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巳己有些不知所措。
倒不是履冰说得太突然,她时机把握得正好;星巳己的无话可说就是证据。
当采取“追问”这种逼迫式的策略时,就要有随时被推入深渊的准备,只是履冰的手段更甚,她是在对等的回答中给出的答复,像是给深渊盖了个盖子。
不过,难道说一开始就回答了会比较好?关键还是期待落空了。否定的答案无论何时都让人不知所措。
履冰无非是把安慰的话说在了前头,免得后头听不进去,还真是聪明又温柔的做法。
所以,尽管刚听到履冰的回答时觉得她的说法很奇怪,“什么叫没有责任,有责任就会哭吗?”不禁这么想了,但世界已经不兴哭了,哭也没有意义,自己也试过了确实不会哭——所以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嗯,说的也是,我不过是作茧自缚。”
“呃不是,我说的是哭也没有意义,咱们道人不在乎这个。”星巳己迅速改口,既然决定不纠结了又何必话中带刺。
“游方妹妹,哭可不是没有意义的。哭是情感的表达,是招魂的仪式,没有哭,就连死亡也是不完整的。”
但是履冰姐姐,世界早就不兴哭这一套了。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游方妹妹,你说为什么这已死之人要对啄食他腐肉的乌鸟说‘且为这客死之人哀嚎一声’?”
“各取所需?已死之人也就这一声哀嚎是他收取得了的。”
“收取得了吗?”
星巳己吃瘪,“收取不了,所以现在不兴这个了。”
“游方妹妹,为什么你会觉得在攻击不了躯体的世界里情感会被放过?”
说得很绕但星巳己听明白了。
“在新国,哭可是利器。”
日常争执中它可以伤人,非日常对抗中它可以杀人。
它是悲伤与绝望手中的刀,而悲伤与绝望是自轻自贱、自暴自弃、自残自杀的罪魁祸首。
因为屏障的庇护,传统的针对躯体的攻击方式尽数失效,所有的恶意便一股脑儿转去攻击情感;而攻击情感的方式花样百出,悲伤的、绝望的哭不过是其中之一。
只是之一,但绝不是不兴。
非但不是不兴,哭的技艺简直登峰造极:情绪之哭有充分的感染力,仪式之哭则更具煽动性,双剑合璧,乘虚而入,杀人于无形。
“这么说,‘哭’姑娘不是形单影只恪守本心?”
“岂止,恐怕是左拥右抱夜夜笙歌。”
见星巳己沉默,履冰又安慰道:“‘哭’姑娘也是有苦难言。本来,她作为一把被利用刀,这杀与不杀哪由得她,怨也怨不得她;要命的是,她久在污泥里,染了一身脏,现在的她,整个就一渴血的妖刀,你说她还能置身事外吗?料想她现在呀,是睁眼闭眼都能见着杀人的眼泪,于心难安,便只好纵情声色,麻痹神经。”
然而星巳己此刻思考的是,既然哭没有不兴,那履冰为何……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先对她说了不会哭吧?
想想自己听到“不会哭”时的无措,再想想自己其实刚说了同样的话,将心比心,她多半是失望了吧?
星巳己决定问问清楚。为这种事心存芥蒂实在愚蠢。
“不是因为你说不哭才我也不哭的,我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和你对等;尤其是这件事,对等的话还挺可怕的。”说是可怕,履冰却“噗嗤”笑出了声,“你先给我哭完、下葬了,我再给你哭……嗯?”
“确实,这事没法对等,要哭的话总有一个人会吃亏,还是不哭的好。”
“不,我的意思是我怎么可能死在你前面。”
“……”星巳己抿嘴表示不满。
“不服?照你这么作践自己,我少说能活两个你。”事实不容辩驳,“等你死后,我再用你的遗传结构和我生个孩子,这就是我计划中的后半生了。”
很切实可行的计划,因此才让人害怕。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那么想。
“为我的愚蠢向姐姐道歉。但是我不同意。”
“就算你不同意……”死后也由不得你呀。
“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而且我也有计划,正好跟你商量商量。”
星巳己捧着履冰的脸,“履冰姐姐,如果我真死了,你就把我埋到你身体里吧。”
很不切实不可行的计划,同样让人害怕。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那么想。
“虽然概率很低,但如果我先死了,你也会这么做吗?”
“嗯,我会把你埋进我的身体。虽然你操作起来会比我困难许多。”星巳己解释道,“你修行过于懒散,死亡后大概率只有不成形的道余,收集起来还挺费神的。”
“说的是道余?但这比直接埋尸体还难。我不觉得我抢得过‘无何有’,你的道余瞬间就会被取走。”
“那是一般情况。我们之间有非比寻常、绝无仅有的关系,就算变成道余了我也会主动奔向你。”
履冰忽略了看似深情的表达,不悦道:“我说不的话就不奔向我了吗?”
“如果你强烈抗拒的话我就只能被‘无何有’收走了。然后在你熟悉的纯化工作中被抹除一切印记。说不定还正好是你经手的。”
星巳己单纯只是在阐述事实,绝无半分卖惨胁迫的意思。
而且这压根也算不上惨,每个道人的终点都在那儿,早就习以为常了;履冰更是见得多,她大可以说“你死后若能遇到我那也是幸运,我死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确实,那些不成形的道余是被吸收到哪儿了呢?
“这次就先原谅你了,但是下不为例;记住,不准、擅自、决定、我的未来,以伴侣的名义也不行,以为我好的名义也不行。凡事咱们都能商量,在商量的包容极限内没有一件事是不能商量的,但把事做完了再来通知我就不行;在惊喜即将转变为惊吓的那一刻,提前一步收住脚,这才是我们约定的安全距离。——回味里能品出一丝惊吓,但吃下去时最好只是惊喜,游方妹妹,这对你来说毫无难度吧?所以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下一届‘坦诚代表’你指定是选不上了。”
据说她脑中有八百个小人儿在投票打分,会为她将遇到的每个人分出三六九等。每次提及,星巳己都忍不住调侃:不去办个“月旦评”真是屈才了。
但此刻她不是很想调侃。竟然在坦诚上落了选,唔、心情有些微妙。
“但只是道余的话,大概只能让你再多活两个我。”星巳己回归正题。这才刚说了“目的”就被打断了,理由跟风险都还没说呢。
“道余有这种功效?”履冰果然也没抓着星巳己的“不坦诚”不放,很配合地发出了询问。
大概“提前一步”跟“适可而止”本质上是相通的——“一步”落到何处为“可”,就像权在衡上游移,一星半点全凭秤心,哪怕微小,也是有回旋余地的。“提前一步”无疑在“可”的末端,而适可而止显然也不止不可,那么,它们的区别就只剩出发点了:一个是从“不可”向前一步,一个是从“可”只差一步;从不可到可的闻所未闻,从可到不可的花样百出。
“嗯……有没有呢,这也是只在你我之间才能实现的独特用法——”
星巳己组织了下语言。
“道余在某种程度上是生命力途经本原时被刮下来的灰,是看得到的生命本身。再作为生命力被吸收也不足为奇。
据我这么多年的观察与思考,我越来越觉得道人的生命力是被‘磨损’了,而不是被‘消耗’了。但这只是我一己之见,现在的主流观点仍是:道余是想象力的实质,而生命力是想象力的燃料。
这是很自然的的观点,因为不少道余都寄托有意念,我相信我的道余肯定也有,说它是想象力的实质很合理;而表现出‘生命’迹象的道余从未出现过,也许我会是第一个,但我现在还不是;所以,这其实算是个实验。
履冰姐姐,你接触道余比较多,应该有不少我不知道的体验与感悟,综合你的所有理性与非理性后,你愿意把我的道余埋进你身体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