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收回视线，心里有些尴尬，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家族秘辛。尽管苏秦是混血，那双多情的眼眸确实和对面坐着的女孩有五分神似。

她不再多言，低头告退，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显露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刚刚是不是看错了？戴维斯的那位完全不是看妹妹的眼神啊。

苏秦摩挲着刀柄的花纹，玩味地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吗？”

施若繁不为所动：“像您这样的人，知道什么都不奇怪吧。”

苏秦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失笑道：“你不用那么客气，小繁。你的父亲和我母亲是亲兄妹，这在血缘上是既定的事实，按这层关系上，其实你可以像小纤一样喊我哥哥。”

他进门就让侍者脱掉了风衣，丝质衬衫在壁灯的照射下荡漾出水波一样的光泽，令人不禁在想，这个男人就算流落街头，也有大把女人撒下钞票垂怜，更不用说苏秦身上还有巨大的天赋才能。

施若繁不答话，将视线落到杯中温热的茶水，开始回忆穿越者无意给出的信息。

苏秦因混血的身份在家族内受尽歧视，在这种环境的熏染下，又不知不觉变成了和他们一样在乎血缘的人。

他是父亲在外一夜旖旎的产物，作为私生子被长辈领进门，被同辈的兄弟姊妹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打量和排挤。族内的亲人指望不上，族外的就更不用惦记了，母亲早亡，舅舅不知所踪，造就了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性格，并且安全感极度匮乏。

对施若繁的喜欢，不光是学术解释上给出的遗传性吸引，恐怕还有苏秦内心深处对亲情的渴望。

施若繁没有出言反驳，但依旧礼貌地说道：“我想您来找我，应该不止是简单地吃饭聊天。”

苏秦欣然点头，倒也不再跟她客气：“我想知道关于我未婚妻的事情。”

他肩膀松弛，肘关节抵在餐桌边沿，十指交叉，眼睛微微眯起：“或者，我想请你告诉我，‘她’是谁？”

施若繁瞳仁骤缩。

包厢之间只隔了层布帘，餐厅内一切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女孩视线不经意偏移，落向那个苏秦身旁空出来的座位。

苏秦适时看过去，屈起指节往身旁的桌子轻轻一叩，桌上，刚喷的水汽从百合花的花瓣汇聚成圆珠，被震得抖落下来。

“九月开学的前一阵子，清舒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昏睡不醒。”苏秦神情平静地阐述道：“从那以后，她似乎变得有点奇怪。”

“这姑娘以前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看向我的眼睛里带着光，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她都会不顾一切地做到。因为她很爱我，我确信即便没有这纸婚约，她依然对我忠贞不渝——”

苏秦一动不动地看着施若繁，语句缓慢，并且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下，两颗蓝色的眼珠将对面的反应尽收眼底。

漫长的沉默后，他轻声道：

“很难想象吧，是不是和你认识的顾清舒完全不一样呢？”

施若繁笑了：“先生，您言重了，我只是认识她不到半年的朋友，要说了解程度，远不及您有发言权。”

苏秦弯着眼睛，斥责堪称温柔：“答非所问。”

“时代发展到今天，曾经只存在于故事当中的异能都能化作现实，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我借此来问问你，不要紧张。”

“不太懂您的意思。”施若繁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说：“我是开学第一天才认识的顾清舒，您说她跟以前不一样，我无法下判断。”

苏秦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可他只是叹息着摇头，笑眯眯地感慨道：“好吧。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很不错，连彼此袒护的样子都这么相似，我都有点妒忌了。”

明明都是我身边的女人，却瞒着我有了秘密。

苏秦无意为难她，横竖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便转移了话题。他招手让侍者倒酒，还贴心地让人上了壶果汁。

男人用目光描摹起女孩的脸庞，喃喃着说：“我以前不理解戴维斯家为什么那么注重血统，可后来我却明白了，血脉相连的亲人，永远是这世上不可磨灭的牵挂。”

随后，苏秦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

“小纤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可惜路走窄了；苏皓轩性格够狠，但脑袋不够用。那么你呢？小繁，你是我最看不透的人……”

他毫不避讳地直呼长辈其名，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你苦守那个秘密，是为了偿还恩情吗？”苏秦支着脸，姿态优雅又性感，然而吐露的话语字字珠玑：“我猜不是，而且原因大概跟你自身有关。”

“一个倍受校园暴力的人宁可默默忍受这一切，也不急着撕下低贱的标签向近神者们求助，说明你的能力非同一般，而且很可能会对当权者造成极大威胁。”

“你在拖时间，一个足以让孱弱的幼鸟成长起来的时间。”

能在一众继承人里厮杀出来的私生子绝非泛泛之辈，就算是被冠以天才异能的近神者，在他尚弱小之际，身边虎视眈眈的竞争者也有一百种方式除掉他。

施若繁听见自己镇定地答道：“您在说什么？我一直都是普通人。”

苏秦说：“你以为我会信清舒的鬼话吗？你父亲出轨的事会败露是拜你所赐，苏皓轩不至于蠢到连自己上一任婚姻为什么结束都不清楚。”

施若繁眼底最后一丝伪装也消失了。

灯光昏黄，大提琴的乐音回荡整个室内，壁画上的天使身缠皎白轻纱，双目微阖，充满慈悲地凝望着座下万物生灵。

施若繁的眉眼和苏秦有几分相似，却不像苏秦那么凌厉，处处透露着一股强烈的攻击性。她还不到二十岁，少女的娇憨仍残留在脸庞，然而五官却并不钝重，她的精致带着细细弯弯的棱角，眼尾收拢上挑，不笑的时候，无端给人倨傲冷淡的感觉。

女孩额前是齐碎的刘海，低头时，发梢阻碍上方一部分视线，给瞳仁投落一片阴翳。她轻啜了口樱桃汁，殷红的汁液蜿蜒而下，瞬间渗透唇纹。

像游弋在海底的鲨鱼，齿列惨白锋利，轻轻张开嘴，血丝如薄纱一样在水中泻开。

苏秦轻声说：“她是你的底牌吧？施若繁。”

“看来我猜得不错，我们俩都是同一类人。”

无论爱情还是友情，不过是作为群居动物维系社会纽带的手段之一，他们将其量化为一种资源来算计和利用，当所谓的羁绊与自身利益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前者乃至一切代价来达到目的。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年幼的女孩太早地见证过世态炎凉，而寄人篱下的少年从未体验过亲情的温度，这些人享受情感纽带所带来的便捷，却并不依赖情感的温存。

林舒跟在送餐员的背后，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包厢。

餐厅的路弯弯绕绕，她好不容易找到厕所的位置，奈何包厢的位置太偏，路途又跟苏秦聊得太投入，忘了看自己来时的路线。

本想着问服务生的，也不知道是这个点他们太忙还是别的原因，回座位的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林舒咬了咬牙，屈辱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又毅然决然地关上。

下场就是折腾了好一阵子才问到一个去他们桌送餐的服务员，这才颠颠地跟着她来到了来时的地点。

苏秦又恢复了那副三好男友的模样，丝毫没有谈话被打断的气恼。他笑着说“来得正好”，然后起身，尽职尽责地替林舒拉开座椅，惹得送菜的服务生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

施若繁则是笑盈盈地跟林舒推荐店里的菜品有多好吃。

林舒眨了眨眼，无端感觉眼下气氛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几人心怀鬼胎地用完了餐，下午苏秦带她们去博物馆，只是没多久，一个电话就急哄哄地将总裁请回公司，临走前，苏秦问林舒她们要不要也回学校。

林舒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白嫖的车不坐白不坐。施若繁也没有别的事，就跟着她一起坐到了苏秦的车上。

一到学校，林舒就急不可耐地摘了安全带把腿往外伸，施若繁握住车把手，刚打开门，就听车里的人叹道：“真可怜……”

施若繁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男人搭着方向盘的手，从她视野的角度上望去，也只能看得见后视镜映照的一只眼睛。

“明明那么喜欢你。”

林舒下了车之后，看见施若繁还没下来，就把身子探进敞开的车后门，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去，嗔怪地问苏秦：“你们在背着我聊什么呢？”

苏秦连忙举手投降，对林舒挑了挑眉梢：“亲一下就原谅我？”

林舒已经对浪漫脱敏了，哼哼一声：“你想得美！”

尽管秘书那边在催，司机苏师傅还是坚持把她们送到了林舒宿舍楼下。等小轿车消散在路口，林舒才塌下肩膀，悻悻地嘀咕：“真没意思，还不如我们去电玩城的那次呢。”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脸问施若繁：“哎对了，苏秦不是找你有事吗？”

施若繁点点头：“已经办完了。”

什么！？

他们俩今天几乎是零交流啊？？？

不对，难道是老狐狸今天的目的只是单纯地喊施若繁出来玩吗，男主还真是贼心不死！

明明无论让他做多少次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在事业和爱情两者中选择前者，但苏秦依旧不甘心，还想把另一个也争取过来。

“阿舒。”

忽然被叫到熟悉的称呼，林舒匆匆回神：“怎么啦若繁？”

施若繁站在分叉路口，朝她挥挥手：“以后还有时间，我们再去一趟电玩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