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似乎让小夜恢复了一丝神智,她的眼神渐渐清醒过来,像是被蛰痛了一样摇摇头。
“我……我不能……不行……”她断断续续地说,仿佛在苦苦压制着体内勃发的嗜血冲动,“那样的话,姐姐……姐姐,你会死的……我……我不能这么做……”
“小夜。”白筱薇垂下头去,贴着她的额头,“只有这样我们两个才都有活下去的希望。重伤的吸血鬼和健康的人,健康的吸血鬼和重伤的人,哪一个组合逃出去的概率更大?”
小夜无助地望着她,眼瞳中交替闪过炽热的食欲和痛苦的挣扎。但那个晚上的记忆仍然在萦绕着她。那一天,她差点就害死了她最爱的,也是最爱她的人,她不能再这么做了。哪怕堕入地狱,哪怕像现在这样,永远被饥渴的烈火煎熬,也——
——但是,一双柔软的手穿过了烧灼她的烈火,轻轻按在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眼中只能看到那对清澈的、湿润的黑色眼睛。
“我知道的。艾蕾妮娅曾经说过,‘只吸一点点,不会死人的’——不要信这句话,对吧?”
小夜无助地点点头。这句话曾经给她带来的是那么彻骨的寒冷,因为,因为自己在那个夜晚所想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在食欲催逼下萌生出的无谓侥幸。在听到艾蕾妮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过去犯下的罪行被人轻描淡写地揭露,她恨不得立刻冲到阳光下,让自己连同罪行一起化为飞灰。
“但比起艾蕾妮娅,我更相信你。你看,小夜,已经做好准备的,不止是你而已。”
柔软的嘴唇在动着。她在说什么?小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只吸一点点,不会死人的’。小夜,我相信你,你不会让我死的。”
捧着她脸颊的手离开了。耳边能听到吸血鬼们绝望和愤怒的尖叫与嘶吼。那些带来死亡的身影很快就会追上她们。但那两只手却拉开了领口,露出白皙红润的肌肤,线条优美的脖颈,细腻皮肤下汩汩流淌的血液。这一切都近在咫尺。
鲜血。甘美的鲜血。自己最喜欢的姐姐的鲜血。那是什么味道?自从那个夜晚以来,小夜一刻都未曾忘记。渐渐地,她的心融化了,可背部还是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将某个东西含在嘴里,它那么柔软,富有弹性,仿佛某种装满汁液的果实,在轻轻颤抖。小夜尝试着用力,尖锐的獠牙一下子就戳破了它的皮,然后那灼热的、鲜甜的液体就涌了出来,流到她的嘴里,她的喉咙里。
出乎意料地,在一开始,她甚至品尝不出这汁液的味道。啊啊,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背部的疼痛消失了,身体的寒冷消失了,代替它们的东西流遍了身体,像在阳光下融化的积雪渗入土壤,像阳光一点一点洒在还未睡醒的海面上。
小夜眯起眼睛,她想起了融春节的那一夜,自己看到过的美丽烟花。她现在就像是在烟花中心,随着灿烂的光焰一起旋转。红色,黄色,橙色,紫色,交织成一片斑斓的白,从她的身边上升,扩散,波荡,炸裂。
面前好像出现了一条光的坡道。两旁是紫红色的沙滩,在橙色的天空照耀下,黑色的海水一波一波地涌来。无数红色的人形堆积在沙滩上,毫不将重力的法则放在眼中,堆叠成了一条弯曲的人桥。小夜抬头看去,面前的坡道向天空延伸,而一道道人桥仿佛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向天空伸出头颅。
啊啊,你们也想去那里吗?去往那条坡道的尽头。
小夜迈开脚步踏了上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剥落了。她回过头去,看到自己的皮肤落在紫色的沙子上。她继续向上走,一步,两步,沉重的东西一点点掉落。坡道两边,构成人桥的红色人形一个个向下落去,穿过橙色的天空,融化在黑色的海水里。
尽头是什么呢?小夜怀抱着异常轻松的心情,像是走在云端一样走在那条光路上。头发也掉落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如雨而落的红色人形中一路向上,身体轻盈地好像填满了羽毛,像是要长出翅膀了。渐渐地,旁边的人桥离她近了,她看到那些像蜡笔涂抹的娃娃一样的红色人形,它们由无数缠绕的红色丝线扎成。
小夜觉得自己似乎要消失了,要变成没有重量的光了。拖累自己的东西一样样落下,抛落在光之阶梯的底端。她看到自己的手指,脊柱,内脏,一件一件,像脱衣服一样被丢弃在台阶上。最近的一级台阶上是自己的眼睛。那么现在自己用什么在看呢?剥落了所有肉体之后,剩下的是什么呢?
但那些或许都不重要了。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敞开,做好了某种准备。她走向阶梯的最顶端,俯视着面前涌动着的黑色海洋——
但是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自己身边不应该空无一人才对。应该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
不对。小夜对自己说,不对。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停留在这种地方。自己的身体——自己,在哪里呢?应该在某个人的身边才对。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哪里?要去找,要去找才行。
——要去找到她才行。
她感觉“视野”里越来越明亮,明明已经没有眼球了。啊啊,原来是剥落所有肉体后留下的那一块“什么”,正在发光。像灯泡,像煤炭,像烧红的烙铁,像搏动着的太阳。
然后她转身冲下阶梯。两侧的人梯在她身边崩毁,一个个红线扎成的小人违反了重力的法则,向天空中升去。在她视线所及之处,黑色的海水开始退潮,露出裸露的紫色岩石。
她朝阶梯下冲去,光的阶梯在她脚下崩毁。她跳跃着,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她耳边说,没有关系吗?不想看看阶梯的尽头是什么吗?好可惜,明明就差那么一点。
小夜奇怪地望着那个声音。逐渐崩毁的光之阶梯,好像是一架天平的杠杆。现在她正在从上跑向下,从高跑向低,从轻跑向重。阶梯尽头的某样事物,好像是轻盈的光之羽毛,而另一头,向下延伸向大地的那一头,则深深埋在紫色的陆地和黑色的海水中。
小夜只是回头望了一眼,就将那片羽毛抛在脑后。
随后,阶梯在她面前彻底断裂了。小夜纵身一跃,整个人落向紫色的岩石地面。她如愿以偿地落到了地上,但坚硬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她轻盈地穿透了地面,就像穿透了粘稠的泥状薄膜。
然后世界翻转了。落入薄膜的她变成了向上游去,挣脱了这一切。视野被一片红色笼罩,但红色转眼间也消失了。
小夜睁大眼睛。
面前是白筱薇昏迷着的苍白面孔。同样苍白的脖颈上有两点细小的咬痕。背上的疼痛消失了,身体里涌动着的力量是千真万确的。但同样千真万确的是怀中这具躯体微小的心跳和仍存的余温。
白筱薇仍然还活着,她的身体还有温度,小夜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同样温暖,就好像——就好像白筱薇的温暖通过某种介质传递到了她的身上,流淌在了她的体内。鲜红色的血潮在温顺地拍打血管,像被套上了缰绳的烈马。
“姐姐,我做到了。”小夜低声说,白筱薇的睫毛轻轻翕动,嘴角若有若无地弯起。
小夜站起身来,抱起怀中的躯体,好轻,就像即将被放上天平的羽毛。她感觉到地面在震颤,像是有人怀抱着憎恨和愤怒踩踏地面。那波动朝她而来,空气中回荡着名为声音的尖锐涟漪,从这栋废弃大楼的下方窜了上来。她抱着白筱薇,像一阵清风般地跃上了断裂的楼梯,向上飞奔而去,将那些嘶吼的幽灵甩在身后。
光秃秃的阶梯在自己身边闪烁,一道又一道。小夜已经不想再数这是第几楼了,破碎不堪的钢筋混凝土朝天空伸出裸露的截面和里面的金属,像迸出创口的骨头。夜晚的风吹拂她的面颊,向上,只有向上。身后是追逐着猎物的狼群,那些曾经自诩高贵和优雅的野兽此刻毫无顾忌地重重踩踏地面,发出此刻在她听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真不可思议。小夜想,如果放在平常,明明自己马上就会被追上的。但这个时候,自己的身体却很轻盈,仿佛一阵风。终于,晃动的阶梯消失了,头顶猛然间换成了漆黑的夜空与漫天的星斗。今天没有月亮。
小夜轻盈地跃上楼顶,慢慢地走向大楼的边缘。这里当然不可能有护栏之类的东西,因此在几步之遥的不远处,就是令人眩晕的大地,视线近乎无限地扩展开来,能够望到远处辉煌的城市,像一片静寂黑夜里燃烧的火焰。
但很快,阴冷的气息就透背而来。吸血鬼们出现在她的背后。小夜转过身去,视线与娜尔托娅相交。
然而此时,那双猩红色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从容、优雅与冷酷,甚至连凌厉也消失了。现在属于这双眼睛的是野兽般狂怒的眼神。娜尔托娅垂着双手站在小夜面前,暗金色的头发披落下来,脸上原本精心的妆容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被五官扭曲得面目全非。
在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对话就失去了意义。
即使什么都不说,在魔法空间破碎的那一刻,娜尔托娅就明白,有人把法术核心破坏了。而这个人会是谁呢?仪式现场缺少的人,和被血族命令定身在不远处的乔吉娅都会告诉她这一切。
——一切都是那个“新生儿”,和她虫子一样的血仆做的。
现在,庇护所消失了,吸血鬼们毫无保护地暴露在现实世界中,被巫师局找到或许已经是迟早的事了。但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
也要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找到,凌虐至死。
而现如今,小夜和白筱薇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们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即使是吸血鬼也无疑会粉身碎骨的高度。吸血鬼们从娜尔托娅的身后走出,呈半弧状散开,堵住了小夜的去路。已经无路可逃了。小夜在那些人影中发现了乔吉娅,对方面容扭曲,刺向她的眼神满是憎恶与狠毒。
娜尔托娅一步步走上前,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三步后就恍如化作一道残影,空气中只留下两道炽灼双目划出的赤色光痕。
“……姐姐。”
望着鬼魅般扑来的娜尔托娅,小夜却没有一丝恐惧,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笑容。在她的怀中,白筱薇的眼睛动了动,似乎只是昏迷的人下意识的抽动。
“你还记得米莉说过的话吗?说……我有没有翅膀?”
汹涌的热流流遍全身,冲击着肩胛骨。她平静地解开了血潮的束缚,引领着这股力量充斥自己的身体,凝聚在双肩。
“我准备试试。”
小夜微笑着说完这句话,身体朝后仰倒,娜尔托娅的利爪裹挟着疾风,差之毫厘地擦着她的发丝掠过。她赤红的双眼中,映出怀抱着白筱薇的小夜,坠向夜色中的大地。
但下一秒,空中响起了轻微的撕裂声。
原本直坠而落的小小身影身边,忽然多出了两片阴影,让她们像是羽毛一般,轻盈地在空中飘舞。那是一对漆黑的蝠翼,宽大到能将小夜和白筱薇两个人包在其中,而它们的根部,则从小夜洁白的肩胛长出。
“飞吧,小夜,飞吧……”
而在呼啸的风中,不知谁人的低语轻轻飘落。
娜尔托娅站在大楼的边缘,望着在空中翻飞的少女,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个“新生儿”,或许是她见过的最奇特的血族。
这个女孩的力量明明如此弱小,但……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被拥吮还不到一年,长期得不到足够血液的小吸血鬼,能抵抗猩红饥渴的侵蚀?能主动摆脱“血之沉醉”的影响?能使用血脉号令?甚至还能像现在这样主动长出飞翼?
最终,娜尔托娅将视线放到了那个女孩怀中的身影身上。一个极为微小的,被她刻意忘却了将近百年的可能性,忽然冲破了遗忘的土层,再次发芽了。
……或许,是这样。但,真的只是这样?或许,真的只是这样。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憎恨与怒火重新占据娜尔托娅的思绪,就像在暴雨中擦净的玻璃转瞬又被淋湿。她弓起身子,随着嗤嗤两声,同样的蝠翼从她身上展开,而她身后的吸血鬼们也纷纷展开双翼,一道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笔直地射向小夜的身影。
虽然借着完全超乎吸血鬼们意料的举动,成功拉开了一些距离,但小夜和白筱薇仍然没有完全摆脱危险。小夜咬紧牙齿,生疏地挥舞着翅膀,试图辨别风的流向,托起自己的身体。可就在这个关头,她身后的吸血鬼们就已经追了过来,无数阴冷刺骨的气息从背后袭来,只听一阵破空风声,小夜闭上眼睛,反射性地一闪,一个吸血鬼如同大鹫一般俯冲而下,擦着她的身体冲了过去。
就像雏鹰躲避着鹫群的袭击一般,吸血鬼们每一次俯冲都让小夜不得不竭尽全力来躲避,或许是因为在仪式后力量大幅度削弱,也或许是得到了白筱薇鲜血的小夜力量非比寻常,她竟然一直在吸血鬼们的袭击中艰难地坚持了下来,就像暴风雨中迟迟没有沉没的小舟。
但最终,在娜尔托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她俯冲下来的时候,挥舞着如灌铅般沉重的双翼,已经疲于躲闪的小夜还是抱紧了怀里的女人,闭上了眼睛。
——到此为止了吗?
——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所为之付出的一切代价,都到此为止了吗?明明,已经逃出来了。明明,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还是差那么一丁点吗?真的差那么一丁点吗?
——但是,为什么扑上皮肤的风,却那么灼热呢?
似乎有炽烈的光照彻夜空,在眼皮的内侧烙下一片耀目的白。小夜勉强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烟花的中心,望着耀眼的光焰在身边绽开。
但这一次,在夜空中绽开的是巨大的赤红火柱。仿佛是从夜空深处坠下的流星,擦着她们的身体落了下来,将娜尔托娅的身影吞没在其中。然后一团炽热的烈火从半空中腾起,变化成一只巨大的火鸟,盘旋飞舞。
空气因为高热而扭曲,无数火星纷飞,溢满焦糊刺鼻的气味。白筱薇在小夜怀中睁开眼睛,失血过多的苍白皮肤被烈火镀上了一层赤红。
“……红鸢。”她喃喃道。
在夜空中展翼的火鸟很快就消逝了,化为细流逐渐消失的火焰后,露出了身着巫女服的高挑身影,以及一头火焰般猎猎飞舞的长发。红鸢昂然立在夜空之中,俯视着如鸟群般四散飞舞的吸血鬼们。
在看到红鸢的一瞬间,小夜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她的身子一晃,翅膀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两人的体重,朝地面上坠去。但很快,她坠落的身体就被另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艾蕾妮娅奋力舞动和她一模一样的黑色蝠翼,抱着两人慢慢降落到地面上。
“……艾蕾妮娅……姐姐?”小夜低声说。
“是我们。别怕,你们安全了。”艾蕾妮娅柔声道,一个个巫女从她们的身边走过,身影腾飞上天,各色的魔力光闪耀在夜空中,仿佛另一场融春节的烟花。
“阿鸢她每天都在找你们,从没有中断过。”艾蕾妮娅的声音在小夜和白筱薇耳边响起,“今天,我们的侦测结界终于发现了吸血鬼的反应。”
但她没有说下去。因为之后的事情就正发生在她们面前。
“……总而言之,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