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唐突的一个提问,到底怎么样才能被称作恋爱?
是两情相悦,是彼此应该要交换过约定,是只有将它揉碎了摊开在阳光下,那才能被称之为恋情吗,那条件真是过于苛刻了些。
但同时绀野纯子也听过这样一句话。
——有时候恋爱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
咖啡师之前大概能够理解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是在说暗恋什么的,当时的她笑笑也就过去了,可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却成为了话中的主角。
当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同之前一样沐浴着对方的目光这件事就再也做不到淡然以对,绀野纯子盯着自己手里擦的透亮的玻璃杯,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这样擦拭的动作。
直到早早地闭店,跟着水野爱到了她的相机面前,黑洞洞的镜头对着自己,绀野纯子开始感觉视线再不能安适地随意摆放。
“那个、水野小姐,我需要做些什么好?”
所以绀野纯子率先发问,带着不安的小动作。
在这早就呆惯了的咖啡馆里,有夕阳的光线洒落,她坐在原本应该由客人使用的靠窗的座位上,稍显局促地看着水野爱。
绀野纯子是个漂亮的人,水野爱早就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这么想,然而已经相处了一个季节,本应该熟悉的面庞在镜头里又显得陌生起来。
光是很神奇的,它似乎不曾抗拒除了黑暗之外的一切,所以它也在此刻透过玻璃,近乎包裹住了眼前人的所有。
本就雪白的发丝越加有了层次,而蓬松的发梢无一例外地沾染上了橘黄的光屑。
“保持这样就好。”
水野爱匆匆回了她一句,放在快门上的手指稍稍颤抖,伴随着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的笑容,她眼前的世界在一声咔嚓声中凝固。
用手遮挡着屏幕上的光线,摄影师咧开嘴笑了,她指着上边显示出来的影像展示给绀野纯子看。
“多漂亮。”
水野爱感叹的话语带着莫明的自满,而绀野纯子拢了拢耳边垂落的发丝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她告诉自己对方只是在夸照片好看,但并没有阻止自己嘴角显现的上扬弧度。
一样的夕阳、一样的人,与电子画中的她相比,现实的油彩里又添了几抹温润的红。
02
摄影集拍摄得很顺利,每次在咖啡馆的休息时间都能拍上那么几张,有些时候是大花功夫地整理布景还有准备道具,有些时候就像是率性而为,浅浅记录了一下生活。
所以绀野纯子也不知道,在那些咔嚓咔嚓的声音当中,究竟有哪些瞬间会被纳入成册,有哪些时刻只会成为她们俩之间的秘密收藏。
是啊,她们,秘密。
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词语,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多了几件事非她俩不可一样。
但所谓的幻想不会成真,绀野纯子明白这些想法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毕竟这段时光开始得突然,那么结束也一定不会显得缓和。
它一定是突如其来的,像手中突兀崩断的皮筋,弹起来的一端打到了手,不过几秒红痕便浮现了出来,很疼。
水野爱将空掉的杯子和碗碟从待客桌上收起,轻车熟路地将它们暂且放进了洗碗池里,不管怎么说也在这里工作了不短的时间,这份业务能力倒是培养了出来。
等她擦着手回到吧台附近,视线又自然而然地飘向了里边的人,对上的依旧是蓬松的白发,本应该是那样没错。
但这次的水野爱却是直接浸入了蓝湖,里边倒映着她的影子,而影子的主人有些愣神,她眨了眨眼也没问今天怎么愿意抬起头来,只是向绀野纯子那边走去。
“我收完餐具了。”
“辛苦你了,但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哦。”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现在也没客人来,稍微聊会天应该也没什么吧?”
绀野纯子动动眉毛倒也没说不好,所以她将擦过桌面的抹布收到一旁,然后把藏在吧台下面的椅子拖出来坐下,一副要暂时休息的样子。
而水野爱自然也在对面坐下,单手撑着下巴没个正形。
“你说要聊天,那具体是聊点什么?”
“嗯…比如说之前的摄影集要完成了,到时候弄成照片集一定要给纯子你一份作收藏。”
“…诶?要完成了吗,我以为还会要一段时间。”
绀野纯子眨了眨眼,手指有些迟钝地在桌子上点来点去,冬季初露峥嵘的凉意顺着指尖攀了上来令她的手指有些发麻。
“具体是什么时候?”
“嗯…大概是比现在更冷一些,在冬季中旬?哈哈,那时候我估计也要辞掉这份工作,再次带着我的摄像机周游世界了。”
绀野纯子沉默不语,原本或多或少残留在心里的侥幸也随着水野爱落下的余音一同消散,她很慢很慢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含了很久的热气吐出。
“我的照片会登场吗,作为你在这里的游记?”
水野爱毫不犹豫地点头,一提到照片整个人都情绪便兴奋了起来,她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开朗得像是夏天。
“我绝对会把第二好的挑出来!”
“第二好、为什么不是第一好的?”
绀野纯子有些迷惑,毕竟她是一向认为摄影集里的照片都是精挑细选,放进去的肯定是最好的,那样才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辛苦。
所以咖啡师认为,她与水野爱相处的痕迹大抵都会被订上纸做的墙,用线条的框架与方块的色彩作为装饰,会从一份成为无数份,被许多不只有她们两人的其他人捧在手里。
但水野爱总是出人意料。
“诶——因为第一好的我想只留给我和你看,这是摄影师的小特权。”
她笑着这么说,俏皮的身姿像是刚从高中毕业的学生,但送来的wink又帅气地像是在舞台上从业好几年的偶像。
怎么办啊…
绀野纯子低下头去,笑却止不住从绷紧的心底里溢出,她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撑起身,距离近的要额头贴着额头,声音却轻的像枕边人的私密夜话。
“真的吗,那一言为定?”
“嗯、嗯,一言为定!”
水野爱下意识地避开,然而下一刻就又填补了原本自己空出来的位置,在贴近的距离当中,时间的指针仿佛又回到了她第一次与这个人见面的时候。
有股陌生的香气,水野爱缓慢地眨了眨眼,迟疑地让自己再稍稍靠近,直到能感觉到发丝细密的触感,直到额头能碰到那片体温稍低的肌肤。
这个姿势悄然维持了几秒钟,是几秒钟吗?
水野爱不太确定,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对于时间的感触自愿得钝感起来,她不敢去看绀野纯子的眼睛,所以只是顺着自己睫毛的弧度让视线自然下垂。
她听见对方下一次的呼吸声,她听见绀野纯子先一步后退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着说了一句好疼。
她在转移话题,水野爱任由对方后退,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样,绀野纯子坐在吧台里边,水野爱坐在吧台外边。
只有奇怪的沉默蔓延。
只有心、跳得不平静。
03
时间过得很快,当然是过的很快的,窗外的人道树渐渐掉光了所有叶子,连底下积攒的落叶也被勤恳的环卫工全部清走。
伴随着一口气的呼出在空气中成了雾,冬天也就来了。
“好冷好冷。”
水野爱如此说着,双手搓着自己的臂膀,她今天里面穿着作为内搭的深蓝色拼接毛衣,外边倒是就披了一件看上去就不是很厚的大衣。
好看是好看了。
“水野小姐你穿的也太少了,不多穿些吗?”
“因为风刮的不是很大,雪也没有积很多,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冷。”
绀野纯子无奈地看着对方摇头晃脑,水野爱习以为常地捧起装有咖啡的马克杯,在因为那份热度而露出笑颜之后,倒是突然开始分享起了自己关于冬天的见闻。
“毕竟和我之前见过的比,这里的冬天看上去太过于温和了。”
绀野纯子看着兼职小姐恋恋不舍地从杯子上放开一只手,然后在空气当中划了大大的弧线,似乎是想要表达她口中的“那个冬天”。
“那是相当令人头疼的冬天,在屋子里过了一晚上雪能堆到连门都打不开,有些时候甚至只能从窗户那里爬出去。积雪会厚到大腿根,在上面走路甚至还要穿雪鞋才能保证行动。”
水野爱说着说着笑起来,她似乎是下意识拢了拢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而下一秒又随意地让它自然下垂。
“我很喜欢那里,雪景很美。”
绀野纯子看着对方递了个可爱的wink给自己,听着她说哪里的餐点很美味,谈哪里的人又有什么样有趣的风俗习惯。
有时候会这样,水野爱会在没有客人的闲聊时间和自己分享自己旅途当中的见闻,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偶尔也会出现她在已经发售的游记里没有出现过的东西,绀野纯子一如既往地点着头给予水野爱回应,在湛蓝的眼眸中倒映出对方眉飞色舞的神情。
她总是在这时候最开心,绀野纯子笑笑,然后从鼻腔当中呼出一口气。
爱啊、喜欢啊,有些时候不是那么光鲜亮丽的东西,就比如说是现在,明明对方在很高兴地分享自己的经历,但绀野纯子却觉得烦躁。
只因为在对方的口中有太多“陌生的水野爱”,她明明在这里,眼里却望着远方。
我明白该怎么做,绀野纯子如此提醒自己,她歪着头扮演着一个标准的倾听者,直到下一个顾客推开那扇装有铃铛的大门。
04
今天是将要远行的一天,同样也是要告别的日子。
水野爱的行李箱不大,顶多能塞进她夏冬各三套常服,至于摄影相关的东西则拿另外的专门容器存放,倒也不算碍事。
箱子上面的一道道划痕还有已经泛黄的贴纸,那都是她在世界各地行走之时留下的回忆,而掀开封存完好的防尘袋,它就又和记忆里刚到这里的那个夏天一样,分毫不差。
可自己却变了许多,水野爱用手指抚摸着上边的痕迹,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她也不是小女孩年纪,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该明白的也早该明白了。
她大概是对绀野纯子抱有好感的,水野爱谨慎地挑选着用来形容这份感情的词汇,而或许对方也是一样,只是彼此都没有戳开那层窗户纸,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究其原因,那便是水野爱不可能留在这里。
她的双腿还富有过剩的活力,玫红的眼眸还没有看够不一样的风景,连心脏都咚咚作响,叫嚣着要去更加远的边界线。
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这样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正是现在水野爱所经历着的实况,她有些迷茫、不知道怎样才好。
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她正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云彩在名为天空的画布上时刻变换着形态,而最为珍贵的晚霞也分秒地褪回颜色。
人,也是一样。
谁都不敢打包票保证,当过了些时候再回到这里,她们两人是否还能保持和现在一样的心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水野爱偏爱摄影的原因。
因为想要将那一刻永远定格,只要看着那张照片,就有种能回到那个时候的错觉。
终究只是错觉罢了。
水野爱叹口气,将自己的箱子合上,沉闷的闭合声在这沉默的房间当中回响显得空荡,她环顾四周下意识地寻找有什么遗漏。
视线扫过整理好的床铺,扫过被掏空的衣柜,所有的东西都应该带上了才对,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思考,停顿了一下。
手慢慢下移停留在了自己的胸口,她确认着自己的心跳,然后像是拿自己没办法似得,叹了一口气。
水野爱拎起行李箱,又拿起挂在门口衣帽架上的围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拍了拍衣服的下摆扫去灰尘。
在确认过自己的外形没有什么不雅之处后,她推开门,再一次踏上已经十分熟悉的路,摄影师准备了告别礼物,要送给最应该持有它的人手中。
寒风凛冽,一大早的空气冷得令喉咙发干,水野爱推开咖啡店的大门,清脆的铃声回响在店内,她看见那个如雪一样清透的人回过身来,看向这边。
沉默只存在于最开始的三秒钟,接下来绀野纯子走过水野爱的身边,将挂在门口的营业木牌翻到了休息那一面。
她一边这么做,一边开口。
“是要走了吗?”
“嗯…”
“是吗……”
绀野纯子的手抚过牌子上的木制纹理,她转身轻轻拍了拍水野爱的肩膀,引导她坐到了靠着窗边的座位上,一如她最开始来的那样。
“要喝点什么吗,这位客人?”
水野爱愣了愣抬起头,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绀野纯子这样客气的话了,但这些刚生出的疏远感立刻就被对方促狭的笑消灭得一干二净。
是在玩什么客人游戏吗?
她有些无奈但又感到同等分量的惊奇,因为绀野纯子不经常这样玩闹,所以水野爱也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然后才抬起头点了一份单。
“那么请给我来一份店内的招牌。”
“我明白了。”
水野爱看着绀野纯子如此应答,然后施施然走向了吧台的内侧,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对话,一时间有了一种错乱感。
仿佛她们真的回到了第一次相见的那天,仿佛这半年来相处着的时光只是场虚幻的梦,她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彼此间的缘分只维系于一杯咖啡。
…一杯咖啡?
沉浮着豆腐与海带的味增汤,热腾腾的一碗白米饭与鲜艳的时蔬沙拉,还有几块金黄的玉米烧,旁边的话再摆着炙烤过后的秋刀鱼。
水野爱眼前所摆着的是和咖啡这两个字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传统和食料理,食物的香气不住钻进她的鼻腔,令她的肚子咕噜作响。
“纯、纯子?”
水野爱呆呆地看向站在桌旁的绀野纯子,错愕与不知所措混杂在一起令她有种学生般的稚嫩感,这样看过去,倒是一点都没有专业摄影师的样子了。
“那个,我点的是咖啡…吧?”
“不给你喝。”
“什么?”
“因为今天暂停营业了,所以不供应咖啡。”
水野爱回头看了一眼被翻过去的营业木牌,营业的那一面朝内,然后她又看向了吧台,里边机子亮着绿色的指示灯。
“今天的特别供应是早间定食,请好好吃早饭。”
被这样嘱咐了,水野爱不好意思地拿起了筷子双手合十,然后困惑地道了声我开动了,她夹起一块玉子烧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酒足饭饱,在进食的时间当中两人都很安静。
美味的一餐,水野爱将筷子横放到了空碗上,她看着小声念叨着多谢招待,然后起身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了旁边。
在咖啡店吃了传统的和食早餐,水野爱歪了歪头产生了多余的想法,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种背叛?
而且,没能喝到啊…咖啡什么的。
“如果真的想再喝一次的话,就请下次再来吧,爱。”
是会读心术吗,绀野纯子发声的时机就是巧到这种地步。
她还是那样坐在吧台的里边,只不过没有像平常那样站的笔直,反而是抽出椅子坐着,双手撑在下巴上就那样看着水野爱。
时间的刻针悄无声息地又过去了一格。
“下次?”
“对,下次。”
“是嘛…下次。”
下次再来,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通常只用于招揽回头客以及客人对于商家的赞赏,但现在被用做成了“约定”。
最终水野爱在离开的时候还是没能以那一杯咖啡作为告别,只是带走了自己的行李箱,还有那一肚子饱饱的早餐。
摄影师背过身又回头再看了一眼绀野纯子,她张张嘴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
“我走了。”
“……拜拜。”
绀野纯子没有走出去送她,只是目送着对方逐渐融入到外边的车水马龙当中,她停顿了有些时候,直到自己眼睛都开始酸涩起来。
桌上比之前多了本皮革制的册子,就放在绀野纯子的手边,像是想要转移注意力似的,她翻开了封面。
里边是张暖黄色的照片,看上去是在夕阳时分拍摄的一张室内照,照片的主角是位有着一头白发的女性,局促不安的样子被定格了下来。
“为什么偏偏把这张放在开头啊…”
绀野纯子轻皱着眉表现出些许不满的样子,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记忆不住地翻涌起来,像是要一下子回到那个时候。
夕阳黄昏,暖黄色的店里是水野爱笑的自满的身影,她眉飞色舞地指着这张照片让绀野纯子过去看。
而绀野纯子看着她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学着对方的语气,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