶告诉她八号楼专门选择建在采光最好的地方,所以顺序才看起来这么乱,同时也帮她指明了方向——等林月按描述走过去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八号楼的标识时,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婶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如果能注意到林月问的是九号楼就更不错了。
无奈,她只得联系云梦。其实林月已经比约好的时间早来了半小时左右,从她的住处到这儿不过数站公交,原本打算到云梦家门口或者楼下再进行联络的,可惜事与愿违,她就这么在小区里白白浪费了十几分钟的人生。林月发给云梦发消息说迷路了,随后附上哭泣的表情。下一秒,语音通话的请求便弹了过来,反倒是林月被搞得有点措手不及。
“喂?啊,云梦。我现在在八号楼楼下了……”她仰头四顾,“呃,但是九号楼在哪?”
“我马上过去,你找个阴凉的地方等一下。很快。”云梦说,“你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了呀,我直接去接你。等等哈,我现在下楼……啊,我同学来了。”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远,大概不是后半句跟林月无关。
林月站在住户家阳台延伸出来的雨棚下呆呆地望着软绵绵的白云。护栏外边的公路估计是堵车了,喇叭声按个不停,隔壁楼里阳台上的狗就跟着叫个没完,无论哪个都让人有种狂奔不止的冲动。微风吹拂。
“怎么可以?她——”云梦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像是和谁在争执什么。林月听到另外一个女声,离得更远,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言语的气势上显然极具压迫力。忽地,她感觉争执恐怕和自己有关,心中顿生不安。在此期间,云梦和那人的对话仍在继续:“对不起,我……嗯……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之后会……但是她还在楼下,我想先去接她,可以吗?”
一段令人不快的沉默。对方想必是同意了,于是两人的争执暂时告一段落,不过就目前的形势来看结果肯定是云梦一边倒的落败。似乎是她妈妈,林月如此揣测到,不安感愈发强烈。关门声。云梦一言不发。
“云梦?”林月担心地问道。
“啊……嗯。”电话那头低吟两声,仿佛在重新学习嘴唇如何开合。然后,云梦先大口吸气,再缓缓呼出,借此调整心情。“我马上来,乖乖在那边多等我一会儿哦。”云梦含着笑意继续说道,口吻简直像是在哄迷路的孩子。
林月紧张的情绪稍稍有所缓解。她一边回想那段模糊不清的对话,一边注视着街口等红灯的车流。白色车居多,前后上下一连倒像是块白板,其中又零星点缀着黑与银灰。这样的组合忽然让林月联想到熊猫,进而想到七八年前父母带她去市立动物园的那个下午,再想到那两只在假山旁边抱成团打闹的熊猫。它们现在还在那里吗?应该是吧。要是能去确认看看就好了。那里算是云梦想去的地方吗?不清楚。恐怕还是那样的答案:不至于不想去,又不至于特别想去。林月感觉——几乎是确信——这个答案中间模棱两可的部分与刚刚争执时如雨云般阴沉压抑的氛围有关。不如待会直接抓着云梦的手跑掉吧,跑到动物园去看一圈,然后趁着雨还没下赶紧跑回家。她露出苦笑,觉得这样的念头实在过于天真。不过,眼前唯一确定的事是,那场雨势必要下,并且势必会下得昏天黑地。
今天委实是个漂亮的晴天,林月莫名注意到之前莫名忽视掉的阵阵蝉鸣。风吹过人行道,地上的树影跟着摇颤,仿佛闪烁不停的星辰。尽管那是很天真的想法,但林月仍旧很想抓着云梦的手狂奔。很想,很想。
林月终究没有这么做,当然,也不可能这么做。几分钟后,云梦出现在林月面前,一如既往清爽的马尾,同样一如既往朴素的打扮,两人的穿着除了颜色外大体相似。
“很热吧?”云梦问道。
她抬头瞧了一眼上面的雨棚。“还好啦,这里还挺凉快的。”
“那就好。”少女莞尔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月。
“怎么了?”
“没事,只是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罢了。走吧走吧。”
“那具体怎么样嘛!”
“感觉还挺新鲜的,呵呵。”云梦侧头瞥了一眼林月卷起的马尾。
林月把帆布包和纸袋放到一起,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朝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马尾在空气中扫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嘿嘿!”
云梦的脸上也跟着漾起笑容。
“啊,对了,喏。”林月把纸袋递给她。
“书吗?咦?为什么感觉这袋子有点冰?”云梦打开看了看,“蛋糕?一、二、三……六个?”
“稍微带了点东西给你嘛。你不是说有姐姐和弟弟吗?再加上父母,就是五个了。但是但是,店员小姐跟我说六个比较讨巧啦,而且这样她也愿意给我打个折,嘿嘿。还塞了两个冰袋进去,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明明不用这样的。”云梦略带无奈地笑道,“好吧,谢谢。顺带一提,我爸出差去了,姐姐也还在大学里,没回来。说是在实验室帮忙。所以,现在家里只有我和我妈还有弟弟。不过明天就剩我自己啦,他们俩也要出门。”
“出门?”林月问道。
“我弟要去参加什么夏令营吧。妈妈给他报名的,说是挺有用的,估计还挺贵的。可就这么让弟弟一个人去又不放心,所以她也跟着去。”
“你呢?”
“留在家里。好啦,先不说这个了。你一开始不会真打算刚刚好买五个吧?你自己怎么办?”
“我?我没关系啊。”
“你啊——”少女叹了口气,“算了。”
电梯正从二十一楼下来。
云梦退到林月身后,拆了包湿巾。“脖子上都是汗,我给你擦一下吧。站好啦,不要左右看。”
“等、等等。”林月像猫一样紧张地缩起身子,“马上自己就干了。”
“然后等着感冒吧。不要动。”云梦用手拨开她的马尾,温柔地替她擦拭汗珠。
电梯停在十七楼等了好长一会儿。少女的手绕到前面来,湿巾沿着T恤衫的圆领缓缓移动。林月希望自己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一点,目光看向电梯外的广告屏。上面正播着一段无聊且莫名其妙的广告。思忖片刻,她还是决定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刚刚,没关系吧?”
“什么刚刚?啊,那个啊。”云梦顿了顿,“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我被说习惯了。”
“你妈妈?”
“嗯……”
“因为我吗?”林月不安地询问道。
沉默有顷。电梯终于动了,一下就落到十楼。
周围没有垃圾桶,于是云梦把用玩的湿巾塞回包装,捏在手里。
尽管有些犹豫,但她最终仍旧选择开口:“你不是说要来吗?我就稍微算了下时间等你。结果她念叨着我一直在等你,她说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她总是这样,每个事情都要告诉她理由。比如这次你来的理由。”
“抱歉,如果不是我——”
云梦相当干脆地打断了林月,“我不是要怪你什么哦。她只是……我说不太明白。反正我是不会怪你的啦。本来还以为我都习惯了,结果今天居然跟她吵了起来。也不能算吵吧……我只是觉得……”
电梯门打开,四五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留给她和她一个空着的电梯厢。
“走吧,上去吧。”云梦说,“没事的。”
“嗯。”林月闭着嘴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