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雌,是万枫庄一户家底还算殷实的经商人家家里的长女。我有一个青梅竹马,她叫“雨山”,和我同岁。不过私塾先生不叫她“雨山”而叫她“雪”,久而久之我们也跟着这么一起叫了。
雪没有姓,也没有父母,五岁起就在庄上活跃,谁也不知道雪从哪里来。雪住在庄东铁匠刘老头的棚子里,因此有人说雪是刘老头买来的养女。刘老头是鳏夫,很瘦,不爱说话。他干得过分的脸让他看上去很让人害怕,人被他注视的时候有种被鬼盯着的感觉。我们玩得再疯也不敢在他家门前撒野。但雪说他人其实还不错,每年过节还会让她进屋吃饭,棚子也干净、结实。
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笑的,乌水丸一般湛澈的眼珠让人心颤。雪长得很白,就算和我们整天在外面野也晒不黑。庄上的人都说雪真的就和雪一样白,但我总觉得雪那头黑色长发也很像雪,很凉,握在手里就像雪会被捂化一样,一不留神就从指隙滑走了。当我把这个观察告诉雪的时候,雪恶作剧的把我的头发挠成一团,哈哈大笑:“你的头发也很软,像鸡毛掸子。”
雪很漂亮,是从小从骨子里就可以瞧出来的。在我们还都是黄头发、肥手指,脸上永远有擦不干净的口水、两边无时无刻不吊着两坨红的样子时,雪已经可以凭一双手一张脸在过年的镇上讨一抔果子当零嘴了。雪的长相很像她的名字,不像花长得灼人,和“雪”和“雨山”很像。具体的我也形容不上来。
雪一开始不是我的朋友,谁都不算是雪的朋友。私塾先生说雪很早慧。雪知道怎么利用“朋友”这个关系让孩子们心甘情愿为她做事,末了我们还会因为雪的青睐而红光满面。雪是我们中的孩子王,能得到雪的赏识是我们之间值得炫耀的事。
雪很聪明,在私塾旁边的树上摘果子的时间就把先生所讲的《千字文》、《百家姓》给学会了。先生因此很喜欢雪,偶尔会在院子里摆一盘糕果把雪钓进去讲学。雪对于点心的兴趣大于书本,但秉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还是会应付一下先生的提问。到雪十岁的时候先生已经没什么好教她的了,常常感叹雪要是是个男孩有多好,依雪的天资考个贡士举人也是要得的,可惜可惜。
雪倒是没什么可惜的,只是遗憾没有免费的桂花糕吃了。雪依旧带着孩子们上山采野菜、逮兔子、摸鱼,跟在炭车的后面捡炭渣去卖钱买糖人。在跟着雪的这些人中,多了一些新面孔,也少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我。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不用再去上蒙课,取而代之在家里帮娘照顾四岁的弟弟和学做女红。我房间的窗对着院墙,白天晚上偶尔还能听见雪领着一群孩子呼啸而过。这时候我常常就在想,雪还能这样再跑多久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一直跑下去。
不在雪的身边,雪的消息很难听到了。有一天爹在饭桌上提起雪,感概说雪这个小娃真的聪明,连我也比不上她。我偷偷从饭碗里抬起一只眼,听爹说事情的原委:
爹这个月店里的账房先生辞工了,偏偏这个月底的账目又很庞杂,临到月末才发现有的地方对不上。这几天爹在家里点着灯熬夜算也算不对,今天爹在店里对款,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算得焦头烂额。雪在门口站着看了半天,走进去毛遂自荐。爹不相信,但还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让雪试试。雪看着账本,也不打算盘,抱着手脚拍地,沉吟一盏茶的时间拿起笔刷刷就把账写完。爹不可置信的接过去,来回对了两遍,竟然毫厘不差。爹喜出望外,连连向雪道谢。雪摆摆手,笑嘻嘻的向爹讨了柜台上的一个木簪子就走了。
爹说完遗憾的长吁一声:“这孩子要是是个男娃就好了。偏生的是个女娃,没有爹娘,眼瞧着年纪大了,将来谁给她说媒呢?”母亲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这孩子长得又俊,人又懂事,我瞧着也是很喜欢的。”爹一拍桌案:“既然这样,要不然让她认我们做干爹干娘吧?反正是几只碗的事。”
事情敲定,隔天雪第一次进来我家,我又见到了雪。雪还是和以前一样白,个子和头发都长了些,之前从爹店里要走的木簪并没有见到,雪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麻布衣,进门笑盈盈的和爹娘打招呼。
“诶,诶,来,好孩子,快坐快坐。”娘连忙招呼着雪坐下。
爹娘联合端详了雪一番,互相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满意。
“雪娃啊,你看,伯父伯母这条件也不算差,也不会亏待了你,要不你认我们做干爹干娘,这以后在万枫庄,也算有个家了不是?”爹直截了当的提出,娘也认同的点点头。
雪愣了一下,就站了起来:“谢谢伯父伯母,不过大家都说我的福缘浅,拜干爹干娘恐拖累了伯父伯母。我先走了。”说完雪就跑出了我家。
后来雪又帮爹处理了一笔臭账,这次什么也没要就跑了。爹回来说这孩子的自尊心重,上次我们那么唐突怕是让她觉得自己被看低了。这次就让叶儿去给她送点吃的吧。
娘用食盒装了桂花糕让我给雪送去。我也很兴奋毕竟我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吃完晚饭我提着食盒出了门。庄上的夜很黑,只有各家各户门口还会坐着一些乘凉的老人。有一个老人还把我认成了赵大嫂,朝我打招呼。我尴尬的招招手加快步子往刘铁匠家走。越靠近刘铁匠家心里就越害怕,好在刘铁匠家里的灯是黑的,悄悄往棚子里一看,也是空的。
我如释重负的小跑离开,但又犯了难:雪去哪了?我找遍了以前雪带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也没找到。月上中天,我望着黑黢黢的山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往里走。
走到一半我才突然想到山那么大,就算雪在山上我也不一定找得着。山上的树丛阴森鬼怖,每踏一步我都要担心是不是踩到了伏道的拦路鬼。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带着哭腔小声的一声又一声叫着雪的名字。
走了很久,走到山腰比较开阔的一片平台,我看见石头角露出一片衣䘧,小心翼翼的靠过去,是雪。
雪睡着了。虫声有一丈厚,月色薄的像一张纸,雪靠着石头歪着头酣睡。我站着看了她一会,然后开始小声呼唤她的名字。
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挠头想了一会:“你是.......叶雌?”
我点点头,雪拍拍屁股站起来,好奇的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在刘铁匠的棚子里没找到你,在庄上也没找到你,所以就上山来找你了。”
雪颔首:“找我干什么?”
我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桂花糕。”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爹让我送过来的。”
雪“哇”了一声,迫不及待的接过去,掂了一块放进嘴里。夜很黑,但雪的眼睛是亮的。
连吃三块,雪才分出注意关注我:“这么晚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的思绪在看见雪吃桂花糕时的表情慢了一刻,愣一下才回答:“吃了晚饭就出来了。”
雪抬头看了看月亮就笑了:“你找我找了两个半时辰?”
我对时间向来只有早中晚三个概念,所以不知道找了多久。但雪说的肯定没错,于是我就点点头。
雪笑得更开心了,把一块桂花糕塞进我嘴里,措不及防的我舔到了雪的手指,好像也是桂花糕的。雪抬手揉我的头:“找不到我不会回去啊?”
我反驳:“拿着桂花糕回去,爹会骂的。”
“自己吃掉不就好了?真笨。”
我不吭声,看雪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吃完抹了抹嘴,把盒子还给我。我接过盒子转身想走,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雪扑嗬一声笑了,走到我面前蹲下,回头和我说:“走吧,我背你回去。”
下山路那么长,背着人怎么下去?我摇摇头。
“哎呀你站都站不稳了,自己下山要摔多少跟头。等你回到家天都亮了。好了,上来吧。”
我抓住雪的肩膀,雪很轻松的就站了起来,我听见她笑着说:“你好轻啊。”
雪的头发没有束,山风一吹就乱飘。我往后仰了仰身子,差点把我俩给带倒。
“你不习惯被人背吗?”雪问。
我摇摇头,意识到雪看不见我的动作,但很神奇的是雪就是知道了:“那你趴好在我背上,这么立着我掌不住。”
我依言贴在雪的后背,闻到雪头发很淡的米香味,不靠得那么近是闻不到的。
“诶,你为什么后来不和我们玩了,私塾里也看不到你。”
“嗯?”
“就是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和我们一起玩的吗?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你记得我啊。”
“你不就是每次都跟在最后的那个小豆芽菜吗?玩的时候你也不过来,就躲在最后一个人看。”
“才不是豆芽菜。”我嘟囔,“你们玩的那些我都不会。”
“玩有什么会不会的嘛,开心不就好了?欸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我不去上课了,要在家里雪女红。”鼻子突然有点涩涩的。
“哦,就是绣花缝针那些的吧?那多没意思。”
“娘说女孩子都要学的,不学以后找不到夫家。”
“哦。”雪含含糊糊的应一声。
到庄上,我让雪把我放下来,雪放我下来活动活动手,一对眼睛期待的望着我:“我以后可以找你玩吗?”
我想说我要学女红不能和你玩,但话到嘴边鬼使神差的就成了:“好。”
雪露出一排蚌白的牙齿,朝我挥挥手。我走了很远,回头看雪还在那里。
第二天雪真的来了。在我背着窗做刺绣时听见背后压低声音欢跃的叫唤:“叶雌叶雌。”我回头一看,雪正骑在院墙头朝我招手。我吓得差点叫出来,雪赶紧跳下来,扒着窗框:“别喊别喊,我翻进来可没被人看到,你这么一喊我可得被人当做贼抓起来了。”
我脸涨得红通通,心里有点小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玩啊。”雪咧开一个皎洁的笑。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雪笑嘻嘻的,说:“你干你的,不用管我。我坐在这里就好了。”
雪一屁股坐在地上,从里面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发顶。
我噗一声笑出声:“你在干什么呀。”
“坐着啊。”雪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
“叶儿,你在干什么?”娘在外面喊我,我慌慌忙忙的回复:“我......我在绣花!”
雪在窗外吃吃的笑。
我瞪了一眼窗外的发顶:“你爱待着就待着好了,别出声!”
“好好好。”雪摇了摇头发。
我又开始绣,但老忍不住关注窗外的雪。雪真的就一直安静的坐在那,于是我也静下心做手上的事。
黄昏爬到绣盘上,我才意识到很晚了,揉眼睛抬头,又被趴在窗上的雪吓出一身冷汗,压低声音问她:“你在干什么?”
雪歪着头,下巴搁在窗木上:“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脸莫名其妙的热起来。
雪笑一笑没有回答,转而说:“好啦,我要走了。下次再来找你。”
“你去......”
“嘿。”雪已经翻过了院墙。
我不知道雪之后会去哪里。那是雪,雪总是有很多的谜团,充满神秘感。和出身在庄子里知根知底的我们不同,雪身上藏着我们一辈子也攒不够的秘密。这样的雪离我太远。我以为雪只是心血来潮的来找我一次,但雪不但没有就此消失,反而越来越频繁的掺和进我的日常。开始只是偶尔来找我,后来竟发展到天天都来的地步了。
我也问过雪为什么偏来找我,雪听了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就开始笑,笑到我脸躁的没法集中注意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建立起来了。
雪不再去和她的小跟班们玩,安静的待在我窗外一方小小的泥土。小跟班没有了雪很快就找到了新的首领,依然愉快的玩耍。他们从院外跑过的时候我常忍不住探出身子去看雪的表情,雪坐在地上低头用草杆逗蚂蚁,感觉到我就用头顶我的下巴,完全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雪。
我沉闷的闺中生活因雪的陪伴轻松了不少,我还是不知道雪为什么会在我这里。雪偶尔也会不在,雪说她是到镇上去赚钱。
女子也可以赚钱?我十分诧异。
雪耸耸肩说能干的很少,她运气好碰上一个巫婆找“神女”给人跳灾蓍卜,就去干了。说着还叽叽哇哇张牙舞爪的给我展示她跳的那些舞。把我逗的前仰后倒。
雪还说她也不光是为了赚钱,也在和一个马帮套好关系。马帮的规矩不严,天南地北的跑没什么忌讳,只要吃得了苦,男的女的都可以跑。等她大一些她就去加入马帮,到时候不要说渠州,还可以跑到外国去看红胡子!
雪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满是憧憬。
我有点笑不出来:“你要走多久呢?”
“走一辈子!”雪豪情万丈的宣布。
“一辈子......一辈子能走多远?”
雪认真想了想,说:“大概能走一辈子那么远,让别人一辈子也追不上。”
是吗。
时间催熟了苞谷,吃下吸收了时间苞谷的我们也在一天天长大。眨眼我和雪就十三岁了。雪还是待在我这里,一整天一整天的坐在窗外。热的时候拿团扇给我扇风,买一碗酸梅汤我们俩分着喝。雪从市上回来的时候还会给我带一些小玩艺,和我讲她看过听过的游记、诗、马帮的秩事。我生命中好像永远有段岁月被定格成了雪。一个院墙上的雪,和阳光,小鸟,蜻蜓坐成一排;一个躺在墙上的雪,指着暴雨般的星光笑着说她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
在我十三到十四岁的一天,爹娘因为明天一早要回老宅早早就歇了。我吹灭灯,解衣准备上床,听见窗子咚咚的被人敲响。打开一看,是雪。
雪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你要和我去镇上玩吗?”
那一瞬的犹豫出卖了我,在我准备摇头拒绝的时候看到雪已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直到和雪跑在土路上我才后知后觉这事的疯狂。我半夜跑三十几里到镇上去野,爹知道了得打断我的腿。
雪听了哈哈大笑,在一滩一滩的月色里跳跃,时不时还回头嘲笑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在深夜里向灯火通明的镇上奔跑。夜再黑,天空是晴朗的。
雪真的很漂亮。
在目睹今晚第五个撞到雪之后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男子后我又一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十三岁的雪亭亭玉立,白得像石磨上的豆腐。月白色的布裳看起来像布店老板的女儿,外貌介于女孩和少女之间的一个微妙节点,令摆铺老板思考了很久该叫她“小茶”还是“小姑子”。
健谈的老板见雪牵着我的手,就问:“这是你妹妹吗?”
雪瞅了瞅我,一个坏笑浮在脸表,回答老板说:“这是我家小媳妇。”
老板一愣,心想这妯娌关系可真好啊,干巴巴的说:“好,好。”
我愤愤的瞪雪,雪俏皮的吐舌,把买来的面具拍在我脸上。
我们一直玩到寅时才回去。我蹑手蹑脚的回到房间,把面具藏好才到床上睡觉。
娘敲我房门的时候,我只觉得肚子疼得像肠子绞在一起。许是昨晚遭了寒,这月的癸水来的比平常都厉害。看见我疼得在这天气都直冒汗,爹娘没办法只能把我留在家里。我闭着眼睛半梦半醒的眯了一会,睡中听到草丛被踩扁的声音,就知道雪来了。
然而我现在没力气理她,只想她赶快走别来烦我。
雪见我还躺在床上,奇怪的问:“你不是要一起回去吗?怎么还在床上。”
我一听她声音就来气,攒口气迸出一个“滚”,雪腮帮子鼓的像青蛙,委屈几句发现我的异状连忙翻窗进来。
听我说是癸水受了寒,雪不知所措的笑,看到我连怼她的力气都没有了,雪像个犯错的小孩垂着头,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手放在我肚子上轻轻的揉。
醒来时雪还在,太阳到了正中间,雪甩甩酸疼的手臂换一只手继续帮我揉。
我点着雪的头骂了几句,雪喏喏点头应承。我绷了许久的脸看见雪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笑了,雪也露出一个好看的笑,知道我原谅她了。
爹娘至少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结果中午刘大叔敲门告诉我说爹那边有几个常年不着家的远房亲戚今年也回来了,都是经商的。爹今晚要留在那喝酒熟络熟络关系,娘也要留在那边照顾弟弟。我于是自己下厨做了顿饭,和雪消磨磨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雪还不肯走,腆着脸说要留下来照顾我。我拗不过她只好让她留下来和我一起睡。雪在床上也很烦,又摸又蹭的扰人安生。我严词厉色的威胁雪要是再捣乱就让她出去,她才肯安安稳稳的躺好。到我要睡着的时候雪又凑过来,小声说:
“叶雌,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嗯......”
雪就低声柔柔的唱了起来。歌没有韵,听着也不顺耳,要搁平时我肯定要嘲笑她。
“叶雌,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给你念过的。李渔的《满庭芳·邻家姊妹》。”
“嗯......”
“叶雌,他们都叫我‘雪’,你叫我‘雨山’好不好?”
今晚的雪话好多,我翻身直接用手捂住雪的嘴,不满的嘟囔:“睡觉.....”这招果然管用,雪接下来就安静了。在睡着前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米香,是雪头发的味道。得靠得很近很近才能闻到。
接下来的日子乏善可陈,爹的生意在远方表亲的照料下越来越好,我在雪上蹦下跳哭闹打滚的要求下改口叫她“雨山”。
雨山......算了,还是叫雪吧。雪最近有点反常,老是往爹的店里跑。爹因为生意扩张人手不够也乐得让雪来帮忙。雪办事又快又好,并且坚决什么报酬也不要,爹因此更加喜欢雪。常在家里感叹要是雄儿再大三岁娶了雪当我们家媳妇也是要得的。
我看了看弟弟的长相,又想了想雪,觉得这不是年纪的问题。
爹的生意天时地利人和俱占,今年赚的盆满钵满。过年请合作的远房亲戚来家里吃饭,酒过三巡越谈越欢,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我的婚事。爹说这庄里庄外都找媒婆问过了,不是家里穷的叮当响,就是人长得歪瓜裂枣。好一点的人家又看不上我们这种家里做生意的,眼看着十五岁了,婚事还没个准。
远房亲戚想一想,捻着胡子笑着说老弟你别愁,我店里有个大徒弟,也是光棍一条,人还行,家里也还算充裕,相貌年纪也都说得过去。你闺女配他是委屈了点,你要觉得行,回去我就给你说定,改天聘礼就送到你家里!
爹一寻思,这样两家关系也算的上是亲上加亲,于是推杯换盏就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聘礼在第四天就送到了家里。不多,但在庄上也算的上是很体面的了。我倒没什么感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一个家里有女孩的父母对女儿的第一义务是把女儿嫁出去,这就和女孩到了年纪就不能再读书一样,是无法质疑的真理。
我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只有十几天的时间给我们准备。娘和我一天到晚都在房里赶制我的嫁衣。雪几次从墙上探头又缩回去,始终没能进来。
终于等到娘出去和别人说轿的空隙,雪翻墙跨窗一气呵成,冲进来质问我,语气很冲:“你要嫁人了?”
我点点头,雪很生气的跺脚低声咒骂一句,这时候娘回来了,雪扯着我匆匆留下一句“晚上我来找你”就又翻出去了。
我莫名其妙,到了晚上雪真的来敲窗户,不由分说的把我拽了出去,拉着我跑了好远。我几乎以为她又要把我拉到哪个镇子上去。我们跑啊跑,雪问我像不像一年前我们一起跑到镇上,我一句话喘三次的骂了句疯蹄子。雪低笑一声停了下来,转身面对我,从胸口衣襟掏出两袋沉甸甸的碎银,郑重其事的放到我手上。
我不明所以,问她干什么。
雪脸上罕见的透出两朵酡红,手不安分的纠缠着,脚尖在地上磨了又磨,扭扭捏捏的小声说:“这是.......聘礼。”
“什么?”我没听清。
雪脸上的红色更甚,让她看上去格外动人,“我说,我喜欢你,这是我的聘礼。我算过的,我的聘礼比他多一倍,全部给你!如果还算上在伯父那一年的工钱,要比他的多很多。”
见我愣住,雪连忙补充:“我,我都想好了的!如果你答应,我们今晚就到镇上去,明天一早就和马帮走。”我的脸一下就僵硬了,雪的话越来越无措无序:“如如果你不喜欢马帮,我们也可以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你不用担心生计,我会赚钱养你,你什么都不用干,真的!我可以去当织娘,就在家里织布,真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雨山。”我叫停了她。
“......赚很多的钱。”
我看见雪的表情越来越灰暗,惶恐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我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对不起,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雪松了一口气,笑容又回到了平常的自信,带着一点羞涩的红晕:“我说我们可以一起走,永远在一起,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的心完全冻住了,天地间的只剩下嗡嗡的杂音,我的眼里仿佛没有了雪,脑里想的是爹娘对雪的夸赞还有私塾先生和别人说自己学生时的眉飞色舞。我麻木的摇了摇头。
雪的笑容如同昙花般转眼就凋谢了,好像雪褪色了那般脸色灰白。雪像跌入水里的人绝望挣扎:“为.....为什么?”
我只是摇头后退。
“我.....是我哪里不好吗?”
后退。
“你真的要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后退。
“你说话啊!叶雌!”雪的眼泪夺眶而出,伸手来抓我,我转身就跑,用我一生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我听见树枝从中间断裂的声音,还有雪在后面乞求般呼喊我的名字,我脑袋里闪过小时候雪对着我们发号施令的样子,一篇又一篇的过。
雪没追上我。
我翻墙回家把窗锁好,脑里是一片空白,麻木的洗漱完到床上躺好。
夜里风很大,窗子被吹得邦邦邦的响了一夜。我紧闭着眼熟睡,一刻梦也没做。
婚事的筹备进入到最后阶段,雪三番五次的上门来找我。娘多次委婉的暗示她在这很不方便,雪梗着脖子就是装听不懂。娘进来对着我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犟呢?叶儿你和她说说让她走了吧。”
我找来弟弟,说:“你给她带句话,就说‘雪,不要再来找我了’”想了想,又叮嘱他,“原话告诉她。”
弟弟听话的照做了。雪果然不再来了。
我出嫁前一天晚上,庄上吵吵嚷嚷,娘进来帮我整理头发,告诉我是刘铁匠家着火了。我麻木的点点头。
刘铁匠前些年就死了。据最后为刘铁匠诊断的郎中说,刘铁匠咽气前把房子留给了雪。不过雪还是一直住在外面的棚子里。上个月县里换了太爷,新太爷的儿子看上了雪,几次纠缠都没有得到好处,在昨天又来骚扰雪的时候被雪阴着用麻袋套了狠狠的揍了一顿。太爷的儿子气坏了,又不敢和别人说是被一个女人打了,恼羞成怒一把火就把刘铁匠的房子烧了。当年的郎中早不知道去哪了,庄上的人都不敢为雪出这个头。没有主的房子就是公家的,县太爷就是公家。他烧了,你找谁去说理去?
弟弟告诉我,雪就站在烧着的房子前一丸丸的掉眼泪,旁边的人都不敢上去和她说话。等房子烧完,雪就走了。
娘呸了一口:“偏在这个时候,真晦气。”
我怔怔看着镜子里施了妆依旧平凡的脸,没说什么。
第二天雪停了,天还没亮,外面锣鼓大噪,我蒙着一块红抹布被扶上了轿。喜娘捂着嘴偷笑:“今晚可有你受的,新郎官可壮的很啊。”
我没回话。轿子一路很顺利的到了镇上,按照仪式我拜了高堂、天地,喝完了贺郎酒,吵吵闹闹的一直搞到了晚上。
我被一群宾客哄推这进了洞房,顶着红盖头坐在新床边。他进来坐在我旁边数份子钱,都是十几文十几文的小份,我松了一口气。他数完把钱丢在桌上,吹灭灯把我扑倒在床上。红盖头被扔在地上,他抱着我亲,扯开他的衣服,扯开我的衣服,压在我身上。
我并没有感到喜娘所形容的那般欲仙欲死的舒坦,相反我感到了钻心的疼,脑里突然想起和雪一起摘梅子的每个细节,记忆中梅子的酸涩和雪得逞的笑容都十分真实的冲上喉头眼前。
我的腿被掰开,身子翻来覆去,一声一声比鸡嗓还难听的粗喘中,天就亮了。
成婚后的日子是按年过的。我彻底没有了雪的消息。第二年我当了母亲,有一个儿子。
第四年他决定离开货行做货郎,带着我们娶了一个更远的小镇。
第六年他下海经商,临走前留下一点钱票。刚开始几年还会寄钱回来,后来渐渐就断了,二十多年了无音讯。
儿子渐渐长大,勤奋刻苦读书,终于走上仕途,成家立业,把我和孙子接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
我们住的房子有一个院子,一堵墙,墙外还有一棵啥也不结专给蚊子做巢的树。我和孙子住在里面,我给孙子煮饭,孙子出去玩,有时连饭也不回来吃。
我偶尔还会想起雪。雪到哪了?她应该走得很远了。走够了一辈子的长度吗?从这里到万枫庄两百四十里,这就是我一辈子的距离了。雪应该超过我许多,这不奇怪,雪从小跑得就快。
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雪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独身一人或拖家带口的在这里安定下。我就还可以每天见到她,听她说话,讲一讲这些年的故事。怎样都好,我发现我真的很想她。
又过了二十年,孙子也长大了,和他父亲一样走上仕途成就一段父子同朝为官的美话。我依旧守在这个屋子里,有一个院子,一堵墙,还有一扇吱也不会吱一声的,修过的窗。
有一天我听见门外扑通一声闷响,一刻钟后门外传来尖叫,门被疯狂敲响:“不得了啦,陈太婆!你家门口死人啦!”
我打开门一看,门外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的指指点点。我坐在门槛上看热闹,过一会官府的人来了把围观的人都赶到一边,把我领到尸体旁边问我认不认识这是谁。
我凑过去一看,天哪,长的比我还丑。脸黑得和煤炭似的,头发却像雪一样白。浑身上下都是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瘢痕,背驼的像是秋天压倒的麦穗。我说我不知道这是谁啊我不认识。
旁观的人你一嘴我一嘴的插话,一个屠户说:“诶俺见她眼熟嘞,她不就是在我铺子旁边卖草编的乜,我和我爹学宰猪的时候她就在哩,那时俺才十二岁嘞,今年俺都三十二嘞。”
一个卖酸梅汤的也来接茬:“我也认得,今天中午她还来我这买酸梅汤。大家都知道我街口成记酸梅汤是一顶一的棒,卖的最俏。今中午赶上卖完,我就和她说‘您下回赶早’,没想到.....”
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开始讲起来,我也突然插一句:“我儿子也说过,他看见树上有人。”
众人奇:“你儿子?你儿子不是去当官了吗?陈太婆你老糊涂了。”
我没说话,府吏随便问了几句,叫仵作收了尸就走了。
晚上我揣着钱一拐一拐的去官府找仵作,给他做了三个揖:“大人大人行行好,把她的尸体给我吧。”
仵作被我吓一跳:“老婆婆你今天中午不是说不认识她吗?”
“诶诶,您高抬贵手把她给我吧。”
他被我搞得摸不着头脑,无奈说:“婆婆,尸体中午送过来就烧了,您就算要,也只有一坑灰,还得掺进坑里的土。”
“诶诶,你把她给我吧给我吧。”我把钱袋塞到他手里。
他掂了掂分量,脸色就变了。小心的四下张望,确认没有看见把钱袋收进袖子里。
他说:“那先说好,人是真的只剩土和灰了。”
“诶诶,多装点多装点。”
他古怪的看了我一眼,转身嘀咕一句疯婆子,回来时给了我一坛沉甸甸的骨瓮,我就知道里面掺了不少土。
“您的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我连连点头道谢被他推着出了官府,向镇外一点点走。
天可真冷啊。
我想把雪埋在有雨,有山,冬天还会下雪的地方。不,还是我们一起走,直到哪天我死了有人把我也烧成灰,把我的和你那堆装在一起,你说好不好,雪?
我还记得你喜欢桂花糕,讨厌绣花,喜欢旅行,对不对?你瞧,雪,你说的我都还记得呢。
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