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以前的生活,大概是我经历过最好的一段时光了。
记得是在我十三岁生日后的某一个晚上,由于夏天的阳光太过毒辣,我被抑制了一天的贪玩心到了晚上,终于得到了释放。迎着漫天闪亮的星星,我拿着手电筒跑出屋子,穿梭在高大茂密的树林中,行走在月光下波光淋漓的小河旁,偶尔驻足观望,用手电筒的光照射水底,可以看到数群灵活的小鱼围绕着光柱在游动时,像是舞台上尽情舞动的芭蕾舞演员。时而规整的像是一支正在阅兵的队伍。
周围吹来阵阵凉风,带动身边枝岔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沉浸在夜晚的冒险之中,体会着和白天相比,变得更加深邃,又神秘的森林。如果没有河边数量众多,不顾一切扑向手电筒光柱,还有扑向我身上的蚊子,就更加完美了。直到远处传来妈妈略显不满的呼唤声,我这才意犹未尽地乖乖回家。
然而我的噩梦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接连不断发生的。仿佛所有的坏事都如同扑向手电筒灯光的蚊子一般,如影随形。
那晚回到家之后没多久,我便开始头昏脑胀,发起了高烧。妈妈喂我吃了退烧药,细心地用沾了酒精的毛巾给我擦拭身体。但我依旧是高烧不退,并且意识模糊。没办法,爸爸连夜用自行车坨着我送去了镇上的儿童诊所。我在半睡半醒之间被扎了好几针,又挂上了吊瓶输液,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之上。我合上了沉重的眼皮,浑睡了过去。最后的记忆是妈妈担忧的目光,以及低着头和医生交谈着的爸爸。
第二天醒来,爸妈什么都没说,只是带我回家收拾了衣服行李,然后买了客车的票,说要带我前往大城市的医院。
虽然我的高烧还没有退,但是从来没有进过城的我依旧被各种新奇的感觉充斥着。比家里后山最高的树还要高的楼房;在村子里面极为稀少的小汽车在这里的大街上就像是密密麻麻的巨型甲虫一般,首尾相连,川流不息。不过我的新奇感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的,我发现了爸妈的不对劲:从前爸爸虽然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忧愁满面,这样的情绪我在妈妈的眼中也见到了。
虽然我那时只有十三岁,但还是能够察觉这一切的不同寻常的变化大概和我的病有关。可是不管我怎么问,妈妈只是安慰我说:“不过只是感冒发烧了,等去了医院,吃了医生开的药就会好了。”好奇感逐渐消失,城市里陌生的环境让我感到不安。我任性地对妈妈说:“那为什么不去家里的医院?非要来这里呢?我想回家!”妈妈回答:“家里医院的医生没有这里的厉害。”我则是撅着嘴反驳:“那我得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发烧,明明之前吃了家里的药就能够好的!”听了年幼的我无所顾忌的言论之后,爸妈却都沉默了。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妈妈的脸抽搐一下,几滴泪花被强忍着憋了回去。之后,妈妈牵着我的手,闷头走路不再吱声。在这种范围之下,我的嘴也识趣的闭上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光,都是无聊繁琐的住院治疗,我的手腕被各种的针头扎进,针头的另一端是几瓶我不认识的带着英文字母的药水。而从住院开始,我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常常读过一半的书会全部忘掉。哪怕我放下了书,过了一段时间再次打开书,却依旧觉得前面读过的内容十分的陌生。这让我无法理解,但是却并没有告诉爸妈,他们两人看望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他们忙于工作,忙于赚钱。
有一次,听到其他病床的病人闲谈,说他挂了一瓶药就要好几百块,每周例行的检查就要有上千元。那时我才理解,为什么爸妈最近看起来特别的疲惫,经常在我床前坐不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因为书本什么的我看过了也会忘记,所以索性躺在病床之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发呆,用来打发无聊的时光。有时我会幻想,在碧蓝的天空中,某一朵云彩背后,会不会藏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城堡呢?那水晶城堡是当时年幼的我想象中最昂贵的材料打造的,里面肯定住着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有机会住进去呢?
星期五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我被带到了医生的治疗室。侧身躺在病床上,后腰处传来一阵冰凉,随即是轻微的刺痛感,几秒钟过后,一名和蔼的女护士帮我用消毒棉签擦拭了后腰的针眼。我偷偷瞥了一眼,往常抽出来的都是淡黄色的液体,然而这一次却是鲜红的血液。我老实的躺着,听到门外的医生对父亲说道:“如果不能交出后续的治疗费用,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孩子目前状态不乐观呢!”父亲沉默了许久,才传来了沙哑的回答:“我想想办法。”今天妈妈不在,是爸爸过来探望我。我已经有一周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最近他在忙些什么。然而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却惊讶地发现,爸爸原本乌黑的头发从两侧开始竟然变得苍白了,他的手臂上也多了一些伤口。
爸爸拉着我的手回到病房里,此时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爸爸则是坐在床前,沉默不语。他一向如此,在我的印象中,自己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这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小男孩被家人带着看望躺在病床上的爷爷。我撇了一眼那个男孩之后,满心都是羡慕。我对爸爸说:“爸,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啊?”可是我没想到我的话才刚刚说完,爸爸的脸就一阵扭曲。紧接着,两行清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在他布满沟渠又粗糙的脸上流淌。这一幕,哪怕时隔多年之后,依旧让我记忆犹新。一向沉默寡言的他颤抖地开口对我说道:“都是爸没用!爸没能耐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连忙地说:“爸,你别哭啊!”爸爸抬手抹了抹眼泪,憨厚的对我一笑:“爸没事儿,你妈明天下午有空过来。”我点头“嗯”了一声,想安慰一下他,但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爸爸忽然开口对我说:“你以后要多听你妈的话,知道不?”我转头看着一脸复杂表情的爸爸回答:“当然了,我一直很听你们的话呀。”
爸爸点头笑了笑:“也对。”
“爸,你胳膊上的伤怎么回事儿啊?”
“啊?我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吗?最近我在工地干回老本行,开吊机的,经常不小心刮伤什么的。”
“哦,我…我给忘记了…”
“那你多注意安全,别老受伤,也别太累着自己。”
“放心吧!”
我爸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因为晚上还有夜班要上,得赶回工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忽然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我不仅想:这一别会不会是永别呢?那晚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慢慢入睡。
可没曾想,到了第二天,我的预感成真了!我妈一大早上火急火燎地冲进我的病房,满眼血丝的对我说道:“你爸出事了!跟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