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跟着奥利维亚来到前线时,听力已经恢复了一大半,我总算松了口气。光姐和约瑟夫显然是通过通讯知道我会前来,倒是一些本地的士兵趁着装弹看了我几眼。
战场起了小型的沙尘暴,有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裹着沙砾被炮弹炸到高处,有一只正好落在我身旁不远。那东西很大,但我尽量不去看它,将目光投向远方。
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和硝烟味,枪声依旧在响,但已经不密集了。先前一部分雇佣兵撤退了,因为炮击而被误伤的士兵也在向后撤。我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不过看战士们的表情,棘人造物应该是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可就在这时,西北面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光姐第一个冲了出去,约瑟夫皱眉,骂了一句也追了上去。我刚要跟,奥利维亚却拦在我身前紧张道:“别去,那里有棘人!”
我早就从各种资料中大概了解了棘人的情况。它们形态不一,但原本都是某一种海洋生物,不知何种原因拥有了智慧,并且有着与其它棘人同伴沟通的能力。它们与原物种的差异很大,主要体现在体型以及智力上。不过人类接触过的棘人实在太少,还不确定这是不是棘人的共同特征。
奥利维亚带着我向后方移动,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台迷你终端和一根天线状的设备,没一会儿就架设完毕。
那是一台微型雷达,可以在地图上显示出周围所有生物的方位,从军队淘汰以后很受猎人们的欢迎。
我半蹲在奥利维亚的身旁,她指着画面右侧一个红黄色正在移动的影子对我说:“这个就是棘人。”
这个影子相较其它士兵们的标识来说大了两三倍,可以看到它在不停地向阵地冲撞,已经将包围圈打开了一个缺口。它的身后跟着许多小光点。
战士们几乎与那个影子短兵相接,枪声明显都集中在那个缺口,可炮弹依旧砸在沙滩上。
奥利维亚的眉头紧锁,她已经顾不上我了,一直在通讯里喊着让光姐他们撤退。我盯着雷达,被特别标记出来的光姐和约瑟夫向后方移动了一段距离却又停了下来。
我正奇怪,却见那团影子忽然调转了方向,一个白点在它的周围快速移动,好像是把它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又一声炮击响起,我甩掉头上的沙砾,吐出吸入口中的沙,伸手指向那个白点:“看这个!”
奥利维亚点了头,凝神听着通讯。突然间她的眸光一闪,快速敲击起了键盘。她对着通讯说:“我有办法了。光,协助我!”
她的打字速度飞快,屏幕上几乎同时闪过六七个窗口,随后在一个破解成功的画面停下。奥利维亚将手中的突击步枪丢给了我,一边抱起雷达与终端跑动起来,一边对着通讯说:“这里是响公司B12特别行动小组,标识码HBKAU1863。情况紧急,请各位听从我的指挥。接下来我将会引导导弹的落点。JL2613,我需要你将那个大家伙引导至浅海区约半米深的位置拖住敌人,如果无法做到请不要离开当前区域。”
我跟着奥利维亚跑向了制高点,这里能够俯瞰整个战场。她将雷达架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费了一些功夫垫平。终端上传了更新后的画面,那个特别的白点被标记成橙色,旁边跟着JL2613的字样。我看到JL2613已经带着大影子向着一处黄色地块移动了。
突击步枪很重,我把它放在一旁,奥利维亚突然回过头跟我说:“你趴下,抱着头,炮弹可能会误伤这里。”说完,她又打开通讯:“多谢你,JL2613。请各位将残余的造物消灭,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这句话一出,四周传来战士们振奋的吼声。可奥利维亚的神情依旧紧绷着:“驻军的指挥官是谁,请向我发独立通讯!”
几秒后,她压低了声音:“你们联系得到炮兵阵地吗?”
对方的回答显然不令她满意,奥利维亚骂了一声,又说:“我需要你所有的骇客组队员协助……联系需要时间,我们得一枚枚骇进去,手动更改坐标!”
正在这时,我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她用日语说着:“这里是B12小组,我是组长,标识码HBK0031。请所有骇客部队成员联系我的副组长HBKAU1863,频道密码……”她蹲下来看了一眼奥利维亚的终端:“……EDGV350。接下来我将接替指挥……”
奥利维亚没有回头看光姐,对通讯说了一句“这次爆炸后向引导地点移动”。在炮击的同时,她的终端新接入了两个远程窗口,她马上要专心与骇客小组一起改编导弹的落点坐标了。现在是软件准备阶段,她抽空抿着嘴说了一句:“光,这支部队已经被抛弃了,在上报遭遇棘人的那一瞬间。”
“那不是棘人。”约瑟夫不知何时也回来了,他趴到奥利维亚身旁架起了步枪,我看见他拨了一个机关,是他将枪调成了单发模式。
“JL2613,41方向上有狙击手,注意安全。”约瑟夫打开通讯。
光姐根据地形调整了战场上所有的火力点,刚下达完指令就问奥利维亚:“他们的指挥官呢?”
“连长牺牲,副连长重伤。有两个士兵出去通报,还没有消息。现在指挥的是一个少尉,文职,刚从军校出来。”奥利维亚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屏幕,现在最上面的有两个窗口,一个是对话窗口,其中一条对话框写道:疯子!我以为你已经联系了炮兵。
另一个窗口是破解界面,对象是澳大利亚联邦火箭军第九军团。
奥利维亚回复:所以才要你们帮忙,活下去以后尽情去骂国防部吧。
随着划破长空的啸声,我抬起头望向天空,导弹划过一道弧线后改变姿势垂直向下。就在此时,奥利维亚的终端界面上跳起“破解成功”的字样,她迅速修改了坐标。导弹在空中停了下来,弹头换了一个角度,对准了浅海区域。
“JL2613,跑!”光姐的喊声响起,所有的枪声都停息了。我看向终端,那个橙色的点以异乎寻常的速度离开了原地,可下一秒,巨大的轰鸣声便伴随着震动传来。
我抬起头,抖动洒落全身的沙与水。雷达倒下了,界面报了错,刚才的爆炸似乎影响了其中线路。奥利维亚顶着一头沙,可无心管它,她还在炮兵的系统中不停地更改坐标。而趴在地上的约瑟夫则一直看着瞄准镜:“JL2613,听到请回答!”
那里早已成了风暴的中心,视野所及尽是土黄色,唯有导弹的长啸和爆炸声持续不断。枪声已经停了,在沙暴中隐隐约约能看见战士们在光姐的指挥下陆续撤离。但我始终没看到一个高速移动的影子。
就在这时,约瑟夫突然回过头。一道火光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就要冲向沙滩。
“是刚才的自行火炮!”
“那玩意可没有数据化,光,我没办法对付它!”
“让我来!”约瑟夫突然站起身,手中的枪被再次调成了连发,一梭子子弹飞向空中,突然间,炮弹在半空中炸开。炽热的弹片落下来,差点砸到奥利维亚。
爆炸声结束,我听见光姐对着通讯吼道:“停止炮击,停止炮击!”她的声音高亢,几乎变了个人,看样子是动了气。可随后却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什么,良久,她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奥利维亚。
“受伤了吗?”
“没事。”奥利维亚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敲下最后一个回车,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炮击声和枪声都没有再响起,约瑟夫用瞄准镜观察了好一阵,终于道:“棘人造物撤退了。”
听到这话,我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趴在地上几乎起不来。光姐的目光在我和奥利维亚身上扫过,最终觑向约瑟夫:“还能动吗?”
“没问题。”
“好,一起去找个人。”说完,光姐又对通讯道:“JL2613,听到请回答。”
沉默回荡片刻,光姐说:“走吧,去找她。”
“她? 她就是那个专家?”约瑟夫显然很吃惊。
“最后的信号发给你了,应该是潜入水中了。”
他们两人离开了,沙暴也慢慢散去,我吃力地爬起来,在奥利维亚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
“傻孩子,为什么不走?”她这么问我,但似乎早已明白了答案。所以我只是看向沙滩:“我想下去看看。”
“……做好准备了?”
“嗯。”
即使那之后我看过无数战场,我也尽可能不去回想那一天看到的场景。那里不仅仅是棘人造物成堆的残骸,还有很多是被自己人的炮火误伤的军人。军方错以为棘人登陆,撤走平民后不顾前线将士,动用了火箭军轰击阵地,造成的伤亡比棘人造物的直接攻击要多得多。当然,当时我只顾着翻江倒海的胃,无暇考虑到这一点。
光姐和约瑟夫没有找到人。约瑟夫身上湿漉漉的,看样子还下了水。他手上拿着一把断了的长刀,光姐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那原本或许是一把太刀。
“我只能说她是一名真正的战士,可惜我们到最后都没能知道她的名字。”
光姐翻着手腕细看着手中的残刀,一边问:“觉得她死了?”
“12枚导弹,那个大家伙都炸成泥了。”约瑟夫回过头看了一眼,忽然捂着嘴骂了一句:“该死的,走了那么远还是恶心。”
他们没让我看到那个被误认为是棘人的造物,据他们所说那是一只鲨鱼,被移植了爬行动物的腿,有一股异常难闻的臭味。实际上我有瞥见一眼,只能看到白色与红色,好像跟沙滩上躺着的这些“恶心小玩意”也差不离。这些棘人造物都经过了基因改造,原本都是普通的海洋生物,现在个个身长半米,鳞片坚硬,还生了触肢。它们的残躯铺满了血色的沙滩,引来狂欢的苍蝇。
光姐端详过手中的残刀,忽然握起向下一挥,一条棘人造物发出沙的一声,鱼尾被割断。
“奇了,子弹打不动,刀倒是能切得动。这刀是特制的?”约瑟夫好奇蹲下身,拔出匕首在棘人造物身上划了一刀,很轻松就划开一个口子。
奥利维亚一路上一直捂着嘴,面色很不好看,这会儿也露着厌恶的表情:“看来并非是特制武器。”
光姐似乎是习惯了,但脸色同样很差,只是说:“所以那才是位专家。”
“用冷兵器的对棘人专家……不会吧?”奥利维亚似乎想到什么。
约瑟夫突然骂了一声:“可别告诉我蛟龙幸存的战士居然死在这鬼地方……在自己人的炮火下。”
光姐只是将残刀丢下,又晃了晃另一只手中的一台损坏严重的接收设备。这种设备早已在战场上绝迹,只有军事发烧友才会出高价收购这种老古董。
“我们先上去吧。”
我以为他们放弃搜寻那位专家了,直到我们爬上高坡,才发现一个穿着单衣浑身是水的女性矗立在高地上。
我们的车窗全碎了,车胎也扎入了钉子。好在车勉强发动起来了,奥利维亚和约瑟夫开始打扫座位上的玻璃,我本想帮忙,扭头却看JL2613——或者说代号为蛟龙的女性——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她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长裤,没有穿内衣,脚上踩着已经被浸灰了的白色运动鞋。所有衣物都有破损,而且很不合身。尤其是那件白t,本来就短了一截,侧面还被剌了一条长口子贴在她身上。白t沾湿了,透出其腹部紧致的肌肉,以及一道疤痕。
她有伤,但不是腹部那道。我看见她的右臂慢慢渗红,不由地说出口:“你受伤了。”
她似乎这才注意到,侧头确认了手臂,吐出两个字:“没事。”
她的确是吐出了两个字,她说的是中文。
“音,记得那位老人的房子吗?带她去找两件衣服,她可不能就这么上路,我们‘同志’的眼睛都快没地方放了。”
“眼睛在我眼眶里呆得好好的呢……”约瑟夫回呛着,但不那么自信。
蛟龙始终面无表情,她低头觑向我,湿润的头发滴下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随意翻看他人房间并不礼貌,但比起让蛟龙以这样的姿态一起上路,显然礼貌就无足轻重了。我说服自己只不过是拿几件衣服,随后就拉着蛟龙上了二楼。
先前我就注意到老人待的房间里有女性的衣服,只是没想到那都是超大号的,蛟龙没办法穿。无奈我只能带她去了隔壁房间,从倒在地上的柜子里翻出了黑色的长袖格子衬衫,以及牛仔裤和无扣皮带。蛟龙一言不发看着我替她挑衣服,我有些紧张,试探性地问:“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她的回答简洁,但我的心并没有放下来,她没有穿内衣这件事始终让我觉得尴尬。我又翻了翻抽屉,终于从里面找出一件看似崭新的白背心来。
“这件应该没穿过,你……”
我刚一回头,正巧见到她在脱上衣,一道粉色的疤痕斜着贯穿腹部肌肉,右胸轻颤,一枚金属牌落回颈间……
我慌忙回过头,将背心向她那边一丢:“你……你把这个穿里面。”
我的脸发着烫,脑海中不停回放着刚才的片段,根本抑制不住。
“好了。”她的声音响起。
我挤了挤眼,暗示自己不要再胡想,回头冲她露出笑容,我知道那个笑容一定很僵硬。
她的个子不算高,老人的衣服于她而言还是太大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将衬衫扣子全扣上了,显得有些瘦弱。
实际上,即使是这样呆头呆脑的打扮,也依旧无法掩饰她很好看的事实。她的脸很瘦,尖下巴,眼角上翘。漠视一切却依旧吸引着我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对她说:“你别把扣子都扣完,留一颗。”
她的头轻微一撇,但还是照做了。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她手臂上的伤来。
“你等一下,我给你找个急救包出来。”
我刚要翻动抽屉,就听她冷冷地开口说:“已经止血了。”
“不用包一下?”
“不用。”
我不懂急救,不知道她是在逞强还是真的无需包扎,又说:“那你回车上让奥利维亚他们看一看,他们应该有急救包。”
“HBKAU1863?”
她说的是英文,很流利。我先一愣,旋即想起这是奥利维亚的识别码。实际上我并没有记住这一串代码,只是依稀得奥利维亚报代码时的语调。
我点了点头,她不再说什么,目光放向门外。
等我们回到车上,另外三人已经收拾完毕,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但都没说什么,光姐让我们上车出发。
光姐问了很多话,都是关于蛟龙的,她的回答很简短,有时候甚至只是嗯一声。我看到光姐和奥利维亚对视了一眼,似乎对蛟龙的沉默少言感到无奈。
车扎胎了,奥利维亚开得很慢,开了好一会儿才驶离停满军用车辆的地区。没一会儿,光姐接了一则通讯,她说了很多官话,拒绝了“盛情邀请”。那是澳洲军方的来电,想要“致谢”他们三人,尤其是蛟龙。一旁的奥利维亚侧头看了一眼光姐,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换识别码和通讯频道,没意见吧?”等到光姐的通讯结束,奥利维亚才转过头来道。
“我没意见,我想那位女士也不会有意见。”
“问你了吗?”奥利维亚冲约瑟夫哼了一声,又扭头望向蛟龙,她坐在窗边。
“我不需要。”她冷淡地说:“我的终端丢在海边了。”
“丢在海边?”奥利维亚重复道,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就是小林手里那台接收器,JL2613。”约瑟夫说。
蛟龙浅浅地点了头,光姐将接收器拿出来,问她:“丢了可以吗?会被追踪。”
蛟龙又点了点头,光姐将终端丢到窗外。
“……等等,你没有脑机处理器,就是说我们这四个人说的话你都能听懂?”
“嗯。”
“神了。”奥利维亚感叹道。
AI技术发展以来,翻译成为了最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在我冬眠前就已经很少有人学习外语了,所以我也与奥利维亚一样吃惊。
“奥利维亚,去后座吧,换完代码歇一会儿。蛟龙,可以坐前座吗?”
蛟龙又“嗯”了一声,奥利维亚拿上终端挤上后座,先后更新了约瑟夫的系统和我的手环。她终于得空休息了,但刚闭上眼却又突然睁开看了我,随后倾身对光姐道:“等补给到了,我想让音跟着后勤一起离开,她不该呆在这。”
“等等……”我立刻出言:“我没说我要走。”
“今后只会比今天更艰难,你真没必要待下去。”
“好了好了,小猫都说不走了。”
“闭嘴,没你事。”
“我说,我们才认识几个小时,你骂我几次了?”
“没功夫跟你吵,光,怎么说?”
除了蛟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驾驶座的光姐身上。
“她手上有合同。”光姐只说了这句。
奥利维亚没再说话了,我侧头看她,她似乎生着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