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勇者们饯行的晚宴开始后，有一名端着银质托盘的侍从走到我跟前，因为出神而有些恍惚的我碰掉了一只酒杯，继而过分得专注又让我接在手里的第二只酒杯滑到地上。

我想他一定保有着难得的坚强容忍的教养——或许是哪个贵族家庭的老幺——我拿稳了第三杯酒，它只斟得半满，他随后便走开了。我发觉我不像看上去的、或许也不比我认为的更有力气，不，从一开始就是自以为是的我的错...

“嘿嘿...”

我发出了恶心的笑声。听起来没有道理——被常识人知道了会觉得我就是个疯子——但我早早学会了从自暴自弃中找到傻乎乎的乐子。要知道就在今早，我还尝试掐死自己，我没能留下的指痕从这名侍从被酒水沾湿的鞋底踩出的脚印刻在地毯上。我喜欢只有我能做到的联想。我忽然有了预感。

我会捂着这杯酒，直到晚宴闭幕前，我昏死在小丑的独角戏里的时候。酒水将浸满我的胸口。

我拒绝饮酒——我能为我的幼稚找出很多理由。

我还年轻，只有十七岁，我认为这是可以坦然地嫌弃它苦的年纪。教会并不约束饮食，相对应的，它努力提供教化人的机会，给落单的人——要是她还懂事得没胆开口要钱就更好了——找点事做，我这个阴暗的问题儿童成了核查酒酿的负责人。我知道制酒的糟糕过程，我要对自己的健康负责，巧合的是，我正打算自杀。我又“嘿嘿”地笑起来。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做，只不过以前是为了证明自己在空闲时发呆有那么点好处。

我需要人们常说的“酒精的伟力”，好让我的身体升温，给我过量的勇气去面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想清醒地见我的女友，见最后一次。我第一次有了明天我要吃最后一口教会的黑面包的实感。虽说是请王室的裁缝替我选择、修改的礼服，但穿着比小一号的修女服更让我窒息——而且那位误穿了我的修女服的修女没有给我一巴掌，我过意不去——我要留着它，送给她，我女友将来和别的女人的婚礼用得上。我的人生已经足够失败了，我要命得比许多成年男性都要高的个子使得打扮并不从容，我古怪的僵硬表情一定也让化妆的小姐颇感为难——“请你不要再咬嘴唇了，他们没有付我替你清理牙齿的钱”，她生气的样子其实很讨我喜欢，我承认我是有意的，这显示出我能被允许的花心，我的骄傲。我大概吃掉了半支口红，其实味道不坏，但有股陈旧的血腥味。我甩不掉，我只好任凭陌生的鲜红流遍全身。

我的全部的骄傲轻飘飘的——这支口红一定也有个糟糕的制作过程，我有些头晕——但却只能沉到莓红色的酒底。在沉闷的交际舞的踏步声中，我的贫弱的社交力疯狂地驱使我寻找求全的办法。我想到那几位没有缺点的人，可他们的谎话比我的水平还次。

其实晚宴过半——晚十九点整——的时候，除我以外那些想当然会成为勇者的人，已经一个都不见了。

被我简单地认为有些自卑、说不定和我有那么一点点聊得来的戴面具的女人，算是个例外。在进到宴会厅前，正要离开的她被我撞上了，她叫奎尔蒂，主教口中货真价实的“骄傲的名字”。她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她的注视让我背脊生寒，所幸她轻哼了声就走开了。

我得说，给了最愚蠢、最不中听的借口的，是那位老练的冒险者——就连我也觉得这是个所有人都该知道的名字——哈努曼·梵因，大约四十的年纪，做了简单的打扮，他说他在来到会场、和这么多“金装的贵族”交酒问好后，深感自己打扮的失礼便提出要回自己的居所去换一件来。他再没有来。

那位浮士德·梅菲斯特的扯谎绝算不上是坏，只是带着些贤者间私通的闲话。他并未接过侍从奉上的酒杯，径自走向一位贵族和他嘀咕些“母鹿的硬角”或者“蜘蛛的第九只腿”这样的话，然后便惊呼“不、不，这是最好的时候，我必须回去，只有现在”——现在，这位贤者的面目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其实莉薇安·德·莫莱，这个没有了自己的心脏、没有了自己的忠诚的骑士给出的她恐怕要离开的理由，在水准上同哈努曼·梵因相差无几。教会武职人员的修女服并不兼顾美观，我敢肯定，她面上的这份风韵并未经过后天的粉装，在将斟满的酒水饮尽并抽了一支体面的高档烟后，她带着好像真是如此的歉意，说她醉了。

而那位我应该——否则就是我的罪责——谈及她的美的丽人，埃洛拉·西西弗，我只见她一眼，我便发誓要让我的语言永远贫瘠、让我口中的花不再鲜红以保持对她的一切美的缄默。而她也默许。她向我问好，向我这个内向、阴郁、自卑、丑陋、愚蠢、病态、荒谬、仓促、绝望的大个子问好——能形容我的，多数都是些荒唐似乎不大合理的词——并要我留出时间与她好好谈谈、要我与家里人好好告别。她逃离晚宴的借口是，她家有宵禁的规矩。

我想所有人都原谅了她，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要什么都能拥有。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意识到这是种背叛，我这样的废物能有一位不爱我的女友应该知足了。

我看到红鼻子的小丑走到宴会厅的中央。似乎独角戏要开始了。

酒水将浸满我的胸口。我不知道该把酒杯还给谁，我看这些端托盘的每个人都生着一张脸。

但我总要找个理由出去。我要清醒地去见我的女友，我担心我会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