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辉收队了,面上还有些得意。很显然,得知光姐的身份远比带走蛟龙要实惠得多。
约瑟夫将烟头砸向地面,白光闪了一下。他趁着踩烟的动作回头看了眼蛟龙,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光姐身旁抢过了胁差。我也凑了过去,果真看见刀柄的“小林”两个字。
奥利维亚没来,她单膝蹲在那名研究员的尸体前,罕见地沉默。
“小猫,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瞥了一眼奥利维亚,见她没有反应才点了点头。
“嚯,可真行。”约瑟夫瞟了眼远离的光姐。不飞鸟的浮空车一离开信号就恢复正常了,她正在通讯。
我隐隐约约听见她说了“加藤”,那是她未婚夫的姓氏。她在说这个姓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奥利维亚,可她背对着她。
我忽然生起一股没来由的气。
静下来了。
也不能说完全静下来,周围十几只大型乌鸦啊啊叫着,还有太阳的长鸣,它赶走了云层加入合唱。躲在研究所里的人们不敢探头,空调外机倒是响得正欢。
光姐结束通讯后,沉默地走到约瑟夫身旁拿回了胁差。她掏出了一块软布正欲擦拭,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所有人都在看她,除了奥利维亚。她依旧盯着血中的人,血终于干涸了。
光姐将刀和软布都收了起来。
“……十五分钟后离开,东北方向有个镇子,大约20分钟。”
没有人回应。
光姐犹豫一瞬,将目光投向奥利维亚:“奥利维亚,待会儿把大家的编码改一改,他们扫过我们的信息。”
蝉鸣三声,奥利维亚回道:“明白,女士。”
又有三只乌鸦飞了过来,他们盯上了尸体。
“喂,里头的人,别愣着,把他处理了。”光姐回头道。
研究所里终于有了动静,出来了三个带着手套的年轻人,很快把尸体抬了进去。光姐借机到了奥利维亚身旁,后者依旧半蹲在地上。
“到了镇上,我们好好谈谈……”光姐轻声对奥利维亚说,话音未落,她又抬眼看向我们。
“到了镇上,我们再一件一件解决我们的事。”
最先松口的是约瑟夫:“行,到地方再说。”
我们带上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保存箱,据负责人说不飞鸟集团并没有带走任何化石,约瑟夫听了嘲讽道:“看来这些破石头没什么用呐。”
光姐没说话,主动钻进了驾驶座。
奥利维亚今天很少说话,把我们的编码改好后,低下头冷漠地对光姐说:“连接我的终端。”
她指的不是脑机接口,而是移动终端。她不想与光姐直接连线。
这天我们破例进了餐馆,荒漠中的西餐店很贵,可我们都像是跟什么赌气似的点了极贵的牛排。不过蛟龙大概不与我们同感,她的舌头很挑,也只有在吃饭时才能看到她或舒眉或皱眉的表情变化来。
当然,大多时候都是皱眉。
今天是个例外,她的表情舒缓,吃得也很慢,看样子那份牛排的确对她胃口。我们这桌的气氛似乎也因此缓和下来,奥利维亚不再无视光姐,虽然话不多,但的确说了两句。约瑟夫颇有一副胜券在握的感觉,要了三瓶啤酒,就着肉都喝光了。
我们集中在光姐和奥利维亚的房间。这是这间旅馆最偏僻的房间,基本不会有人来。
光姐开了口:“知道大家各有疑问,不过在深入之前我想先讨论正事。我的上级取消了我支援布里斯班的任务,也就是说化石送到就原地解散。蛟龙和悦音,你们两个的合同没有到期,会交给其它队伍接手。约瑟夫的合同算履行完毕,我们会支付尾款。”
“我无所谓。”蛟龙说:“但我得去布里斯班。”
“我会跟上级申请。”
蛟龙略点了头,我却迟疑道:“之后不跟你们走了?”
“……你也可以跟我走,我还是会去布里斯班,但那里很危险。”
“我反对。”奥利维亚淡道:“你没必要跟我们去。”
光姐目光深邃地看向奥利维亚,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奥利维亚说了“我们”。约瑟夫则看了我一眼,没有表态。
“……我跟你们。”我看向奥利维亚。她看起来并不意外,光姐接着问:“约瑟夫?”
“我跟着你。”
“监视我?”
“随你怎么说。”
奥利维亚忽地抬起眼,冷漠地剐了一眼约瑟夫,却被后者无视了。
光姐并不作反应,只是看向蛟龙:“那我们一切照旧,蛟龙,没问题吧?”
“没有。”
“那好。第二件事,蛟龙。我要问一些关于蛟龙小队的事,没意见吧?”
“没有。”
我屏息凝神。
“你的确办了退役?”
“伤残退役,内务部门亲自来办的,证件全都是电子的。”
“所以你没办法证明。”
“没办法证明。”
“怎么活下来的?”
“我被打昏,躺在甲板碎块上漂了几里,被渔民救了。”
“渔民?”
“违法捕鱼,走黑市的。海鲜不可能上菜市场,可有钱人依旧想吃。”
光姐点点头。渔业是日本自古以来的粮食命脉,自然也有类似的产业,她肯定清楚。
“后来呢?”
“黑市有一整套系统,从渔民到安保,从造物检疫到医院,黑的总会洗成白的。我最后被送到了解放军117医院。”
“他们收治了?”
“他们知道我是蛟龙小队的,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医生。”
“他们是想拉拢你。”
“我的确收到了邀请。”
“你拒绝了。”
“任务还没完成。”
“什么任务?”
“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棘人登陆。”
“不惜一切代价……”奥利维亚念着,看向约瑟夫:“你们两国可真喜欢这个词。”
“我的背后是俄罗斯,她的背后是中国,这是一样的。”约瑟夫如此说道。我以为他的话结束了,却听他话锋一转:“可你的背后,还有一整个混成营的兵力,牺牲的却只有蛟龙小队。”
“是。”
“……是。”约瑟夫学着蛟龙的口型喃着。他掏出烟,似乎突然记起这里是室内,只能将烟放在鼻下轻嗅。我发现那根烟中间有些空,突然记起白天在不飞鸟集团面前他与蛟龙的举动来。
“……为什么只有蛟龙小队,我不明白。”奥利维亚问。
“那是不飞鸟专门针对棘人训练的部队,他们要向世间展现实力,所以不让增援靠近。而且,我们在前线时,背后也有战斗。”
“是中国军方,那头巨兽不会放任一只霸占土地的鸟的。”约瑟夫补充道。
蛟龙点了头。
“……我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一切。”奥利维亚叹了口气。
“我们几个都搭档那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什么?”
“ASPD。”
“是SPD,我不反社会。”蛟龙如此纠正着,出乎意料的有些固执。
“呃……好吧,反正是类似的什么玩意。”
奥利维亚感叹道:“看来那次战斗对你的影响很大。”
“噢不,人家自己都说了,那是SPD,可不是PTSD。”
我赶忙插嘴问:“那是什么?”
“类精神分裂型人格障碍,说孤僻型人格障碍可能更好理解点。”蛟龙回答:“PTSD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两者完全不同。”
“……怎么说?”
“简单说来,这家伙在去参军以前就是这副模样了。”约瑟夫答道。
蛟龙点了点头。
我愕然。
光姐见我们讨论完,接着发问:“你刚刚说伤残退役……”
“嗯。肋骨断了五根,颅骨骨折,肺部……”
“停!”奥利维亚抬手打断了她:“所以不飞鸟主动给你办了退役。但我看你现在好好的,解放军那么好心?”
“他们也有他们的目的,但一看我这样就随我去了。”
“你身上的义体倒还是不飞鸟的。”
“是军用保密级别的,在医院里被拆拆装装好几次,研究完了才给我校准,没多久就出了解放军版的。”
“好像是有这回事,LLYT-42,半年前刚出的。”
“那时候我在印尼。”
“为什么?”
“那只棘人。”
“……”
没有人再继续问下去了,蛟龙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那一只棘人,而她选择前往布里斯班。
最后是光姐在沉默中开口:“悦音,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摇摇头,她终于将目光落在奥利维亚脸上。
“我们私下说。”
“好。”
陈悦音的文字就到这里。她几次动笔,都无法描绘出之后在布里斯班的那两周,尤其是那个影响了她人生的昼夜。知道那天发生的事的仅剩三人,陈悦音很清楚,她将会抱着那件事最后一个走向地狱。
届时会有多少人记住她?
陈悦音在落雪的古刹痛思后的第二天早上,大洋彼岸的一座小镇,穿着长袖的斯拉夫人挽着不合时宜的厚大衣来到墓地,他要去的墓碑前已经坐了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中年女性。
斯拉夫人犹豫着,那位女性却已经望了过来。他不得不迎过去。
“是俄罗斯人吧,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您眼力不错。”
“来看他?”
斯拉夫人看了眼墓碑。墓碑在角落,用俄文写着“约瑟夫·波夫洛维奇·列昂诺夫”,周围是一圈同样用俄文写的墓碑,再向外,泾渭分明地刻着各式各样基督十字与英文名。
恩师的墓碑前有一朵橙色的花,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
斯拉夫人将在来的路上买的花束放在橙花一旁,沉默片刻,他看着墓碑说:“他是我老师。您知道吗,很少有当地人来看他。”
女性呵呵一笑,一如朝阳:“大可以说只有我一人。”
“您和他是什么关系?”
“算是一起战斗过的人吧。”
斯拉夫人恭敬道:“既然您是他的战友,那也是我的前辈了。”
“不是战友,我们没打起来就不错了。”
斯拉夫人一愣。
“小伙子,怎么称呼?”
“伊万。”他回答道。
“你们俄罗斯人不都有一大串花里胡哨的名字么?”
“我……不习惯用本姓和父姓。”
“还以为那是你们的骄傲呢,我和这家伙刚见面时他就这样。‘不是说过了吗,约瑟夫·波夫洛维奇·列昂诺夫。’”
伊万不禁笑问:“你们好像很熟。”
“不熟。”女性扯开了话题:“你手里拿的什么。”
伊万低头看向手中的一本小册子,已经泛黄了。
“这是老师的遗物。”
“噢,是他的日记吧,我见他写过。很奇怪吧,那个年代早就不流行笔纸了。”
“在俄罗斯冻原上的居民依旧保留着铅笔书写的习惯,气温太低,电子设备没法运作。”
“我倒是还不知道他去过冻原。那本是2031年的?我可以看看吗?”
“这……怕是不方便,里面有他的秘密。”
“你知道里面有秘密的同时,它就已经不是秘密了。来吧孩子,让我看看。”
“不……”伊万犹豫着。
“好吧,我也不强求。你读过他所有日记?”
“几乎,刚读完2042年的。”
“那你即将在里面看到我的名字。”
伊万略吃一惊,上下打量起这位女士。她穿着黑色连衣裙,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与朝阳一起给这片墓地带来一丝温暖。
“您是……?”
“奥利维亚·伯里奇。”
伊万恍然大悟,抱着大衣向她行了个礼:“伯里奇女士。说起来我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在布里斯班。”
“布里斯班啊……”奥利维亚叹了口气:“真令人怀念。音……就是陈悦音,她还好吗?”
“过得不错,您应该时常看到她的新闻。”
“是,昨天下午还看见了呢……还有我们另一个老熟人。”
伊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将手里的本子递了过去:“伯里奇女士,我想我们今日相见是命中注定。”
“怎么说?”奥利维亚接过日记本。
“我正愁如何处理它,您就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想,或许该把它交给您。”
“你相信这些?命运之类的。你的老师可不会喜欢听这些。”
“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还有你手上那份2043年的,我也很好奇他是怎么写我们的,等你读完……”
“倒是不用,那份是电子版的,我这就发给您。”
两人传完文件,又各自望向墓碑。
“你读了他的日记,找到他的命运了吗?”
“事实上,您手上那份日记正关于此,那是他命运的开始……那是我们命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