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老张。还在忙？”
台灯昏暗的暖色柔光勉强照亮了眼前的办公桌，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我抬头看向了门外的来客。
“……小千啊。记得关上门，很冷的。”
面前这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名叫林千景，是不久前从其他部门调到搜查课的新人。其实我和她已经合作过很多次了，在她还是个基层警员的时候我就和她有过接触，她的乐观主义和对待工作认真的态度让我一直注意着她，而在不久前，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她收到自己的部门下。不出所料，她的工作效率高得令我这个老警员也不由得赞叹。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部门里能有她这样活泼的孩子，也算是枯燥的工作中为数不多的调剂了，所以搜查课的同事们都十分喜欢她。当然我也不例外，毕竟即使是在整个警务处里，这样亲昵地叫她“小千”的也只有我一个，而她则像是燃起了奇怪的斗争心，开始以“老张”称呼我。
“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老张了，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岁。”
“哈哈，但我并不是从年龄上判断的哦，因为老张是值得信赖的前辈所以才这么叫的。”
每次都会用这么油嘴滑舌的语气把各种事情搪塞过去……不知道她是擅长为人处事还是真的天真呢……我觉得最好是前者，要在警务处这种地方混出名堂，圆滑的处世方法可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你找我这位「值得信赖的前辈」有什么事吗？如果我没记错，现在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了。”
我看了一眼桌上小小的发条时钟，粗短的指针一边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一边缓缓地指向了数字11和12之间，而百叶窗外的天空也自不必多说，虽然有街上闪亮的霓虹灯光的映照，但依然是黑得透彻。
“是呢……但老张你可一点也不像准备下班的样子？”
她走到我的桌前，翻看着那比坐下的我还要高出一些的文件堆成的小山，十分感慨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让我看看……嗯……这是昨天那起案子？我记得已经结案了吧？”
“是啊，但要整理出来报告汇报给上面……哈……真是头疼。”
看来今天晚上也难睡咯……
我这么想着，索性摘下了把鼻梁压得通红的眼镜，望向了窗外的夜景。
“嗯嗯……”
“怎么了？”
小千闯入了我的视野，挡在我和窗户之间。柔和到令人犯困的灯光和有些闪眼的霓虹灯光各自照亮了她的一半脸庞，摘下眼镜的我看到的小千模糊的身影，左眼和右眼中的她似乎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嗯……老张你其实长得还蛮好看的嘛。”
她拿走了我放在桌上的眼镜，那厚厚的镜片估计会吓她一跳吧。
“喂，还给我，这样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看不到的话，不就不需要加班了？”
“别闹了……今天晚上做不完的话，明天咱们都得挨骂。”
我向着明明离我不远却似乎相隔了一个世界的小千伸出手，不过我并看不清她的动作，所以其实只是在胡乱地挥着手而已。
“哈哈，既然老张都这么说了……坐好别动哦？嘿咻……”
“怎么……？”
听从小千的指示，我坐在椅子上没有乱动……就算让我动，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力气了，我只想赶在日期变更之前结束工作，回到家里享受三四个小时宝贵的睡眠时间而已。
不过，马上我就明白了小千的用意。她举着眼镜靠近了我的脸，而我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咯。”
“是吗，那还真是谢谢……唔哇。”
感到一双有些冰凉的双手从我的耳畔拂过后，我睁开了双眼，但在沉重的眼皮后，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更加清晰明亮的世界，而是充满了我全部视野的，小千那张天真可爱的笑脸。
“啊哈哈～吓到了？”
看到我的反应，小千轻快地笑了起来。
真是……完全搞不懂现在的孩子们都在想什么。在单位留到这么晚，只是为了吓我一下吗？难以理解……难道我真的老了，和年轻人已经有代沟了？但小千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害怕我的那类人，不如说如果害怕的话就不会来做这种事。还是说她生活上出了什么问题，要找我帮忙？唔……想不明白。
“哎呀～看到老张稀有的表情了啊，感觉疲劳都飞走了，现在的我就算加班也没问题！”
“是吗……但我们这里可是没有加班费的。”
“没关系没关系～所以说……”
她搬起了一旁的木质小椅，和我一起挤到了不大的办公桌前，又抱起了一大半的文件放在自己面前。
“这是自主加班，我可是个喜欢工作的人啊。”
“呵呵……那可真是帮大忙了。那么那部分就交给你了，小千。”
“收到！老张就等着验收结果吧！”
—————
……好，这就是最后一张了。
“小千？你那边怎么样了？”
在最后一张打印纸的右下角用行书字体签上“张景岚”三个字之后，我将已经见底的黑色签字笔随手丢在了桌上。
“马上……好嘞，结束结束～！”
啪地一声，小千将最后一份文件拍在已经处理完的文件山上。她站起身来扭动着腰部，发出咔吧咔吧的清脆响声。
“结果还是没能赶上日期……哈啊～”
虽然说做完了工作，但小千似乎并没有很开心，反而是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呵呵，但至少也可以不用通宵了，不也是好事吗。谢谢了，小千。”
时钟上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凌晨一点，虽然没能赶在十二点前结束，但已经比我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要好不少了，而且有小千陪着自己，似乎也没有独自加班那么劳累了。
“唔嗯～～老张～要去哪喝一杯吗～～？”
她像是要将自己拧成麻花一样伸展着身体，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喘息一边说着口齿不清的话的她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警务处的人员……
不过现在也没有在出外勤，而且都已经下班了，放松一些也没什么所谓。
“我没记错的话，小千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印象中唯一一次见到小千喝酒还是早些年时的酒会上，那时的小千还没有被调到搜查课来，但她超乎常理的弱的酒量让我对她的印象还挺深刻的……毕竟那天是我送她回的家。
“我喝茶啦，喝茶。只是想吃点宵夜而已嘛。”
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十九龙的街头依旧闪烁着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将街道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走出警务处的大楼，冬季冰冷的夜风毫不留情地拍打在我的脸上，轻松地带走了我的睡意。
仅在夜间营业的小酒吧也算是这条街上的一大特色了，这些店家大多白天休息，而在入夜后营业，主要的客人也都是像我们一样工作到很晚的人，所以我和小千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一家客人并不多的小店。
掀开隔断外界的门帘，店铺里意外的整洁。在我的刻板印象里，这种街边的小店大多是无业游民的聚集地，总是一副满地酒瓶，酒气熏天的嘈杂景象，但这家店却完全不同。
实木雕刻的桌椅和吧台散发着古色古香的气息，吊在吧台上方的灯光虽然不算明亮，但也照亮了这间不大的房间，在空气中还隐约的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是香薰吗？
这店铺与一帘之隔的现代化街道形成了相当大的反差，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脚踏入了时空的乱流中。
“……啊，客人吗？”
坐在吧台后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她身披一件厚厚的流苏披肩，戴着细框的圆形眼镜，更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的一叠在信息时代早已淡出人们视线的，名为“报纸”的古早读物。但那份报纸看上去还蛮新的，似乎并不是旧时代的遗留物。
见我们走进来，她将报纸叠好放在一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了吧台前。
“坐这里可以吗？”
小千带着我走进了店铺的深处，最终在靠近墙角的最里侧的一张桌前坐下。这也是小千的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她一起吃饭时，她一定会挑最里面的座位。
落座之后，我们点了几个小菜，我要了一壶温酒，而小千则要了一壶热茶。对，并不是我表达有误，而是这店里的酒确实是论壶售卖的，听上去像极了古典小说里的路边酒家，而壶中的酒，也当然是如今已经很少见到的黄酒。我并不讨厌这种奇特的体验，更关键的是，这家店的价格比其他酒吧要便宜不少。
“哈啊～活过来了。”
一杯热茶下肚，小千整个人几乎瘫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
“不好意思——这里可以抽烟吗？”
小千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暗黄色的铜制烟盒，在得到女老板肯定答复后，她点燃了一支烟叼在了嘴里。
“你啊……明明不会喝酒，却喜欢抽烟？”
我晃荡着手中装了一半酒的小杯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叼着和自己形象完全不相符的香烟的少女。
“不如说老张你不抽烟倒是更让我意外啊，明明整个搜查课只有你自己不抽烟来着。”
“没办法，我实在习惯不了那个味道啊。”
待酒温暖了酒杯后，我端起杯子将其中深黄色的液体一饮而尽，浓郁的米香和酒醇厚的香气立刻在鼻腔中扩散开来，温热的酒也驱散了体内的寒气，身子慢慢暖和了起来。
“我倒是正相反呢……酒精的味道不管怎么样都觉得难以入口啊。”
“呵呵，因为小千你的味觉还是小孩子啊。”
“那这样说，受不了烟味的老张，嗅觉也只是小孩子的水平？”
“哈哈，可能是这样的呢。”
我们就这样一唱一和的聊着，享受着只属于二人的静谧时光。不久后，壶中的酒和茶也慢慢的见底了。
“对了，老张。其实我今天叫你出来，是有东西想要给你。”
“……东西？”
一壶酒下肚，即使是酒量很好的自己，在这种略显暧昧的气氛下也有些晕乎乎的了。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用眼神诉说着自己的好奇和催促。
“这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她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看这个大小，也许是什么首饰？
我疑惑地拿起盒子，用手指轻轻打开了绒皮的盒盖……
“这是……”
看着盒子内的东西，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虽然晚了一些……但我还是要说。生日快乐，老张。”
纯黑色的小小盒子里，一枚闪烁着淡蓝色光辉的戒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银白色的指环上，是美丽而精致的雪花造型的图案。
……说起来，今天，不，确切的说是昨天，是我的生日啊……
“这个，只有一半？”
我小心地捏起那枚戒指，放在灯光下自习地端详着，而我发现这戒指上的雪花并不是完整的，而是只有一半的样子。
“其实，这是对戒。另一半……在我这里。”
说着，小千伸出了她的右手。在她纤细的中指上，正赫然佩戴着一枚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蓝色雪花戒指。
“虽然老张一直没有给我回应，但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意是传达到了的……所以这枚戒指就是，那个，该怎么说呢……”
没错……小千这孩子喜欢着我，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她在很久之前就明确地向我表达过好感了，不过那时的我权当是年轻人对前辈的憧憬，并没有想更深层的东西。但在那之后，她不断地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我超越友情的爱，说来有些难为情……但总之就是，我发现我也喜欢上她了。所以其实我把她纳入搜查课也是有一己私心在内的。
只不过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一直没有确切地对她的示好予以回应，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在工作中和生活上多照顾她一些，仅此而已。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打算冷处理小千的感情，我也确实是喜欢着她的，只不过这份恋情是不能在工作场合公开的……但等到时机成熟后，我一定会认真地回应她，我是这么想的。
“我也知道老张有自己的难处，所以这枚戒指……如果你打算认真对待我的感情，就请收下。如果你不打算回应我，那么就拒绝也没关系，我之后就会老老实实以同事的身份陪在你身边……”
也是呢……从她第一次向我表白，也有将近两年了，不管是怎样的耐心也都有耗尽的时候。和我不同，她的人生还长，也不可能一直这样等我等下去……真是的，居然忽略了这一点。
“小千。”
“……没关系，我在听着。”
坐在对面的小千垂着头，一副等待接受审讯的犯人的样子，让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即使我一直没有回应她的感情，这么多年里她依然在用她的方式关怀着我……一想到这里，就总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怎么样，还合适吗？”
听到我的话，她慢慢抬起了脑袋，看向了我右手中指上那枚和她成对的，完全相同的雪花戒指。
“嗯……”
她伸出那小巧又十分可爱的双手，将我的右手紧紧地包裹住。而那挂着泪花的眼角也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被温暖的笑意所取代了。
“十分的……美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