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点心,尚琤拉着申虚的手顺着石子路往南走。路边不时能看到一些野花藏匿在草丛中。
“玉声姐姐,昨日官家怎么动了气?那不就是一首普通的歌谣吗?”
她转头看尚琤的反应,倘若尚玉声有半分慌张,那便是她构了谣言陷害德康王周均放。申虚知道这歌谣是什么意思,一看便知是尚琤为离间他与肃王之间的兄弟情义而编的假歌谣。
可谁知尚琤压根没打算隐瞒,她沉吟片刻回答,倒显得自己坦坦荡荡。
“王去十而立,为‘二’,田分九州同,则是‘土匀均’。燕飞万门上变为方,文与千里平,方文则成‘放’。”
尚琤笑呵呵地问:“上何在?”
“二…均放。二大王周均放!”
申虚自认文采不佳,就算让她来坐这个参知政事的位子也未必能想出歌谣来诽谤,更别提尚琤还有无数后手等着王家反扑。
她心中暗自感叹,若是她来坐这参知的位子。怕这王家早已扶持傀儡小皇帝,自己独揽大权。
“虚儿,我们今日不聊政事。如何?”
尚琤虽然是想笼络申家兄妹为己用,但他二人目前官微人轻,暂时派不上用场。而面对申虚,尚琤更多是私心。
申虚轻轻地回应一声“好”,而后绝口不提朝堂的政事,只是絮絮叨叨地讲起她与哥哥从前一同玩乐的琐事。
讲到动人处,连尚琤也忘了自己的手正被申虚紧紧握着。
尚琤只觉得那纯朴的兄妹之情让她羡慕。她也有哥哥,只是自打她记事以来,尚家似乎有意无意地培养兄妹之间争强斗勇互相算计之心。
直到十岁那年大哥尚奕被二哥设计摔下小山,一条腿断了后灰心丧气地选择从商。这股争斗之风才有所缓解。
申虚讲到一半,见尚琤的脸色突然暗淡,忙问:“玉声姐姐,可是我讲得太无趣了?”
“不,只是…”
尚琤有口难开,一想到自己要面对从前的记忆就觉着头疼。可自己若是及时向对方示弱,反而能拉近距离。但要她将自己的本心完完全全地展示出来,尚琤还没蠢到这种地步。
她沉吟片刻,立即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我年幼时,大哥二哥时常互相争斗。可家父从未想过阻拦,他总说什么弱肉强食之类的荒唐事。直到我六岁那年,二哥邀请我去骑马,大哥给马下了药。”
尚琤深吸一口气,随后继续波澜不惊地编下去。
“那马发了性子,将我甩下来,幸亏有个浣衣的婢子救了我。像你兄妹这般纯净的兄妹之情,在我们尚家是不可能有的。”
尚琤撒了谎,骑马的人不是她,而是二哥尚笃。当年她正在庭院中照着兵书推演阵法,不料二哥骑着匹马冲着她踩来。危急时刻,一下人冲出来护住了年幼的尚琤。
这件事闹过一段时间,最终二哥也没怎么被处罚。
“玉声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待你好。”
申虚停下脚步,又拉起尚琤的手。她将刚才那番话理解为“尚琤对她的试探”,因此借了小女儿家的语气,含含糊糊地表了忠心。
二人在郊外逗留几个时辰后,又回了尚府,尚琤留她用过了午饭后才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
申虚见过了当今身居相位的同平章事尚和煜,出来时被冷风一吹,才知道自己冒了一身的汗。
当她看到座上的老人那鹰隼般尖锐的眼神时,与尚琤相处的喜悦都被冲得干干净净。同时心中也有了巨大的疑问:
当年父亲的死是否与谢和煜也有瓜葛?党争难道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父亲又是站在哪一方的人?
申虚躺在床上,怀中一直紧紧抱着一团棉被。
下个月皇帝就要选秀了,届时会有更多的女子进入后宫。这也意味着更多的孩子与更加混乱的争斗。
又过了几日,尚琤等下朝后回了尚府,一进房就看到有个姑娘正端立在那里。
“小娘子,这是您上月去勾栏瓦肆听曲儿时顺手赎下的女子。现今手续都已经办妥了,妈妈才差人送到咱们府上。”
尚琤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日子。上月?与申虚在皇宴上分别后,她觉得不甚爽快,便去寻了个地方喝闷酒。
“是了,我…我那时醉了,竟连自己干了什么都浑然忘记。”
尚琤打开桌上布包,里面的银票还有信件都手续齐全。最重要的是,这就是她尚琤的字迹。
“小娘子,我那日…唐突了,还请不要见怪。”
一直站在房内的女子开口回道:“妾仰慕相公名声已久,能进了府上是妾的荣幸。”
尚琤坐下,看着那女子眉眼中与申虚有几分相似之处,心下便明白不少。但她也未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下人送来酒菜。
“小娘子进了尚府,就不必再拘束了。哦…还不知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小女子名阿鹤,年二八,绥暨州人。早年家境贫寒成了个耍把式的,后又被班主卖到艳春楼妈妈名下,这才碰到了尚相公。”
尚琤点点头,招呼阿鹤坐到自己怀里。一只手悄悄伸出去示意家仆前去调查。
“阿鹤容貌甚美,倒是长得有些像朝中一位小武官。”
话说完了,尚琤抬眼看阿鹤的反应。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她又起身拉着阿鹤进了书房,说要为她画像。
“既长得像那小武官,你一定要拿好了剑。我想为阿鹤作画一幅。”
阿鹤闻言,起身去拿几案木架上的佩剑,可那剑身长又颇为沉重,差点砸了她的脚。
“相公…相公恕罪!”
尚琤冷眼看着阿鹤那局促不安的模样,可二人对视时她又换上一副心疼怜惜的样子,连带着语气都柔弱不少。
她转身去准备纸笔,又派了下人来研磨:“莫慌,不打紧的。阿鹤歇息片刻,看看能否将这剑举起来。”
可阿鹤的心里慌乱,她光是把剑拿下来就费一番功夫,更别说举着不动了。
尚琤不去理会对面女子如何的慌张模样,只是叮嘱对方一定把剑举稳:“阿鹤勿动。动了,我这画可就不成了。”
此刻那柄佩剑早就成了压在她身上的千斤重担,一瞧见尚琤那张冷脸,阿鹤就不得不再三逼迫自己摆好姿势。
可勾栏女子毕竟体弱,怎么与久经沙场的申虚相比。
尚琤正忙着工笔描画那如墨的剑眉,脑海中想着申虚那日舞剑的风姿,不知不觉竟露出几分笑意。
突然一声闷响,阿鹤再也支撑不住。她半弯腰一手按着髌骨,另一只手把着剑柄,不住地打颤。额上的汗水顺着鬓发流下。
“小娘子,阿鹤像是砸着腿了,要不……?”他将后半句硬生生地吞进肚里,等着尚琤发落。
可尚琤像是没听到一般,只顾着去细细描那画中人的青丝。书房里冷了半晌,尚琤才开口。
“举着。”
阿鹤本就柔弱,先前双眼通红,泫然欲泣。一听到尚琤的话只能晃着身子去握剑柄。
尚琤旁边的下人看着只觉得心疼,他也不知小娘子今日是触了什么霉头,竟一股脑地把怒气撒在阿鹤身上。
“相公……相公饶了妾吧,妾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一边说,一边还得忍着眼泪向尚琤求饶。
“真坏了我的好兴致,泪水莫要污了我的剑。”
阿鹤听懂了尚琤的言外之意,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一把泪后叩谢逃离。
人都道尚参政生得冷艳,可没想到性情也阴晴不定。
阿鹤奔回家仆住的偏厢房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冲进一个年长些的女子怀里哭泣。
“好阿鹤,莫要再哭了。让娘子看见免不了家法。”
周围的一众女子也围上来轻声安慰,向阿鹤解释尚娘子并非这般不通人情的主子。
夜晚等到阿鹤脱掉鞋袜后,她们才发现脚背上显出一大片乌青。
另一边尚琤的书房内点了烛火,阿昌正垂手立在一侧。他抬眼看着尚琤,这位朝中重臣一半脸被隐在影子里,看不清神情。
阿昌上前耳语几句,随后用询问的神情望着对方。
尚琤嗯声,抬手示意阿昌退下。从今日阿鹤的表现来看,也并非像是那舞枪弄刀之人。但上月自己分明只是小酌,怎会醉得连行事都全部忘记?这人的样貌还与申虚极为相似,或许是王偿派来的杀手,又或者是哪个大臣为巴结她送来的。
她起身将佩剑取下,试着举在胸前。不过一会尚琤便放下了剑,暗道自己太过为难那个小女子。
“太沉了,不知申虚怎么举着它上阵杀敌?”
尚琤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看着桌上那副尚未完成的画,又抬头看着窗外渐显的夜色,开口将阿昌叫进屋里。
“让阿鹤去我寝房候着。”
一进了房,尚琤就瞥见阿鹤正恭恭敬敬地立在墙角不敢声张。
“阿鹤,白日里是我为难了你。实在是政事繁琐,尚琤向你赔个不是。”
阿鹤一听这话,双腿一软几乎都要跪下:“娘子是不打算收留妾了吗?妾从今一定尽心竭力侍奉娘子!”
尚琤示意阿鹤上前,用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不错,夜里看不真切竟也更像了。”
阿鹤什么也没说,只是温顺地伺候她更衣。
“阿鹤,上来。”
阿鹤闻声回头,看着尚琤只身着白襦,头发散成瀑般青丝洒落肩头,眼神淡然。她只能乖乖地听命,快步挪过去。
二人躺在床上,阿鹤根本不敢直视尚琤,只是侧身躲着对方的目光。她的身子还在一个劲地发抖。
“阿鹤,我已年岁不小。虽说阿昌是我尚家多年老仆,可毕竟是个男子。不如…”
尚琤将一只手搭到阿鹤的肩头,感觉到榻边的女子惊悚地颤动着,又轻声叹气。
“你来做我的贴身丫鬟。”
阿鹤闻言回身,她不敢相信第一天刚来尚琤就愿意这么信任她。
尚琤撤手,从褥下摸出一把匕首交给阿鹤:“我在朝中树敌颇多,一个两个尽是要取我性命的大臣。这匕首交给你,从今往后阿鹤来保护我好不好?”
阿鹤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尚琤一只手堵了:“夜深了,我明日还要上朝。到我怀里来。”
约莫是丑时时分,再三确认尚琤睡熟后阿鹤从床上起身,悄悄溜出房间。
她躲过巡夜的家丁,一路跑进花园墙根,学起了猫叫。
有一黑影从树上跃下,灵巧得没有半点声响。
“如何?那妖女有没有为难你?”
阿鹤只一个劲地摇头,随后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果然选你是对的。那尚琤多智近妖,可一见了美人就挪不了身。她一死,尚家也就散了。”
阿鹤急匆匆地赶回寝房,看到尚琤依旧熟睡,这才安心躺回原位。
她刚躺好,就感觉到尚琤翻身将她搂进怀里。嘴上还嘟囔着“虚儿…”之类的梦话。
阿鹤松了口气,合眼准备入睡时,尚琤却搂得更紧了些,几乎是箍着她的身子。吐出的热气就呼在她的后颈上,旖旎得让人不免多想。
“阿鹤…你方才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