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关灯吗?”
花栗伸出手,指了指她房间墙壁上的开关,我点点头,然后钻进两个人的被窝里,把头埋进温暖的被子里,四月份的晚上,还是会感到一点点寒冷的气息。
不过花栗钻进来的话就不一样了。
她关上了灯,钻进了我们在地板上铺好的床铺上。
“小栗...世界上真的不存在随机性吗?”
“不存在哦。”
“你怎么能这么简单就说出残酷的话啊。”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花栗将鼻子向我这边凑了凑,我们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她的额头有点冰凉,很符合那个看起来高冷的模样。
我也依着她的动作,将脸向她贴过去。很多次留宿,她来我家或者我去她家,这样的动作也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但每当我们的嘴唇贴近几乎可以互相呼吸对方的气息时,我还是会稍微心跳加速。
鼻子碰到了一起,花栗的整张脸温度都很低,她没有整理好的头发落在了我的鼻梁上,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模样,就像是科学书上对于宇宙的想象图,有一道长长的暗色星云,在宇宙空间里留下伤疤。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进一步的情感。
仅仅是少女将鼻梁紧贴在一起互相温暖而已。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组成少女们肌肤的宇宙粒子,再越过漫长的时间长河之后终于在这个时候停滞下来,轻轻触碰在一起。
这是宇宙的温柔吗?
我不知道。
我们在晚上关灯之后会聊的话题稀少又无趣,没有心跳不已的恋爱话题,也没有扭曲阴湿的女生八卦,喜欢的电视剧还是喜欢的漫画之类的话题,我们早就互相知根知底。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机械唯物主义少女向另外一个迷茫的少女灌输悲观的知识而已。
她说那个AI是会说中文的房间,里边待着一个根本不会中文的女孩,她对照着外边递进来的纸条上复杂的文字,查询着最合适的回答,纸条上文字包含的真实含义,根本无关紧要。就算跟她说“我爱你”这样的话,她也只会输出一个合适又无聊的回答。而人的思维,根本不比这个学习了上千万条数据的计算机程序高级多少。收到信息,然后得出结论,人类会犯的错误远比机械要多的多。
她说我们都是僵尸,哲学意义上的僵尸,大脑只是复杂刺激的集合,思维只是对神经活动的合理化过程。就算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人类也可以生存下去,所谓的主观意识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今天买了牛奶和面包作为早饭,在晚上看了漫画杂志,我们无意识的决定,其本质都是粒子运动决定的,就连现在在被窝里小声聊天时不小心碰在一起的嘴唇,都是粒子们善良的恩赐。
“如果我吻上去呢?”
我想带来一点点不确定性。
百亿分三光秒之外的漆黑人影轻轻张嘴,我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声音:
“你不会的...”
“...因为这是确定好的事。”
在确定宇宙历史上,小确不会和花栗接吻。
小确自己也不会想和花栗接吻。
我只想证明花栗是错的。
“小栗其实也很想证明自己是错的吧。”
我将身子向她那边贴过去,我们的腿夹在了一起。
“...不会错的,宇宙就是这样的。”
没有证据反驳。
确定性就像黑洞一样吞噬掉希望,把世界啃食殆尽,只剩下还没意识到的幸运儿们在毫无随机的末日里进行着不停歇的马拉松。
为什么花栗会意识到,为什么花栗就像是未来人一样对一切了如指掌,我觉得那些粒子似乎恰巧组建起了一个精巧到可怕的人偶,就是佐藤花栗,让她在世间散播恐惧。唯一的小问题就是花栗不知为何缠上了我,而确定性的黑洞只在我身边产生巨大的引力,将我和花栗捆绑在一起。
量子力学的观测者和不确定性原理只能展现人的渺小无知,混沌系统能证明的只有人的无能。
这都是花栗告诉我的事。
我已经被她拉入决定论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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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对概率学相当没有常识的花栗意外地拿了数学满分,名次毫不意外地在最前排。
在看到她不卑不亢从成绩栏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也是确定好的事,花栗的机械唯物主义,让她就算整天懒散无所事事,也能依赖着天赐的优良粒子们,在宇宙大爆炸的推动之下拿到好成绩。
我只能暗地里埋怨大爆炸的启动者为什么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衬托的角色——就在她的排名下边四位,我是第五名,概率论的成绩理所当然地不如花栗,毕竟我叫高桥确嘛。
在看完成绩之后,我们两个结伴来到社团楼和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从这里往东边的小镇边缘看的话,可以看到一条主干路,上边有着不停发往城市的汽车,孜孜不倦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指的是花栗自我标榜的机械唯物主义和决定论。
“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我已经知道了。”
我自认为很了解花栗,整天不是趴在课桌上就是靠在椅背上的懒虫,就算有朋友去她家里也不肯站起来迎接的坏孩子,对于捉弄我情有独钟,内心却担心被讨厌的自来熟少女。
宇宙为什么会制造出这样的佐藤花栗呢?
远处的车流在上午九点钟正是高峰,熙熙攘攘地在离开小镇的狭窄道路上鸣笛。重复的来回往复让司机们头昏脑涨,在道路上互不相让,用喇叭耀武扬威,想让对方屈服。
花栗和我无聊地靠在栏杆上,观察着那些互相嚷嚷的汽车们。
就像之前的很多个课间一样。
悲观主义者的唯物世界就像是巨大的囚笼,设定好的发条一步一步走向预定的终点。我看着囚笼里的佐藤花栗,让人没办法抛弃的佐藤花栗,在方法论上消极无比的佐藤花栗。我想要赢过她,想要证明这个优等生的巨大错误。
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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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的时候,花栗突然拉住我,告诉我今天还是别去吃甜点了。
“为什么?”
周三下午可是有特别的优惠活动,说不定可以以超低价买到新上市的甜甜圈。
花栗似乎也没想好理由,她只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看来是到了C3.1823的时候了。”
“C3点...什么?”
我不是很明白,但花栗还是露出坚决的神情,要我放学后别去甜点店。
大概是她又预知到了什么确定的事情。
我在她面前点点头。
然后拎上书包,在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商量假期前的演讲的时候,我鬼鬼祟祟地从校门里冲出去,向甜点店的方向一路狂奔。
绝对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绝对会出现花栗无法解决的可怕事情。
我感觉兴奋不已。
不确定性的竞赛,我说不定会获得第一次胜利。
陷入确定性深渊的花栗,说不定可以被拯救出来。
我在甜点店前绵长的队伍前停下脚步,拿出手机,花栗的信息适时地接收到了。
“你在哪?”
“是去了甜点店吗!!!”
“快回来。”
我打开虚拟键盘进行回复。
“这是确定好的事。”
这样嘲讽的句子。
我早就意识到了花栗对我的特别感情,想要和小确待在一起,想要和小确接吻,想要一直一直陪在小确身边。
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情。
我们是朋友,在外人看来亲密的朋友。但爱情之类的东西,我没办法像花栗对我那样自然地萌生出来。她很厉害,名列前茅,是几乎完美的少女;而我是小确,是普普通通的,身高低于平均,头发也乱糟糟的平凡少女。被施以巨大的引力,向花栗的身上贴近。
花栗告诉我的一切,让我相信的一切,似乎都指向那个模模糊糊的目标。
确定的结局。
最终会达到的,在没有分歧也没有平行宇宙也没有回溯的世界里发生的事。
与其说是我自己想要逃离花栗所确信的未来,不如说我更想带着花栗一同逃离确定性的囚笼。
不确定性的竞赛将会是我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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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手指离开键盘的时候,后方传来了巨大的轰鸣,我的耳膜似乎也被震碎了,那股剧烈的爆炸造成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冲击波和四散的人体组织,天旋地转中我重新落在地面上,手机还握在我的手上,在振动,轻轻地、轻轻地振动,是花栗的电话吗?
这是花栗没能确定的事吗?
我赢了吗?
不确定性存在吗?
我被送往了医院的手术室,我听不到声音,只有机械的共鸣和模糊的视野。下半身早就没有知觉,双手也不能移动。在手术室外的电视里似乎播放着油罐车爆炸的影像,甜点店的废墟正在被消防人员清理,附近的居民已经疏散,很多人受伤了,很多人去世了。
现在轮到我了。
为什么花栗如此坚信机械决定论呢?
病床上的最后一面非常短暂,花栗也站在我的床前,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的嘴唇没有移动,如果有话要说的话,肯定是“这是确定好的事。”
看起来我即将死去的消息对她而言,还不如舔掉她脸上的奶油更具有冲击力。
但我觉得这都是她的逞强而已。
说不定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没预料到我会死去,没预料到在这个确定的世界上必须失去我的事实。
后悔吗?
没有阻止我。
这是人类的不确定性。
人类的傲慢终于派上了用场。
高桥确死去了。
在唯一的、确定的宇宙里。
在高二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日子里。
我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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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升学的日子里,我问花栗为什么知道一年前甜点店会发生意外事故。
“因为这是确定好的事。”
我渐渐开始相信她的话。
一切都是确定的,无可改变的。
“既然是确定的话,为什么花栗还是选择来拉住我不让我向前走了呢?”
花栗摇了摇头。
“这次的粒子们比较善良而已。”
“这次”是什么意思?
不是平行宇宙。
世界线不会分歧。
她也不是未来人。
只是比别人稍微漂亮一点的十七岁少女,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的事?
“花栗是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机械唯物主义的?”
“很久很久之前。”
“多久之前?”
她没有回答我。
直到我们二十七岁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们确定关系之后选择去旅行,在某个南国的小岛上,我们租了一台快艇前往看不到陆地的海洋深处冒险。
天空蓝得出奇,海面也清澈地让人看得到海底的深青色植物脏器。
那些五彩斑斓的深海鱼类偶然间被捕食者追逐着来到接近海面的地方,我和花栗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鱼儿们在水面下翻腾摇摆,躲避着鲨鱼,无意识地执行着基因下达的指令,表演出一个生机勃勃的水下世界。
我必须承认,那些鱼儿组建的鱼群就像是水面下的彩虹一般,编织着美妙的自然界。
“好漂亮...”
“嗯...”
花栗也善解人意地没有提起她那一套机械唯物主义理论。
两个大人就像小孩子观察蚂蚁一样,在快艇的边缘互相倚靠着注视鱼群。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我感叹道。
“一定会哦...”
花栗罕见地说出了乐观的话。
“为什么?”
“你知道庞加莱回归吗?”
我摇了摇头。
花栗就如同学生时代一样滔滔不绝。
封闭的系统里,所有粒子经过无数的运动最后一定会达到无限接近原点的位置。
就像在打字机上书写出莎士比亚全集的猴子们一样。
粒子们也会在足够的时间过后,回到最初的位置。
“可是鱼儿们不久就会死去,被吃掉的鱼儿们也没办法复活。”
“我说了是'足够的时间'。”
“什么叫足够的时间?”
“宇宙热寂几十万次之后吧。”
“那我们也早就死掉了吧。”
“会再回来的哦,时间足够长的话。”
花栗说出了可怕的话,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确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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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栗在粒子物理上卓有建树,我并没有她那么大的成就,但在自己的领域也勉强称得上是专家。
在她六十七岁的时候,引领着粒子物理取得了巨大的突破。
紧随其后的是宇宙起源研究的进步。宇宙大爆炸理论被证实,那些粒子们就如同植物学意义和计算机学意义上的种子一样,在最初的时候决定了宇宙演化的方式。
粒子是人为可控的,用概率来表达量子的时代也早已过去,精确地预知粒子运动,精确地调控粒子的行为模式,人类在最小的尺度上,比肩神明。
花栗并没有很高兴,就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
她的口头禅依旧没变“这是确定好的事。”
在她去登台领奖的前夕,我帮忙整理她近年来的研究资料,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在海洋中心的对话。
“你还记得庞加莱回归吗?”
我问花栗。
“不可能忘掉的,那么重要的理论...”
花栗点了点头。
我突然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
“小栗,现在人类可以精确操纵粒子了对吧,那如果我们有办法在热寂之前改变一颗粒子的运动方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有没有可能让那个粒子在下一次宇宙诞生的时候生成与前一次完全相同的宇宙?”
“...理论上来说,是有可能的。”
“嗯...那有没有可能,让下一次宇宙的我们两个,在诞生之初就具有现在的记忆,然后从头开始生活一遍?”
“需要种子。”
“种子?”
“就是宇宙开始之初的种子,我们需要知道那个能够让我们记得一切的种子是什么。”
“所以说,在无数次庞加莱回归之后,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没错,实际上,通过人为增加粒子团的办法,也存在主动发掘种子的可能性。”
“真的吗?好想和花栗重新度过一次中学时代啊...”
我不禁怀念起过去。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是为了舔掉她脸上的奶油,却不小心含住了她的舌头。
在那天晚上拥抱着入睡,接吻到几乎窒息。
在甜甜圈店前被她拉住手,告诉我一定不要再继续向前走,因此避免了巨大的灾难。
我感谢这个确定的宇宙,感谢无数次的庞加莱回归。
我感谢不存在随机的自然界。
我感谢机械唯物主义者佐藤花栗。
我继续想象:
会不会在某一次回归当中,粒子们构建了不爱花栗的我,和苦苦等待的花栗。
花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等待,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世界线到来。
会不会第一次回归的时候,花栗就决定将记忆输送到下一次回归?
我发现中学时代没办法解释的花栗现在可以解释了。
她从上一次回归之后度过了亿万年的重生之旅。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
无数次的庞加莱回归才造就了现在这个佐藤花栗,也诞生了现在这个我。宇宙的历史是确定的一条线,就像是π的无限循环小数一样,相同的两个数列总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再怎么刁钻的数列也可以在π的小数中找到。
只需要足够的长度。
花栗找到了。
遇见高桥确,高桥确产生了对花栗的恋爱情绪,高桥确没有在甜点店前死去。
佐藤花栗保有意识,佐藤花栗成为了粒子物理学家,佐藤花栗将意识传回了过去。
我想要告诉花栗我的猜想,这绝对会让她大吃一惊。
可在我回头的时候,花栗微笑着看着我,每一条我所熟知的皱纹里想要表达的意思都无比清楚。
佐藤花栗早就知道,佐藤花栗经历过一切。
到口边的话变成了疑问。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第一次?”
“最开始最开始最开始的第一次?”
"那个时候你不怎么喜欢我,根本和我没有交集。虽然一直被分在一个班,但到最后也没说过几句话。"
“欸~真的吗,花栗那么漂亮无论是谁都会喜欢吧。”
花栗摇了摇头。
“第一次的时候我的头发不长,长得也不漂亮,那个时候还是你比较高一点。”
“所以说...”
“在加上了微调的很多次回归之后你才喜欢上我。”
佐藤花栗,始终保留着第一次回归的意识。
也就是说在花栗经历的第一次庞加莱回归之前,那个时候的花栗就已经被决定是一个会不懈努力追求高桥确的佐藤花栗。
尽管一开始就被机械唯物主义的消极方法论所囚禁,但佐藤花栗还是用时间打败了宇宙间的粒子。
这都是确定好的事情。
“我可以问一下你说的第一次是多少年之前吗?”
“大概七百多万那由他年之前?”
“你得有多喜欢我啊。”
“非常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