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扇一模一样的门里,白筱薇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扇。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一下门,过了漫长又难熬的几分钟,门后隐约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说的是芙洛伦语:“进来。”
话音刚落,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数个魔法光球漂浮在墙壁边缘,照亮了空空如也的房间。如果算上红鸢,这就是白筱薇第二次见识法师的房间了。纹理像贴图一样的岩石墙壁贴地延伸出一长一短两个平台,权当床和桌子。桌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而床上则躺着一个虚弱瘦削的黑色人影,薄得像一张纸一样,仿佛风一吹就会落下床来。
憔悴的法师勉强从床上抬起头,看了白筱薇一眼,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白筱薇壮着胆子走了过去,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食物和水捧到了床边。法师略略支起身体,黑色的衣袖下是纤细得像竹枝一样的手腕,骨骼和血管的轮廓清晰可见。她的手颤抖着端过水杯抿了一口,但对装着面糊的碗看都不看一眼。
“你是那个……”喝完水后,法师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嘶哑,白筱薇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听清,“……那个小姑娘的血仆。”
白筱薇点了点头,“我叫白筱薇。”
“我没问你的名字。”法师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厌恶的弧度,她撑着床铺直起身来,“……把桌上红色的葫芦拿过来。”末了,她又冷飕飕地补上一句,“……不许乱动其他的药瓶……否则……咳咳……否则要你的命。”
白筱薇只好把托盘放在床边,转身走到桌旁。这回她才发现,桌上的药瓶简直是集各个国家药物容器之大成,药钵、坩埚、水晶药瓶、鸣海的丹葫芦应有尽有……她还看到一个刻有动物头像的陶土小罐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的视线扫过那堆药瓶,刚刚拿起那个鸣海的丹葫芦,就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她猛地回过头去,却看到那个法师已经倒在了地上。
“施小姐!”白筱薇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她扶了起来。法师双目紧闭,青紫色的嘴唇抖个不停,浑身冷得像一块冰。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小缝,勉强用眼神看向白筱薇拿着的红色葫芦。白筱薇连忙打开葫芦的塞子,从里面咕噜噜倒出一堆小指大小的红色丹药。
法师的眉毛猛地歪了一下,看样子是想发怒——但她似乎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那些红色丹药。白筱薇拿起一颗勉强塞进她的嘴里,手指碰触到的嘴唇既柔软又冰冷——即使还活着,她的体温也已经冷得十分接近吸血鬼了。法师微微鼓动两腮,似乎是想将丹药嚼碎,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松脱了下来。
白筱薇想都没想,扶起她的后背轻拍,让她噗的一声把一颗丹药吐到自己掌心。随后她毫不犹豫地碾碎了这颗湿漉漉滑溜溜的药丸,再次塞进法师嘴里,送水喂服。法师艰难地伸长脖子,咕嘟一声把碾碎的药丸吞了下去,重新躺回白筱薇臂弯里。
过了片刻,她虚弱的气息变得有力了一些,苍白如纸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红晕。但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她就努力从白筱薇的怀里挣扎了起来,扒着岩石床沿剧烈喘息着。
“……放回去。”很快,一个嘶哑空洞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弱到白筱薇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这个声音又重复了两遍,她才确定是那个法师在说话。
“我说,”法师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脸庞上染上了些微怒色,声音也提高了一些——终于听起来像耳语了,“把药放回去——谁让你一口气倒出来那么多!咳咳咳……”但话音刚落,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指缝里染上一抹殷红,但转瞬就在黑色的衣裙上擦掉。
白筱薇把丹药塞回了葫芦里,搀扶着法师躺回了床上。这个憔悴的女人胸口微微起伏着,过了一会儿,那个微弱到近乎错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叫施筠。”
白筱薇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这是她的全名。
“施小姐……”
“别这么叫我。”施筠的眉毛立刻厌恶地皱了起来。她转过头去看着岩石墙壁。
“呃,施女士?施老师……”
这次回应她的是一道擦过耳边的红光。施筠射出的咒语在白筱薇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小坑,同时也让白筱薇的讪笑凝固在了脸上。
“你不如干脆不要称呼我。”施筠冷冷地说,“他们怎么会派你来?”但不等白筱薇答话,她就轻轻“哦”了一声——“这也是应当的,毕竟你是新来的。”说完这句话,她就疲惫地合上眼睛,似乎光是说这些话也耗费了相当多的体力。
“……你怎么还在这?”
很快,施筠再次睁开眼睛,瞪着白筱薇,好像对于她仍然留在自己视野里极为不满。
“我得谢谢你。”白筱薇老实地说。
“……谢我没有要你的命?”
原来你刚才那下是准备要我命来着吗?白筱薇噎了一下,“不……我要谢谢你救了那个女孩。当时是你说‘她快死了’,所以……”
“我都不记得这种事了。无聊。”施筠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快滚。”
“——你为什么要帮这些吸血鬼?”
听到这句话,施筠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瞪着白筱薇。白筱薇紧紧捏着那只葫芦,心脏怦怦地跳动着,迎上了施筠的目光。现在提起这件事是正确的吗?回答自己的会不会是第二道红色光束?施筠的视线仿佛要将她刺穿一样,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过去,但最终,法师挪开了眼睛,而白筱薇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那只能说明你脑子里的那坨东西毫无用处。”施筠的声音大了一些,中气也略微足了一些,说的句子也长了一些,似乎那颗丹药正在发挥效果。
“因为你……想要变成吸血鬼来摆脱疾病?”白筱薇犹豫着说。
施筠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
“但……你是法师吧?即使不靠吸血鬼,你也可以用魔法……和魔药吧?”白筱薇迟疑着说,在知道不会突然又射过来一道法术后,她的胆子大了一些。
“你的眼睛是瞎了吗?”施筠说。白筱薇看了看手中的葫芦,又转头扫了一眼桌上的瓶瓶罐罐,心下顿时了然:她怎么可能没寻求过魔药的帮助?
“那……你的病……连万灵药、仙家金丹之类的东西,也治不好吗?”
“……那些东西,”施筠撑起身体,慢慢坐了起来,冷冷地盯着她,仿佛像吐出刀片一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是个传说。”
白筱薇过了一会儿才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使对于掌控着魔法力量的法师来说,能治愈所有疾病,让人脱胎换骨的万灵药和金丹,也是虚无缥缈,高不可及的传说之物。但转化成吸血鬼却是实际的、而且有过无数先例的可靠手段。
“……但吸血鬼不是传说,对吗?”
“不仅不是传说,而且还是一群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的,虚伪的畜生。”施筠冷笑着,“而我却只有变成这种畜生才能活命。”她抬头看了白筱薇一眼,“现在笑吧,等你笑完我就送你下地狱。”
白筱薇忍住扯扯嘴角的冲动。
施筠盯着白筱薇,双手交握,拇指有些焦躁地捻动着,似乎打算等她一笑就一道法术甩过去。白筱薇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
——娜尔托娅为什么迟迟还没转化她?转化非新苗的办法究竟是什么?还是说根本没有这样的办法呢?不,应当是有的。但……
“那他们为什么还没有转化你呢?明明只要吸血……”白筱薇斟酌着词汇,试探着说,但她话音未落,施筠的声音就冷冷地切了过来。
“——少装了。”
白筱薇僵立在当地。
“你照顾了那个新苗女孩几个月,当我不知道?”施筠的嘴唇弯出一个冷酷而憎恶的弧度,“对于新苗,只需要拥吮。对于你我这样的非新苗,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再这么装模作样,就杀了你。”
不知怎么,被对方戳破自己的伪装,白筱薇反而坦荡了许多,直率地望着施筠的眼睛。那娜尔托娅为什么还不转化你呢?为什么呢?她知道,施筠读得懂自己的眼神。
施筠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她厉声说:“多管闲事的人一般都死得很快。”
白筱薇忽然笑了起来,“死得很快?无所谓啊,我受的无妄之灾还不够多吗?”
施筠的目光立刻像利箭一样刺了过来。但白筱薇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甚至把那个红色葫芦拿在手里抛了抛,施筠的眼神立刻变得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我本来和小夜生活得好好的。”白筱薇冷笑着说,“你知道吗?她已经能够平稳度过吸血冲动期了,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的——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们出现了!”
施筠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抿着嘴唇,似乎在等白筱薇体面地说完最后几句话后一道法术把她化为灰烬。
但白筱薇的情绪却似乎越来越激动,“你们很早之前曾经被巫师局打败过吧?为什么不就这样夹着尾巴逃出浮山市?为什么非得要来抓小夜?因为她是新苗?是被转化过的新生血族?一个新苗就这么重要?现在巫师局一定在用更大的力度搜索你们——如果你们不来找小夜,是不是现在已经逃出浮山市了?”
施筠怔住了,仿佛被这个凡人女孩突如其来的怒气所震慑。
“应该有其他被巫师局抓走的吸血鬼吧?为什么不去救他们,而是大动干戈,冒着被巫师局剿灭的风险,投入所有残余战力来抓小夜?因为小夜是娜尔托娅看中的新苗对吧,是她亲自创造的后裔?新苗都是内定的家人对吧?真棒的家族观念!”
最后一句话,白筱薇几乎是吼叫出来的。她的胸膛起伏着,闭上眼睛挺起胸,一副悍然赴死的模样。但过了几秒,法术却——如她所意料地——没有落到她身上。她睁开眼睛,面前的施筠依旧端坐在床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中露出思索的光芒。
一时间,房间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静得白筱薇甚至能听到自己响亮的心跳声。
——没错,她是在赌。在赌自己看似单纯宣泄情绪的一番话,能激起施筠心里的某些东西。
她知道,施筠和娜尔托娅的结盟关系——不如说,和这里整个吸血鬼组织的结盟关系——都并没有那么牢固。那些吸血鬼能瞒过海关偷渡来鸣海,想必施筠贡献出了不少力量。可能,从去年三月起,甚至更早,这个法师就在为这些吸血鬼效力了。但她至今为止都仍然是拖着病躯的活人之身。一个身负重病,只求作为吸血鬼重生的法师,一个迟迟不肯将她转化的吸血鬼组织首领,两人间的嫌隙究竟有多大?
白筱薇只是要用语言,轻轻地推施筠一把而已。她绝无让施筠落入这道信任裂隙里面的意思——施筠不会这么傻乎乎地被她挑拨,而那么做也委实太过明显了。她要做的,只是让施筠朝这道横亘已久的信任裂隙瞥上一眼而已。
一眼就够了。她不能再做更多了。
白筱薇等待了两秒,见施筠还没有反应,于是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闭上眼。
“我说完了。你要杀就杀吧。”她梗着脖子说,然后叹了口气——这叹息倒是发自真心的——“只可惜我不能再和小夜在一起了。”
施筠微微抬起眼皮。
“我不杀你。”她轻描淡写地说,但双手却紧紧交握在一起,轻轻发抖,“如果我杀了娜尔托娅女儿的血仆,她免不了又要来和我聒噪。我本来就没多久好活了,不想平白败坏心情。”
听到这句话,白筱薇睁开眼睛,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竭力掩饰住心里的狂喜,“你真放我走?”
“你滚吧,别再多管闲事了。像你这种不会魔法的普通人,本来就什么都做不到。”
“你……你说的是真的吧?不会我转过身后就射咒语过来吧?”
“三。”
他妈的竟然开始读秒了!
白筱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把葫芦往桌上一放就逃了出去。她本来是想把葫芦随手一丢的,但这么做的话恐怕施筠的法术就真的射过来了。
在她逃出屋的时候,还隐约听到施筠在低语着“新苗……非新苗……”之类的词句,紧接着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上,白筱薇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大口呼吸着有些冰冷的空气,双眼有些发花,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这么做了。而且真的做到了。
但施筠的话里有好几个地方都非常令人在意。“我已经没多久好活了”,看来她的病比自己想的更严重。
而最后那句话呢?
——“像你这种不会魔法的普通人,本来就什么都做不到。”
做不到?做不到什么?她察觉到了吗?一念及此,白筱薇不禁背后冷汗直冒。施筠或许真的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但她为什么还放自己平安地离开?或许真的如她所说,在她看来,自己这种不会魔法的普通人,做什么都是徒劳。
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的目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自己转化为吸血鬼。而自己和小夜尝试逃跑的计划,说不定反而能为她带来“某种转机”?
白筱薇脑中思绪急转,但无论她如何思索,最终也仅能止于“观望事态发展”这一步。不管怎么说,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而施筠也没有取走自己的性命,从根本上来说,目的是达成了——这一把已经推在了施筠身上,之后的事态如何发展,就不是自己能强行左右的了。
想到这里,白筱薇叹了一口气。她拍拍胸口,平复了一下呼吸,向自己和小夜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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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族的力量来自血液。”
伴随着乔吉娅的声音,一袋冷藏血被放在了小夜的面前。女孩抬起头,不带什么感情地看向自己面前的吸血鬼。
“别这么看着我嘛。”乔吉娅笑着耸了耸肩,好像就是在说“我不是你的敌人”一样。一旁的白筱薇低下头,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一言不发。
——在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时间一点点流逝。
这几天对于白筱薇和小夜而言绝对称得上煎熬,吸血鬼们不知什么时候会执行的逃离计划就像是无预警的死刑宣告,可能就在下一秒,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而就在刚刚,娜尔托娅对小夜下的禁足命令终于结束了。而乔吉娅也如她所说的一样,定时为小夜带来了鲜血作为食粮。这个吸血鬼似乎已经完全自命为小夜的引路人和导师,以一种教导学生般微妙的傲慢态度对她说话。
“你喝的血太少了。”乔吉娅继续说,脸上满是带长辈的宽容和亲切。她坐到小夜的身边,以一种施舍一般的亲昵态度轻轻碰触女孩的肩膀,“以我的经验而言,在转化之后的几个月内,属于血族的能力就会慢慢觉醒:远超凡人的体魄和反射神经,敏锐的感官,还有自我愈合能力。”
小夜一言不发地听着,忽然问了一句:“翅膀呢?”
乔吉娅扬起眉毛。
“的确——”她说,“飞行,确实是我们和凡人最大的不同之一。通过饮用他人的血液,我们会一点点学习如何掌控自己体内的血液。但在这个过程中,具体先觉醒哪一项能力,是因人而异的。”
“你呢?”相比乔吉娅的亲切,小夜的态度就冷了很多。对对方的亲切说明只回以波澜不惊的两个字。
乔吉娅的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但随即就恢复了先前的亲切态度。或许她已经用“刚刚被转化的新人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且这一位还在凡人堆里生活了那么久”之类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我最先觉醒的力量是‘催眠’。”她柔声说。
听到这句话,小夜脸色一变,几乎是立刻就跳了起来,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白筱薇。乔吉娅眼睛一转就明白了个中缘由,笑了起来,“放心,这里没有血族会随便催眠你的血仆。毕竟那是你的私人物品嘛。”
虽然这话实在傲慢,但却还是变相承认了白筱薇的安全。小夜脸上的紧张慢慢消失了,坐回到了床上。
“觉醒力量的时候……感觉是什么样的?”或许是确实感受到了乔吉娅的善意,小夜声音里的温度多了一些,语气也不再那么抗拒了。乔吉娅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笑了起来,但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
“当外来的血液进入你体内的时候,拥抱那种饥渴。你就会感觉到,自己仿佛和血液同化为一体了,然后你就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充斥在你体内……像心脏一样跃动的猩红之力。饥渴是力量的关键,体会它,碰触它,拥抱它,令人迷醉……然后你就会在迷醉中,听到力量的呼唤。”
乔吉娅喃喃地说着,视线也变得恍惚了,仿佛回忆起了自己觉醒力量时那魔鬼一般的饥渴。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小夜只是听着,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深深埋在她心底的饥饿就像是听到笛声的蛇,一点点地昂起了头。
“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觉醒力量的方式呢?比、比如说,不顺从那种饥饿,而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控制自己的血液……”小夜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努力扭转自己的注意力。乔吉娅眨了眨眼,似乎刚刚脱离猩红饥渴营造的幻象,有些迷惘地望着小夜。
“为什么?”她困惑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要尝试不用鼻子和嘴巴呼吸呢?”
小夜怔住了,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是啊,对于吸血鬼来说,顺从心中的猩红饥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生者用鼻子和嘴巴呼吸一样自然。感到饥饿,就去填饱肚子,沉醉在血腥的愉悦中,然后获得力量,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自己……但自己——
“不要担心。”似乎是看出了小夜的忧虑,乔吉娅把手放在了小夜的手背上,用自以为温柔的声音说,但听在小夜耳中却显得那么刺耳,“你在凡人中生活得太久了,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这不好。但我向你保证,之后就不会再这样了。你会和当初的我一样,不必再为食物担忧。我们的家族会为你提供充足的食物……”
乍一听去,这似乎是某位富家小姐在安慰贫穷的女孩,但小夜心中却清楚,事实绝非如此。“食物”?那可是从活生生的人体内抽出的鲜血……
但随即,小夜心中忽然一动。
“家族。”小夜转过头去,望着乔吉娅的脸,“你是哪个世代的?”
乔吉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又是一个粗暴直接的、不合时宜的、只有愣头青才能问出来的问题。她要怎么办?轻巧带过这个问题,然后告诉面前这个傻乎乎的新人女孩“在血族之中,直接询问他人的世代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但望着小夜清澈的、仿佛不带一丝恶意的鲜红色眼睛,她又犹豫了。
就算她现在不说,这个小家伙——这个“娜尔托娅的女儿”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再多教她一些血族内部的约定俗成,让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再重一些……
“我比你低两个世代。”犹豫了片刻,乔吉娅咬咬牙,自嘲地笑道,“血族就是这么回事。被拥吮的时候,命运就已经决定好了。”
小夜貌似不解地眨眨眼。而在旁边听得清楚的白筱薇直接在心里乐出了声。
“我们和凡人是一样的。那些较高世代者创造的后裔,生来就有着更加优渥的生活环境,也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乔吉娅慢慢地说,声音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面前这个懵懂的女孩逐渐褪去了“新生儿”的无害外衣,变回了她最厌恶的那种人——只是因为幸运,降生在了更富足的家庭,天生就能比他人占有更多。在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世界上就充满这种人。当她变成凌驾于凡人的血族时,她发现——她最厌恶的那种人依然存在,甚至距离她更近了。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就几乎立刻冷到了冰点。
她向小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了。当确定乔吉娅已经彻底远离后,小夜从门口溜了回来,虚脱一般钻进身后白筱薇的怀里,在后者的胸脯间磨蹭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我家小夜还是个血二代。”白筱薇笑着说,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小夜的鼻子。小夜的视线追着她的指尖,不满地张开小嘴一口咬住。白筱薇故意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小夜坚硬冰凉的牙齿摩擦着她的手指,然后变为轻轻含住,用舌尖漫不经心地舔舐着。
……简直就像小猫一样呢——不对啊!这孩子就没意识到这种行为很那个吗!
怀中的女孩似乎在出神一样,下意识含住了自己的手指,白筱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湿润和冰凉,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嗯……要喝吗?”为了缓解尴尬,白筱薇轻咳一声,不经意地把手指从小夜嘴里抽了出来,抓过一边的冷藏血。女孩的视线立刻紧紧黏在了那袋鲜血上,她颤抖着接过它,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这碍事的袋子撕开,但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站起身跑到一边,背过身去,嗫嚅道:“……那个,请、请不要看……”
她非常清楚自己进食的时候多么像一只野兽。
白筱薇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点点头,转过身不再看小夜。很快,背后传来了塑胶袋被撕裂的声音,贪婪的吸啜声,野兽吞饮鲜血一般的声音,粘稠的液体搅动声。她闭着眼睛,等待着这声音慢慢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冰凉柔软的身体再次钻进怀里。白筱薇这才睁开眼睛,下意识抚摸着怀中小夜的头顶。一时间,两人就这么相拥着,谁都没有开口。
“小夜,我还能做什么?”终于,白筱薇低声说,打破了这脆弱的寂静。小夜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望着她,流露出思索的光芒,然后慢慢摇摇头。
“姐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计划已经实施。能够抛下的石子已经抛下。这枚石子会在这个暗流涌动的池塘里激起多大的涟漪?没有人知道。
白筱薇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她们都十分清楚,自己的头顶上依然悬着无形的利剑。那种难捱的煎熬,此刻只能借由确认怀中彼此的重量和温度,来加以略微排解。
次日,乔吉娅在一次惯例到访的时候,小夜踌躇了许久,鼓起勇气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想见妈妈。”
她的踌躇不是没有原因的。自己这个要求是否有些过分?是否会招致对方的起疑?贸然去见娜尔托娅是否过于鲁莽?还有,还有凌驾于这之上的——对于娜尔托娅的恐惧。
但她还是说出来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一步。施筠那边的计划已经完成,白筱薇能做的已经全数做完。接下来必须由小夜从吸血鬼这边想办法。
小夜低下头去,不敢看乔吉娅的脸。吸血鬼脸上的神色变了数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会把你的意图都转换成自己的政治筹码。”这是白筱薇告诉小夜的话。在这种人情世故方面,白筱薇毕竟比小夜多活了几年,看得也更透彻一些。那么,答应小夜的要求,将小夜带去见娜尔托娅——换言之,将她引入这个吸血鬼圈子里,对乔吉娅有什么好处?
第一,“女儿”要见自己的“母亲”,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尤其是在禁闭期结束后。
第二,乔吉娅的世代甚至比小夜更低。在上次对吸血鬼聚会的短暂一瞥中,小夜确认了这么一件事:在背后站着血仆,地位较高的一群吸血鬼中,并没有乔吉娅的身影。换言之,她在会议中并没有足够的地位和说服力。
但如果加上小夜呢?即使小夜也同样不够格在议会里发言,可光她的身份就已经足够让乔吉娅从“没什么话语权的低级血族”变为“娜尔托娅直系女儿的代言人”。这能让她迅速地攀上娜尔托娅一系的势力,并且由此获得一定的话语权。
而娜尔托娅呢?
在过去的几天里,白筱薇和小夜一起仔细分析过“娜尔托娅默许乔吉娅来‘照顾’小夜”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
第一,乔吉娅是一个芙洛伦和鸣海的混血儿。她会说鸣海话。她和小夜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障碍,由她来接触小夜顺理成章。
第二,这可能意味着,娜尔托娅腾不出手来处理小夜的事情。那么有什么事情会让娜尔托娅连照顾自己的后代都腾不出手?
对此,白筱薇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吸血鬼组织的内部并不团结。
尤其是在这种全线溃败,身陷敌国,苟延残喘,而且还平白放走了一个逃跑的机会,只用来抓了一个新苗的情况下。对娜尔托娅这番操作有意见的必然大有人在。因此,娜尔托娅应该一直在费力处理组织内部反对她的苗头。
而默许乔吉娅照顾小夜,无疑也是一个暗示,一个用来笼络她的,“你可以加入我们”的暗示。或许在平时,娜尔托娅根本看不上乔吉娅这种“平民”吸血鬼,但在这种时候就不一样了。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当时,听完白筱薇的这番分析后,小夜噘起嘴唇,不满地说。对此,白筱薇只能报以苦笑。
而对于小夜呢?
“不过,你也可以把乔吉娅当成一个挡箭牌。”白筱薇是这么说的。小夜听了这句话,吃惊地张大嘴巴,露出两颗可爱的小尖牙。
——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乔吉娅打出来的大旗。因为你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没有人会重视你,在意你,你在这个圈子里做的事情,说的话,都会被认为是乔吉娅,乃至于娜尔托娅的授意。在这种情况下,你反而可以借助乔吉娅隐藏自己的意图。只要再加上一点“在手足无措地时候下意识看看乔吉娅或者娜尔托娅”的演技……
“大人真坏!”对于这番话,小夜的回答是咬着白筱薇的手指,气呼呼地嘟哝道。
“这个嘛,我更希望你把它看成职场生存智慧……”白筱薇有些汗颜,“不过要我说,都到了这种情况下还要搞政治,吸血鬼毕竟也是凡人变来的,和凡人根本也没差多少嘛……”
——而现如今,到了乔吉娅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这个吸血鬼犹豫了半晌,她看着小夜,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她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小夜的脸庞,又装作不经意地环视房间。她有很多次机会把视线放在白筱薇身上,但却没有这么做。而这一切都被低眉垂首的白筱薇默不作声地看在眼里。
“好,我带你去。”
最终,乔吉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