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星巳己是个“游刃有余”的人，游走在“间隙”之间，尽做些遭人记恨的事。

所谓间隙，简单来说就是弱点，她擅于发现和攻击弱点，在新国，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绝非吹嘘，她一直是各大杀手组织的重点吸纳对象，尽管吸纳不成，终究谣言不少。因此，可以想见她人厌狗嫌的糟糕处境，比起她到底做了什么，不论做什么，做的事尽遭人记恨。

准确来说是惧恨，因惧生恨。她轻易就能拿捏人的弱点，暴露人的丑态；并惯于把水搅浑，割裂整体；然后扬长而去，恨得人牙痒痒；偏偏又敢怒不敢言。如此，倒也不能说处境糟糕，很难说她没有乐在其中。

她立志做一个“薄”的人，轻薄、浅薄，鄙薄、刻薄，怎么都好，最好是薄而无厚，但凡有间，就能穿插其间，如此这般的无限趋于“无厚”的薄。至于为什么是薄而不直接是无厚，这种问题怎么可能搞得清楚。逻辑上当然很清楚，无限趋近于零但不能是零，有无的问题，关系到她本身是否于世留存。

不过，说“立志”实在过于郑重其事，仿佛她的理想是撬开世间的间隙，解构这个世界。固然，在某些时段她确实表现出对人的“肢解”的兴趣；终究，她只是追寻游刃有余的刀的姿态；比起技术娴熟的持刀者，她的理想更接近无间不入的刀。

她便是如此活着的。

作为深谙世间之“不足”的“明白人”，她为自己画了许多规避愚蠢的线，“我应当如何如何”，一般而言，她不至于深陷迷茫。往好了说，就是拥有自信、果敢之类不疑的品质，而相当程度上，不得不说，她太具有献身精神？

是个容易弄伤自己的人，同时又不会使自己受伤的人。

十岁以前，她曾热切追求过一个人，那是个游离于人群甚至游离于世界的弱小却非独立不可的怪人，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说“怪”恐怕只是儿时莫名的探究心，现在想来，应该说很难称之为“人”。可惜多年未见了，不知道现在如何，那份探究心，她抚了抚心口，很难说已经冷却了。

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呢，说来多少有些愧疚；多少有些口不择言，当时说了许多“爱”的话语；果真是“爱”么，仔细想想，更多的果然还是探究心吧——无比弱小的一个人，却看不到任何弱点，是为什么呢？当时正是对此产生了强烈的探求欲吧？以及，那种游离的姿态，激发了相当的共鸣，于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不自觉地伴其左右。

啊……说来说去倒像是在为这段单恋开脱，其实并没有什么抗拒，也不后悔，彼时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明白这点就足够了。

没错，说“不自觉”实在是推诿之辞，应当好好地承认，是自己惊讶于那种游离的姿态，自觉地游离于之上。

游离，本就是星巳己的生活姿态，被同样姿态的人吸引，一早就是可以预见的。所以，尽管如今仍多有留念，但那未冷却的乃是名为探求的心，并不是爱呀恋呀之类的情感，无可厚非，无须觉得对当下的情感构成不忠。

而且，说到底，就像她不会要求爱人在遇到她之前是一个“纯白”的人，她相信爱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至少会对此表示认同。

想到爱人，星巳己嘴角不禁溢出笑容，随即取下腰间佩玉，仰躺着举过头顶；迎着太阳，把玩抚摸着上面的字迹——“之末·履冰”，一面阴刻一面阳刻，这是她们结为伉俪的明证；另有一块刻有“己·游方”的玉配，交由履冰保管——履冰，她的爱人。

想着想着又生出些许惆怅，对于爱情，这种没有明确界限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呢？

作为一种关系，星巳己趋向于主动去构建——对处于“爱人”位置的人倾注爱情的定义，也就是把某人当作.爱人去对待，其中产生的符合爱情普遍定义的情分，即是爱情。

爱情并不特殊，它只是诸般情感的一端，在星巳己的思想中，所谓爱情，约等于爱情的位置，谁占据了这个位置，谁就是她的爱人，就会得她的爱，即爱情所定义的“好”；星巳己会对她的爱人好。

比如履冰，作为她的爱人，并结为伉俪，星巳己会爱她，会对她好，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星未卜呢？十岁以前她曾热切追求过，只不过星未卜不愿做她的爱人；如果爱人是星未卜，比之履冰会有什么不同吗？

大概是没有的，星巳己想象不到，她只有同样的好，不论是对履冰还是星未卜，甚至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是她的爱人，就会对他好。这是理所应当的。

有点“人尽可夫”的意味，逻辑上推而广之的话也许是有这样的意味，但显然某些关节颠倒错置了——对爱人会给予同样的好，并不意味着无论是谁都能成为爱人，这是两个不甚相关的问题。

要星巳己来说，星未卜才是那样的人，混混沌沌，无可无不可；明明是那样的人，偏偏却不接受自己，就更让人郁闷了。

至于她自己，在根本上无非是遵从本心，谁吸引着她，就往谁哪儿去，曾经是星未卜，如今是履冰，他们都是极具吸引力的人。是以，即便说不论谁作为她的爱人都是一般的好，终究履冰才是她的爱人，是履冰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爱情是特殊的吗？人的情感是可以解构测量的吗？长于“拆解”的星巳己难得囫囵吞枣，她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折磨自己——剖析肉.体还好，剖析情感可太容易失控了，不慎弄丢了自己怎么办？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另有说辞：“如果爱情有明确边界，那么获得爱情的就只会是极少数人。”

大部分人只是被爱情框架，或者说被爱情绑架着去追求爱情的框架。

星巳己所追求的从来不是单一的情感，她分得没那么清，比起爱情，她所追求的，她更愿意称之为“舒适的二人结构”。这样的结构，通常意义上可以指为“琴瑟和谐”。

话虽如此，不区分情感并不意味着不使用爱情的手段，事实上，这正是她的“前半生”——对一个不接受她的人死缠烂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爱情饥渴呢；知道的，或许能说一句“她多少是怀着如果接受了将会琴瑟和谐的期待吧？”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期待，她本人断不可能说“我毫不知情”——是她的本能先于她做出了判断——她是知道的，对深深吸引她的人她抱有别样的期待。

曾经是星未卜，如今是履冰，他们都极具吸引力，但又完全是不同的人。

星未卜是她儿时的邻居，患有怪病，身体长期停止生长，是以明明长她三岁，却缠着她叫姐姐。没错，星未卜很缠她，所谓吸引乃是互相吸引，并不是星巳己一厢情愿。“星未卜停止生长的三年一定是在等我”，星巳己一度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毫无疑问，他们是相处和谐的青梅竹马。

三岁起，星巳己就有意识地去构建特殊的二人关系，奈何对方太过迟钝，屡屡气得她独自抹泪；抹完泪又重整旗鼓，发起下一轮进攻。

她当然知道，星未卜只是个常人，常人中的常人，还是个病人，很多事不是那个年纪能够明白的；别说情爱，星未卜不明白的事多了去，是个真正的“笨小孩”，哪怕十岁也还太早，这种事她当然知道。

他们之间情未必不深，爱未必没有，星巳己感受得到星未卜对她的依赖，但更进一步的要求从未得到过回应。

作为天赋异禀的道人，星巳己擅于发现和利用人的弱点，对人很有一套，是远近闻名的混世小魔王；但偏偏看不到星未卜的弱点，不然，她未必不会去利用。

今之视昔，应当庆幸她无法利用，被胜负欲、占有欲冲昏头脑的星巳己想想就让她觉得羞耻——还好没有做出无可挽回的事；还好追求的是星未卜，那个无比弱小却看不到任何弱点的人；还好……

“还好？”

倒也说不上好与不好，只能说不愧是星未卜，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到最后也无计可施。而星巳己已满十周岁，作为道人，她将前往内域修行。

“这一别之后，也许就不会再见了，围着你转了十年的小可爱要开始逃逸了，怎么样予指，最后时刻你会抓住我吗？”

“十年来，为了得到你我可是挖空了心思，也干了不少蠢事，也遭到许多嘲笑。你说，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我在期待什么呢？你知道吗予指，因为我看不懂你，在心理上便不自觉地崇拜你，尽管大家都说你是个笨小孩，但我始终视你为同等的人，我啊，是对我自己有所期待。”

“游方姐姐，我可不是笨小孩。可也不聪明。姐姐分明知道，我的心性多是你磨练的，为什么到头来又要怪我？”

“哼，没主见你还有理了？看到我摇摆不定你也跟着摇摆，你不会抓住我吗？嗯？你可真是……算了，败给你了，既然摇摆——就不应该对结果挑挑拣拣。”

在十岁的末尾，就让我亲自写下结束语：所谓等待，就是捕风，有捕，就有风。

但若问，抓住了吗？那便是多余的期待。

等待不会落空，期待则不然。

“我曾与你约定，等你到十岁。予指，等待可不是白等的，等待本身就是答案，所以我不可能当真期待你会在最后一刻转变。”

“所以，没得到你固然遗憾，但我并不悲伤，相反，予指你比较难过吧，没得到你我很抱歉。不只如此，我还将去走那条既定的路，那条路上没有任何新东西，你知道的吧，就是我们经常讨论的‘为什么人一定要走那条路’的那条路，希望你不要就此认为我们对它的厌恶是虚假的。不只是你，我也是。游离之人，随遇而安，遇则安，不遇则难安；尤其是我，不安身就难以立命，因此我断不会去拒绝相遇，我只会更主动去相遇，直至再遇到如你一般吸引我的人。”

“呃，不要误会，我不是执着于你，我执着的是这种吸引力。再遇到如你一般吸引我的人，我一定会牢牢抓住，有心、用心地死死抓住，绝不放手——”

“只要我不放手，就没人能从我手上逃脱……”

“咦，你那怀疑的眼神怎么回事？不相信我？不是吧，你明明见识过的，‘謋’地一下人就被分解了，重组后便对我唯命是从……”

“好吧，你是例外的例外，我抓不住你，你不在我手上，不在手上也就谈不上放手；嗯，不是放手，是放弃伸手，放弃伸向你手；伸向你也抓不住，真是没用的手。”

“啊，不用担心，不会真对它怎么样，斩了什么的绝对不会，就略施小惩，长个记性而已。记住这次的失败与不甘，下次就能得心应手。”

“当然也不见得就是手段问题，时机很重要，正当其时的话，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你也别太轻易就被解决了，虽然我希望你更勇敢些，虽然时机会越来越恰当，虽然我常说当机立断——但太轻易就被解决了，岂不显得我很蠢？”

“你沾染了我太多的性格，我很担心。”

担心归担心，言尽于此，星巳己踏上了“求道”之旅。

这是道人的必由之路，谈不上愿不愿意，喜欢或讨厌倒是可以说说，但也只是自讨没趣，毕竟，这一方天地整个是由道人凭空缔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