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眼睛红肿,粗暴地拔掉了我手上还正在输液的针管,给我换上鞋子之后,不顾护士的阻拦,拽着我就跑出了医院。然后把我推进了一辆出租车的后座,对我说道:“小添,拿着!”我接过妈妈递过来的一个大矿泉水瓶。那里面装满了液体,同时传来一股浓重的汽油味。
我被妈妈这副模样吓到了,颤声地问:“妈,我们要去哪儿啊?”
我妈没理我,而是对司机师傅说:“师傅,去城西**工地!”司机师傅明显也闻到了汽油味,有些迟疑。我妈直接拿出了一张100元的现金,拍在了司机的方向盘上,一改往日连买菜几毛钱都要斤斤计较的性格。
“赶紧去!”
司机师傅把钱收进兜里,发动了车子。
一路之上,我心里十分忐忑,不清楚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让我陌生的模样。
我的疑惑很快有了解答。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司机停了车,妈妈拉着我来到了一个工地的门口。然后就开始喊人,嚷嚷着让工地里的领导出来。不一会儿,门口就围上了一群工人,有的戴着黄色的帽子,有的赤着上身,露出了精炼结实的筋骨,向我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在他们之中,一个地中海的秃顶男人对着我妈喊道:“我说你这婆娘!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你怎么又来了?!”
我妈攥着我的手都在颤抖。但她的语气却十分强硬:“我男人在你这丢了命,你不赔钱,我们妻儿老小就没法活了!”
那秃顶男把手里的帽子往地下一扔,骂道:“你们死不死关我啥事儿?!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老公一不是我们公司员工,二没跟我们签劳动合同,充其量就是一个临时工!他开吊机出了事故,我没找你们家要吊机的修理费就不错了!你还上我这要钱来,我告诉你!你这就是痴心妄想!”
我感觉到妈妈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气得浑身发抖。她低头对我说:“把瓶子给我!”
我乖乖地递给妈妈,而她接到瓶子的一瞬间就拧开了瓶盖,照着我的头就灌了下来,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充斥在我的脸上。我不禁闭上了双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妈妈随后又把剩下的汽油都倒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这一切,她又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冷冷地盯着那秃头男。
瞧见这一幕,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那秃头男的脸色也变了,颤抖地问道:“哎!你要干什么呢!你要死上别的地方死去!”
我妈此时却出奇的冷静,他对着秃头男说:“反正我老公也没了,我跟孩子也没有活路!今天你要是不赔我钱,我带着孩子一起烧死在你门口!我看你这工地还能不能干下去!我数十个数,你给我回答!十…九…八…七…”
我妈才刚数了四个数,那秃头男人终于还是扛不下去了。求饶道:“好了好了!别数了你!你要多少啊!?”
我妈的泪水终于是控制不住地奔涌出来,她哽咽着说:“二十万!一个籽儿不能少!”
秃头男人苦着脸说道:“我给!给还不行吗?!你…你别干傻事儿,先把打火机收起来!”
我妈带着我在工地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那秃头男才拎着一个包走了过来,扔在了我妈面前:“自己数!数完赶紧滚!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妈这才终于撒开了我的手,打开了地上沾满了尘土的包,极其认真地一张一张数着。
“你可真是钻进钱眼儿里了!还真一张一张数啊!这二十万,你得数到天黑!”
听了这话,我妈猛然抬起头来,瞪着秃头男说道:“我数的不是钱!是我老公的命!”
我妈很快就把钱数完了,等我们回过身的时候,发现那个出租车的司机竟然还在。他摇下了车窗,对着我妈喊道:“哎!上来吧,我拉你们回去!”
等坐上了车,我才浑身一个机灵,后知后觉的大哭了起来。妈妈在副驾驶回头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小添呐,吓着你了吧。”
我哭得撕心裂肺,根本就停不下来,一边大哭着一边问:“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爸爸了?”
妈妈沉默了很久,才自言自语一般的说:“你爸爸是为了我们而死的…”
车子行驶在返程的路上,两侧一排排的松树就像是倒立的钢针一般扎向天空,同时也扎进了我的心里。
出租车司机在前面一边后怕一边的问:“哎,我说大妹子呀,你可真是能豁得出去!我在后边看的胆战心惊的,真怕你不小心打着火了!”
我妈回答:“我爱我的孩子,也爱我家男人,为了他们,我啥都能干!”
后来想想我妈的这句话,对年幼的我影响不可谓不深远。或许正是因为当初听了妈妈这句话,才导致我的性格也和妈妈一样,为了爱的人,可以不管不顾地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了给我治病,离开家乡来到城市这短短半个月就已经散尽了家财,即便爸妈每个人同时打着两份工,不分黑白的工作,也补不全在医院治疗费用的空缺。而在我即将被赶出医院的前一天,我的爸爸想出了这个因公死亡的办法,让妈妈无论如何也要在工地讨来钱为我治病。妈妈当时含着泪,答应了。有了这笔爸爸用命换来的钱,我得以继续在医院治疗。但妈妈从来不肯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可我粗略的猜测应该和我的脑袋有关,有一次,我从护士的口中听到了脑炎这个词,那肯定是一个很麻烦的病吧。为了治这个病,我的家都没有家的样子了。
我躺在病床之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中的云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医院,再一次去神秘的森林里探险,再一次看河流里那成群跳舞的小鱼呢?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半。听医生说,我的保守治疗很成功,只要后面能够坚持的吃药,不出意外是可以遏制住病情的,所以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医院里了。这无疑为我省了一大笔开销。
我第二天就离开了医院,搬到了妈妈在城乡结合部租的小平房里。妈妈和爸爸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最难熬的两个月,每天往返于医院,还有工作地点之间。只不过现在爸爸已经不在了,我和妈妈则是开始面对着内心的煎熬。
回到家的第二个星期,妈妈忽然丢给了我一个装着文具的书包,跟我说可以去上学了。我开心的几乎要跳起来,因为我一直羡慕着村子里每天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们。如今我终于可以像他们一样了。这让我感到狂喜不已。
但我绝对想不到的是,自己憧憬的学校却是葬送了自己未来的魔窟!我的厄运也正是从上学开始的,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依稀记得多年以后,妈妈时常趴在我的枕边哭诉,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让我去那所学校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