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空明静的夜晚,上弦月弯如女子的柳眉,散布着疏远的清光。男人背靠廊柱,屈起右腿,又将右臂搭在右膝,手上端着一白瓷的杯子,正借着月色欣赏着杯中的酒水的光泽。他的周围,庭院的深处,夏虫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好香的酒啊。”
一声轻快的赞赏打破了夏夜的沉静。男人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喝下了手中的酒。
“哪里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到这儿了。怎么?有好酒却不叫我吗?”
说话间,来人已经坐到了男人的身边。他的面容看起来比男人更年轻一些,表情也显得更为活泼。
“你怎么来了?”
“我?我闻着酒香就过来了。”
青年翻过一直倒扣在两人中间的白瓷杯,替男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不待男人示意便一口将酒饮尽,又将杯子放回了原位。
整个过程中,男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庭院,右手旋转着瓷杯,并不饮酒。
“大人,我是为了那位大人而来的。”
男人注意到青年用了敬语,于是他稍微偏过头看了一眼青年,垂下了眼帘。
“关于您之前所说的计划,如果真要实施的话,不仅会卷进无辜的牺牲,也会对那位大人施以诅咒。”青年一改刚刚的嬉皮笑脸,郑重地伏在地板上,恳切地抬眼,“大人,即使如此,也要做吗?”
“不这么做的话,就不会有未来。”
“但这样做的话,那位大人可能就没有未来了啊。”
他激动的言语,男人并没有作答。许久以后,他似乎听见男人唇间溢出的一声叹息。
“命运啊……”
两人之外,夏虫的嘶唱愈发高鸣。
<初遇>
九月,虽然已进入秋的时令,但岚山的枫叶仍在夏与秋的界限中摇摆不定,离其身负盛名的红叶遍布山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城区的早晚有了一些凉意,然而刚过清晨没多久骄阳便大步跨上天空,尽情释放着热情,倒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夏天还是秋天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京都国立阴阳塾迎来了今年的新生。
虽然说是新生,但大部分学生在入学前就已经接触过阴阳术,对于以阴阳术为传承的世家,学生们更是早早地在家族的学堂里学习阴阳术。对于他们而言,阴阳塾提供的是不同流派之间的交流、切磋以及,自我展示的平台。
比如说现在——
“我的名字是存平,安倍存平。”
少年特意停顿了一下,果不其然,在他报出姓氏的那一刻,班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他说了安倍是吧?是那个安倍吗?”
“还能有哪个安倍?说起阴阳道,那只有一个答案吧。”
“阴阳道的名门,晴明大人的后代……”
众人投出的或羡慕或好奇或兴奋的目光让他得偿所愿。他弯起嘴角,愉快地歪头看着靠在课桌上的老师寺山诚,右手已然翻出一张符咒。
“老师,才艺展示应当是允许的吧?”
寺山头疼地伸出一只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哎呀哎呀,按理说咒术应当在训练场进行,这里可没有训练场那样严密的保护措施。”
无视老师委婉的劝诫,存平自信地扬起眉毛,“只要不会发生意外就行了吧?老师,我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自信的。”
“如果你坚持的话……”
寺山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做了个“请”的姿势。
存平得到了老师的同意,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扔出了符咒,右手拇指压于中指、无名指之甲上,食指竖起抵于左掌上,迅速结了一个火焰印。
“南么三曼多伐折罗报悍!”
咒术刚落,悬在空中的符咒赫然化为一团火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照亮了存平得意忘形的脸。
“不动明王咒……”寺山看了一眼燃烧的火焰,微笑着看着存平,“作为一年级新生,能做到这个程度,倒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谢谢老师!”
寺山微微点着下巴,“然后就是,这团火焰要怎么处理呢?”
“老师,交给我吧!”
从教室中后位置传来响亮的声音,不待寺山回头,一位少年自告奋勇地从座位上跳起,双手握拳,二拳背相合,在其拇指置于中指、食指之时,刚刚还燃烧着的火焰倏忽而灭,引得班上又是一阵惊呼。
制火印。
“我的名字是安倍海斗。存平,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我还要谢谢你帮忙才是。”
两位少年笑着相互致意,在他们的周围,班上的同学不加掩饰地大声讨论着。
“这就是安倍家族的实力吗?”
“不愧是安倍家族。”
存平脸上的得意之情愈发明显,他一边往自己的位置走去,一边将明显的挑衅目光遥遥地递给了我。我不敢与他对视,局促地低下了头。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嘲笑声。
对于他们而言,阴阳塾提供的是不同流派之间的交流、切磋以及,自我展示的平台。
但对于我而言,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
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教室里的讨论声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该是我去自我介绍的时候了。心脏早在半分钟前就开始慌乱地跳个不停,现在更是猛烈地跳动着。我甚至怀疑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因为我稍微抬起头时,坐在我前面回头的女生用着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受不了那样的视线,也深知再这样下去会更引人注目,于是把心一横,僵硬着身子站起来,机械地迈着步子向讲台走去。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频繁了,感觉嘴巴和喉咙里干得要裂开了。肩膀和胳膊都在颤抖,每走一步都要提前想好一般,否则我便不知道该如何摆动胳膊。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周围,只紧紧地盯着讲台前的位置。刚刚还声大于擂鼓的心跳此刻却好像停止了,胸口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头,我只觉得下一秒我就要窒息而死。
从座位到讲台不过数米的距离,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站到位置。我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脚前的那块地板,深呼吸了数次,试图张开嘴。
“……”
糟糕,完全没有声音。我反复地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坐在面前的同学一定发现了我的异样,虽然没有抬头,但他们的讨论声却丝毫不漏地传入我的耳中。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是不会说话吗?”
“这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看灵力是阳,为什么还和女人一样留着长头发啊?”
“完全感受不到灵力,真的没有弄错吗?这么低的灵力也可以来阴阳塾吗?”
渐渐地,同学的议论声和以往的议论声混为一体,我分不清萦绕在我耳边的究竟是现实的讨论还是过往的记忆了。
“这就是所谓的阴阳道上的残疾吧。”
“真可怜,还是不要继承这个血液对他更为轻松吧。”
手颤抖个不停,我用左手按住右臂,两只手却一齐颤抖了起来。心中愈发焦急,脸都涨红了,熟悉的名字却无法顺利脱口而出。
“同学们,安静。”
寺山拍着巴掌示意大家停止讨论,随后他走到我的身边,按住我的肩膀,微笑着说。
“我觉得暂时不要想那么多会比较好哦。”
从寺山按住的地方传来了热流,让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开,而他简单的话似乎也带有灵力,我心中为之一荡,不可思议地变得轻松了些。
我抬起了头。
“……我是,安倍夏目。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声音和嘴唇一同颤抖着,但好歹还是说了出口。
至于这之后同学的反应,也是在意料之中。
毕竟所有的人知道我的名字后都会说出同样的话。
“他说他叫安倍夏目,那就是说,传言确实是真的吧。”
“原来继承了晴明大人的血液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诅咒,这是诅咒啊。”
“你们说的传闻究竟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只要是阴阳师应该都知道这个传闻吧。传闻道……”
我闭上了眼睛。无论再过多少次,这样的目光我都无法习惯。
“传闻道,阴阳道名门安倍家族的下任家主是个被灵力诅咒的家伙。”
我的祖先安倍晴明是一位伟大的阴阳师,甚至说是最伟大的阴阳师也不为过。就算并非从事阴阳术相关的人,也都听说过他是如何占卜吉凶祸福、降妖除魔的。
自晴明大人之后,我们家世代从事阴阳道的工作。或许是继承了晴明大人的基因,家族中历年历代亦不乏佼佼者。
然而,我却是例外。
以安倍家主长子身份降生,背负了下任家主之名的我,不仅没能达到平均水平,甚至连一般人的水平都达不到。与同辈其他人蓬勃的灵力相比,围绕着我的灵力简直可以说是稀薄了。
因此,他们送我了这个外号——被灵力诅咒的下任家主。
我已经很清楚这点了,也清楚地知道说出姓名后的反应。已经不是第一次当众自我介绍了,但那时为何仍然紧张到手足无措呢?
我想起存平与海斗的表现,那是不是针对我的咒呢?
“嘿,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呢?不吃饭吗?”
我被唤回神,立刻惊喜地抬起头。
“有佳!有修!”
我的两位青梅竹马笑着向我点点头,有修坐到了我的对面,有佳则坐到了我的旁边。
“我在等你们。”
“抱歉,稍微耽搁了一会,让你久等了。”
“夏目你完全可以先吃的,用不着等我们。”
“可我就是想等你们。”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虽然是有点害羞的话,却是我的真实想法。绷紧心神地在陌生教室呆了一上午后,能和他们两在一起让我如释重负。
“有交到新朋友吗?”
有佳笑眯眯地问我,简单的问题却把我问住了,“嗯啊”了半天也没有个准确回复。对于了解我的他们来说,一下子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夏目,你太害羞啦。”
“这不是才第一天吗?”
我小声地回答着,有佳立刻抓住了我的漏洞。
“那过几天要好好地和朋友打招呼哦,夏目小朋友。”
“……我才不是小朋友。”
有佳对我比了个鬼脸,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叮嘱我。
“你又挑食了,不吃肉的话长不高的哦。虽然你是比我高啦,但男孩子越高越好。是吧,有修?”
一直细嚼慢咽的有修放下碗,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多吃点才会长肌肉,对你的剑道也有帮助。”
被这两兄妹盯上,我只能赶紧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匆忙地回复他们。
“知、知道了。”
“夏目。”有修看着我视死如归地吞着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存平和海斗没有做什么吧?”
“呃……算是吧。”
听了我含糊不清的回答,有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说起来,为什么存平和夏目一个班,我们却在隔壁班?”有佳忿忿不平,“明明只要家主大人或者父亲说一声,我们就可以在一个班了。”
“泰旬大人不是以权谋私的人。”
“不……”我犹豫地开口,“将我们分开好像是父亲的意思,他说,我不该太依赖你们了。”
“……真是搞不懂泰旬大人的想法,可能这就是大人物吧。”
虽然是不太尊敬的话,但我和有修都没有出言制止。
“不让我们和夏目在一个班就算了,至少也应该把存平和海斗调走吧?”
“我觉得父亲可能没有考虑这么多。”我强打起精神,安慰有佳,“而且没事啦,这可是在塾里,他们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
有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以前在家族里的学堂学艺时,他们也没少做那些龌龊的事。”
“但是你们一直都在,所以没事啦。”
“夏目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苦笑着应了这句评价,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懦弱吧。
“我想存平最近应该也没有时间来找你麻烦了。”
有修忽然以戏谑的语气开口,面对我们疑惑的目光,他在端汤的间隙中示意我们看向左后方。我和有佳好奇地转过头去,有佳立刻发出了挪揄的笑声。
“啊哈,原来那小子在忙着献殷勤,那可确实有些忙了。不过,心疼被他看上的那个女孩子,被存平纠缠上可不好受吧。”
因为角度的原因,我正对着被存平搭话的少女。虽然被存平打扰了进食,她的面容却没有一丝不悦,嘴角始终挂着微笑,耐心地听着。或许是察觉到我们的视线,她睫毛微动,抬眼向我们的方向看来。我赶紧在和她对上视线前转回了身体。
“好险好险,差点被发现了。”有佳抚着胸口,“不过,真是位美人啊。夏目,是你们班的吗?”
“嗯。”
虽然我上午有些恍惚,大部分同学的自我介绍都没有听进去,但对于她,我没有办法不去在意。
“她叫贺茂时音。”
“呜哇哇,居然是贺茂吗?但是之前没有见过她。”
“为了镇压妖怪,贺茂家族在三百年前将本家转到函馆了。现在在京都居住的只是分家,而贺茂时音是本家的人。”有修看了一眼贺茂时音,“就算没见过,你应该听说过吧,她是贺茂家的继承人之一。”
“原来是她啊。”有佳恍然大悟,“夏目,你们班真是卧虎藏龙,居然有两位继承人。”
“哈哈。”
我干笑两声。
就算都是继承人,那又如何呢?我和她始终是不一样的。
美丽的、端正的家族大小姐,那是和我完全相反的存在。
下午又是昏昏沉沉的满课,因为是开学第一天,社团活动还没有开始,课程结束后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回家了。有修有佳的班级似乎有任务,并没有按时下课,于是我回到座位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他们。
起初还能听见室外的喧闹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喧闹声渐渐消失了,教室归于安静。我抬起头向外看去,窗外的几棵枫树一半沐浴在阳光里,一半隐在房屋的阴影中,每一阵风过,树梢的叶子便胡乱地飞舞着,光影随之而动,投下斑斓的色彩。
虽然白天的温度让人怀疑起夏天是否还未离开,然而此刻看着这样的景色,却又真真切切觉得秋天到了。
我打量着教室。虽然现在空无一人,不过教室里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人的痕迹——乱七八糟的纸屑、歪歪斜斜的桌椅以及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光是看着这些,就能想到白日里的热闹。我旁观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虽然还没有确定值日生,但等着也是等着,就让我稍微收拾一下吧。
从扫帚间拿出了清洁用具,按照从里到外的顺序依次扫过。扫帚拂过地板后,残存的灰尘上会留下来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细腻又清闲,在半下午微弱的阳光中让人莫名地觉得安定。因为时常有风吹过,所以也不觉得燥热。当然,风偶尔也会带来一些秋叶,为我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但我就当作是早秋的馈赠,小心翼翼地挑选其中最好看的一片做我的书签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完成了清扫的工作,原以为是简单的工作,到了自己动手才发觉并非如此。我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环视着自己的成果,暗想着有修和有佳是不是也该结束了。心里这么想着的同时,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门口。
然后——
我望入了一双如同秋日琥珀般的眸子。
风忽然吹起来了。
先前随手摆在桌子上的书本“哗啦啦哗啦啦”地疯狂翻着页。教室外高远空阔的天空中,淡绿微黄的叶子跟随着风跳起了秋天的舞蹈。站立在门口的美丽的、端正的少女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在所有事物正常流逝的时间中,我和她是唯二的例外。
如果说四目相对才算得上是初遇的话,那么此刻,便是我和贺茂时音相遇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