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盛六年,天子周涞宴请众人。
“尚参政,多日不见,近来可好?”一名男子正微微作揖,向着大殿门口微笑。
门口一女子刚与同僚闲聊几句,随后施礼。女子生得眉眼如画,可眼神中半点欢欣只在颊上停留。她身姿如竹,挺拔赫奕。仿佛得了什么喜事一般猛然提高了音量:“存虑!”她迈步进殿,随后与这位年轻的男性紧紧地握住双手。
“我也只比你年长几岁,何必以字相称呢?”
“存虑不也称我为参政吗?”
二人一同入席,又并肩坐在一处。
“那……唤参政为尚琤如何?”邹存虑轻笑后,看向对面的枢密使王偿,目光中满是厌恶。
今日按说是皇帝的家宴,本不该邀请官员。但周涞一时兴起,借着大败北地的由头风风光光地在天华殿里摆了宴席。
大臣们路过尚琤的身边纷纷行礼,而她也起身回礼。突然一名女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邹兄,申指挥使旁那名小娘子是何人?”
“申仪之妹,申虚。元盛三年三月参军大败北地,获了军功。此后就一直跟着她父兄报效疆场。”
尚琤不动声色地巴咂嘴,可眼神一直在申虚身上游移。
一众乐姬进了殿内开始挪步跳舞,一时间觥筹交错,管弦丝竹之声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
可这殿内看似平和,却暗流涌动。
“父皇大败北地,足可见天佑我大弗!”
说话的是二皇子周均放,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与他坐成一排的大臣们皆是夸赞之声。
“尽会说漂亮话。”邹存虑撇嘴,执著将菜夹入嘴中,随后倾斜身体附在尚琤耳边:“听说,周辛近来正在青云州招兵买马,似有异动呢。”
尚琤放下食碟,调笑着问道:“你竟敢直呼肃王的名讳,不怕陛下诛你九族?”
邹存虑抬起眼皮,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呵,陛下暗弱,无能掌事。这国祚…鹿死谁手可不一定。周辛只一暴佞莽夫罢了,我看未必能成事。”
话罢,一只手悄悄地指向申家兄妹的方向。
“我素知尚参政与常人不同,喜好女色。申虚乃大将军申勒之女,年龄尚小,为人心思纯良,其兄申仪更为人正直。”
“你若与申虚结为连理,往后对抗起王党也更为得心应手些。”
邹存虑从袖袋里取出一卷纸,郑重地交在尚琤手中。
“那申虚有蹴鞠游猎的爱好。三日后将在围猎场与其兄同行,届时随行便可。”
尚琤的脸色有些古怪,她将纸上内容飞快地看一眼后收好藏进怀里。
宫宴结束时,尚琤起身特意叫住了申仪。
“小妹,快向尚参政行礼。”申仪抱拳,“见过尚参政,不知所为何事?”
“听说令妹在北地一战成名,今日宴上与你二人遥遥相见,便觉果真是少年英雄。”
“哪里,参政谬赞。我兄妹二人自是要为国效力的。”
尚琤跟申仪聊天,一旁的申虚一言不发,在打量一番尚琤后突然开口邀请对方前去围猎场一同骑马。
尚琤愣神,随后欣然应允。她转头去看申虚。19岁少女的脸上皆是坦荡之色,明媚得像是春日的骄阳,热烈却不灼人。
莫不是借机依附与我,想谋个更好的官职?当今局势虽说王党人数占优,但肃王与德康王之间尚存龃龉,只需派人稍加挑拨便可。
怎么看都是她尚琤这边胜算更大些。
尚琤下意识想到了这个想法,可她看着申虚一副年少不经事的天真模样又按下了这个念头。
三日后,尚琤带了礼物先登申府。按理,除耕地外的山川河流皆为王土。只因申勒早些年诛杀叛贼赵时有功,由枢密使王偿请奏赏赐,这才破例封给申家。
“拉拢申家,却不料申勒两年后就主动辞官。而申家上下皆为人率真,哪里读得懂王偿的弯弯绕。”
尚琤刚下了马车便有下人来迎。她随着下人进过二门后直奔花园而去。
“尚参政,我家小娘子吩咐,进了申府不必拘束,只当是自家。”
尚琤跟着下人一路穿过石洞,池塘里有几尾红鲤鱼正翩翩游动,边上又有绿竹点缀,暗自感叹府上景致设计巧妙。
不远处有声音传入尚琤耳朵,她寻声抬头,见申虚在其中练剑。下人想要前往通秉却被她拦下。
待到申虚收剑,尚琤才从绿竹后拍手出现。
“想不到女子舞剑也能有如此英姿,正可谓‘翩翩公子少年郎’,身段比起朝堂上的男人也毫不逊色。”
对面的尚虚收好剑后向尚琤行礼:“见过尚参政,让您见笑了。请随我一同前往偏房稍候,家兄即刻就到。”
尚琤望着眼前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女孩一边擦汗,一边还笨手笨脚地邀请自己一起去等待。
“好。”她笑着回应。
“只私下不准再叫我参政,唤字即可。”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向玉声姐姐推脱。”申虚兴高采烈地对着尚琤行礼,之后又亲自代替下人为尚琤奉茶。
二人坐在偏房内,从园林景别聊到诗词歌赋,再谈到家国情怀。期间充满欢声笑语,好不快乐。
“我从小只有申安闲这么一个哥哥,他为人粗犷,又听不懂我的话。实在是令人着急,可如今有了玉声…”
“好啊,我一进门便听到小妹在说我的坏话,真让为兄我伤心至极。”
申仪笑着进门,转头却看到了尚琤正端着茶杯,脸上一副波澜无惊的神情。他慌忙上前把申虚从椅子上拉下来行礼。
“不知相公到来,面前失仪,还乞恕罪。”
尚琤示意申虚扶起申仪,提议要去一同看望老将军申勒,却被申仪婉言回绝。
“家父自从卸任,就偏爱闲云野鹤。如今回了老家务农,早不在这明司府了。”
三人又客套两句,向着游猎场前行。
申仪与申虚为表尊敬,故意慢了半个马身,二人一左一右行在尚琤后方。他回想起刚刚偏房中二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样子,不由得擦一把冷汗。
申仪低声问:“你可知尚参政是什么人?”
“知道,当朝副相。”
“既如此,为何不尊敬着些呢?你我兄妹虽是承了父亲的名,可为兄我也才刚入官场,无人依靠。谢玉声跟她父亲混了多少年的名望,二十七就位列副相,带大学士位。在朝中权势滔天,你我可招惹不起。”
申虚打马回身,见尚琤一人早已走远,她问:“哥哥可知,那日皇家宴席上为何尚参政来搭话?”
申仪愣住,他还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尚琤跟王偿斗得不可开交,六个月前参了王偿门下一个弟子,让官家直接将那人满门抄斩。
“愚兄不知,还望虚儿指教一二。”
可话音刚落,申虚怎么也不愿意多说。反而笑着将两腿一夹,驾马朝着尚琤的方向飞驰而去。
“玉声姐姐会射箭吗?”
申虚从背上取下一张弓朝着尚琤走去。
申仪在一旁,听到这称呼便想训斥妹妹无礼,但被尚琤用眼神拦下。
“我一介文官,普通刀剑尚能舞个几下,可射箭如何使得?”
尚琤接过弓,下意识用食指与中指想要拉动弓弦。可她用了力气只觉得指尖麻痛,想松手却又怕弹伤自己。
“玉声姐姐当心伤了手指。”申虚垫步上前,一只手拉着弓弦,另一只手把着弓身。现在当朝的副相,参知政事尚琤正被一个小小的副指挥使搂在怀里,姿势极为暧昧。
“姐姐松手便可。”
尚琤闻言松手,看到申虚的脸上有些慌乱,可随即又带着几分坦诚般抿唇微笑。先前那些“攀附权贵”之类的想法也没了踪影,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单纯。
一旁的申仪飞快上马,只冲着二人大喊:“参政,在下先行一步。虚儿,为兄我可是要抢在你前面啦!”
说罢扬长而去。马蹄卷起的扬尘也挡住了二人的身影。
阿妹心思重,申仪从小就知道。而自己的这个妹妹来得也没什么由头,稀里糊涂地就多了出来。
早在成年时,申仪曾问过申虚的真实身份,却被父母两句搪塞过去。他越是好奇就越想要去知晓真相,可过了几年,他对申虚的兄妹之情只增不减。后来干脆放弃,抱着“入了申家门,便为申家人”的想法,从此将申虚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爱护。
另一边,尚琤骑马与申虚同行,二人不像来围猎,倒像是打马游街一般悠闲自在。
“姐姐稍候,我去为姐姐猎只狐狸来。”说完这话,申虚驱马飞奔,不见了踪影。
尚琤摸着刚刚申虚送给她的象牙护指,开始思索起兄妹二人的生平。
十六年前,赵时兵变。与赵时同期的申勒为求自保,无奈奉命将其就地诛杀。上大喜,特封申勒为骠骑大将军。后赵时一家老小近百余人满门抄斩,家仆尽数坑杀。不料申勒突然告病,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推到台前,自己去过安宁日子。
“虽是小小的指挥使。可将来或许大有作为。王偿那个老东西,占着枢密使的位子四处安插门生。我得想办法把他拉下来。”
“若王偿处无机会,便可从肃王那里下手,叫邹存虑去宗正卿那里略微煽风点火便可。”
尚琤打算着,已经在胸中拟好了一个驱虎吞狼之计。
不一会申虚归来,马后捆着一只狐狸。一只箭贯穿狐狸的双目,一看就是为保存皮毛。
“玉声姐姐!”
尚琤抬头,看着申虚拎着狐狸朝自己走来。
“好箭术!”尚琤看着狐狸,不由得感叹道。
申虚看着马上的女子浸在阳光中,眉眼含笑:“姐姐过奖了。”
她不在乎尚琤想做什么,扶持太子登上皇位也好,朝中攫取势力也罢。她只想着借尚琤的手杀掉王偿,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拿着剑,抵在王偿的脖子上。
“我实非申家血脉,乃是前枢密副使赵时之女,赵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