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拿东西了,抱歉。”
我和名为贺茂时音的少女相遇时,她留给我的仅有这句话。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她便匆匆地冲到自己的座位,匆匆翻出忘带的东西,又匆匆跑出教室离开。
除开初次相视的片刻,整个过程,她都低垂着脸,没有让我看到她的眼睛。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她在那儿站了多久?又为什么要看着我打扫教室呢?
这些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的问题,却不由我意识地反复在脑海里出现。待到终于察觉时才发现脑海里一直在想着她的事情了。
我果然没有办法不去在意贺茂时音吗?
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出神地盯着正在和人交谈的贺茂时音。
明明才第二天,她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班级的中心人物。举止大方、气质出众,无论和谁交谈,都带着春风一样的笑容,是名副其实的家族大小姐。除此以外,用“见鬼之力”看过去,充沛的灵力安定地围绕着她周身运转着,那是合格的阴阳师的证明。
啊,真是相当优秀的人啊。
我把头埋进双臂之间,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这样一来,喧嚣就与我无关了。
只不过,有时候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
“哟,夏目,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存平,我不……”
“别这样绝情嘛,下任家主大人。”存平看似熟络地环住我的脖子,手臂缓缓发力,声音也骤然阴沉,“还是说,你觉得你有选择的资格?”
我毫无办法,被连拉带拽地拖到了二楼至三楼的楼梯拐角处。我被粗鲁地甩到了地上,随后,一个小型的结界在我们周围展开。我抬起头,存平、海斗再加上隔壁班的一光,三个人围成一个圈子,封锁住我的全部退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童年的回忆在我脑海中苏醒,我本能地觉得危险,连声音都颤抖了。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这可是在阴阳塾,乱用……”
“乱用灵力的话会被发现的,是吧?”存平挥着手,“别担心别担心,我们才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手段,我们只是想让你帮忙办点事罢了。”
我没有回话,而是起身缓步后退着。可是背后只有墙壁,我退无可退。
“别摆出那么一副抗拒的模样嘛,真的只是点小事而已。”
存平、海斗和一光互相交换着视线,一光作为存平的马前卒,当仁不让地向我又走近了两步。
“夏目,你应该清楚,像你这样的人是没办法引领整个家族的。自觉一点的话,也是时候去告诉长老会,辞掉你的下任家主之位了。”
我身子一颤,飞速地看了一眼存平,又低下头去。
“怎么?你还恋恋不舍吗?”海斗出言讽刺,“家主是家族的象征,像你这样的人成为家主只会使家族沦为笑柄。你想毁掉安倍家族千年来的名誉吗?”
“我不是……”
“你当然是!你知道外面人是怎么说你的吗?被灵力诅咒的下任家主!你以为这是赞美的话吗?”
“我们安倍家族是阴阳道的名门,我们本应该昂首挺胸地接受众人的赞叹,但是因为你,因为弱小又没用的你,我们却要被以人指指点点。这是什么鬼道理?”存平啐了口唾沫,“我们有能力有抱负,我们会在阴阳道上大展拳脚,却要对你一个阴阳术上的残疾低头叩首?喂,夏目,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鬼道理啊?”
他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我吃痛地抬起头,被迫与他对视。
“夏目,听到了吧?识相的话就辞去下任家主之位,老老实实滚一边去。”
“存平……”
嘴唇在颤抖着,让简单的话无法顺利脱口而出。
语言是咒的容器,说出口的话一定会招以相应的结果。我知道等待我的结果是什么。
但是……
“我,我觉得,家族并不会因为我而沦为笑柄。”我努力地不去躲闪眼神,努力抑制害怕的情绪,“而且,虽然我现在还不够格,但有修和有佳选择了我,相信了我,所以我不能放弃,我有我的责任。”
“混蛋!”
存平抓着我的头狠狠地砸向墙壁。尽管本能地挥舞双手去阻止撞击,却于事无补,我被砸得头晕眼花。我拼命挣扎,存平却紧紧地按住我的脑袋,膝盖抵住我的后背,让我无法起身。
“放开我!”
“连这种程度都无法挣脱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大话?除了那两个人,你不会以为还有人支持你成为家主吧?”
尖锐的疼痛让呼吸都变成奢望,我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因为缺氧而混沌的脑海里,破碎的话语接连出现。
叱陀你……阿迦罗……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你以为你很可怜是吗?错!大错特错!你知道你享受了多少优待多少好处吗?就因为你是下任家主,就凭你这样的灵力也能上阴阳塾,大摇大摆地和我们呆在一个班。你说这公平吗?这公平吗?!”
存平不停地抓住我的头砸向墙壁,鲜血从额角流下,模糊了我的双眼。
……蜜唎柱……
“就因为你是下任家主,那个女人才会一直偷看你,凭什么?就你这样的小身板,就你的灵力,你哪点能够赶上我?如果不是你的身份,贺茂时音还会看着你吗?还会吗?”
……般唎怛罗耶……
叱陀你、阿迦罗、蜜唎柱、般唎怛罗耶……
还差一点……
“存平,你再这样他要死了。而且,要上课了。”
“滚蛋!”
存平怒吼着,双手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扔到地上。
“咳咳咳咳咳……”
我如获至宝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渐渐清明的脑海里,刚刚回忆起的咒语接连成句,却被我强行压下。
不行,不可以使用。
我勉强地抬眼看向存平,他手上正拿着什么红色的东西。在我看清那是什么之后,脸色瞬间苍白。不顾身体的疼痛,我慌忙地拢起散落的头发,躲闪着他们的视线。
“像个娘们似的,你不会真以为头发长了灵力就会有长进吧?”
存平讽刺地抛下红头绳,同时又踢了我一脚。在我疼地蜷起身体时,他解开结界,和海斗、一光大步走开了。
已经重新束好了头发,清洗完头发和身上的血迹,简单处理了额角的伤口,再拨弄刘海将其遮住。我再三确认外形没有太显眼的问题,才端着便当盒去食堂寻找有修有佳了。
“今天来迟了哦,夏目。”
“嗯。因为在意教室外面的花,所以来迟了。抱歉。”
我说着编好的理由坐到了他们的对面。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喜欢培育花草。这一点他们都是知道的,所以不会对这个理由产生疑心。若是他们发现了衣服上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的灰尘和血迹,我也可以以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为由遮掩过去。总之,是个完美的理由。
“看来是非常美丽的花了。”有修不疑有他,招呼着我用餐,“下午是实训课,上课地点在训练场,我们班会和你们班一起上课,吃完饭后就一起过去吧。”
“嗯,好。”
我乖巧地应了他,也打开自己的便当盒开始进食。不过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自我坐下后有佳便一言不发,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发呆,眉毛疑惑地皱成一团。
我被她盯得有点心里发毛,我试探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摆动。
“有佳?有佳?这么出神是在想什么呢?”
有佳没有在意我的问题,她抓住我摆动的手,神色逐渐凝重。有修感知到了不对劲,也放下了筷子,屏气凝神地等着有佳。
“夏目。”有佳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存平他们又找你麻烦了是不是?”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但有佳看穿了我,在我说话前开口了。
“你的发绳上有轻微的诅咒,那是术者无意识的施咒。虽然很轻微,但我用这双眼睛确认过了,是存平的灵气。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佳,你的见鬼之力果然很强,应该超越了泰齐叔叔,是当世最强的眼了吧,就连这么细微的痕迹也能发现吗?”
如果是平时,被我这么夸赞后,有佳一定会兴奋地说些“不愧是我”之类的话,但现在,有佳只是严肃地看着我,等待着我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没什么大事啦,你们也知道的,他总是会没事找事,今天他也只是说了些陈词滥调。”我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不够格什么的……一点新意都没有,我都习惯了。”
有修和有佳对视一眼,不知道这对双胞胎交换了什么信息,有修用着比平常还要冷静的脸看着我。
“夏目,他的原话是什么?”
“呃,就是像女孩子啦之类,不适合做家主之类啦……”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修并不说话,一直保持这个表情。看见他两的表情,我知道没办法再隐瞒了。
“……存平让我去找长老会辞去下任家主之位。”
“他居然敢说这种话?!”
有佳拍案而起,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我赶紧拽着她坐下来。
“有佳,不要紧的,这只是他的说法,我并没有去找长老会的打算。”
“我就知道他从小就在想这种事,那个除了灵力稍微多点其他一无是处的蠢货!”有佳忿忿不平,只能踢了几次桌角泄愤。
“有受伤吗?”
“皮外伤而已,都还没咱们剑道课受的伤严重。”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有佳饭都吃不下去了,“如果我没发现,你是不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这样瞒过去?”
我无奈地笑,“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提起来有什么必要呢?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会说什么话,不都已经知道了吗?我不想让你们增添烦恼。相比而言,我想知道最近是有什么事和我有关吗?我觉得他突如其来为难我不是没有理由的。”
“阴阳塾有一个传统,每年会选拔一年级的新生代表,男女各一人,参与新年祭祀活动。”有修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筷子,“有说法是,你是候选人之一。”
“唔……”
我不自在地变换着坐姿,却没有吭声。
对面的有修没有管我,已经开始大口吃饭了。
“你还吃得下去?”有佳诧异地锤了锤他,“你不想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吗?你这个没良心的哥哥,我们可是发过誓的。”
“夏目刚刚不是说了吗?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没有能挽救的措施。”有修不改吞咽速度,抽着空和我们说话,“我们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和未来,现在是好好吃饭,而未来是,我们马上要上课了。”
有修在吃饭时略有些奇怪的举止和发言,到了实训课上终于显示出他真正的意思了。当寺山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展示自己的水平时,一向不露声色的有修第一个举起了手。
“那么有修同学,是我来为你挑选对手,还是你自己来呢?”
“老师,我已经有想要挑战的人了。”有修面无表情,“存平,来和我较量一场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存平难掩意外之情,不过他立刻就转为了自信的笑容。
“好啊。求之不得。”
两个人走向训练场的两端,等待着寺山开始的命令。我们围在周围,紧张地注视着对局。周围的人叽叽喳喳的,在讨论究竟谁会赢的胜利。
在我的印象中,存平在咒术战中是家族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有修也从来没有在对战中输过。在家中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两个人从来没有正式对战过。
“有修,没想到你敢挑战我。”存平活动着身体,颇为兴奋,“正好来看看,谁是家族中的最强者吧。”
“我没想过这种……事。”
有修停顿了一下,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我总觉得他想说的是“无聊”。有佳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她在有修话音刚落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她蹦跳着举起手。
“上吧,有修!”
“已经这么热闹了,真是甚好甚好。”寺山一拍巴掌,“两位,开始吧。”
随寺山话音落下的,是存平掷出的符咒。他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有修四平八稳地立在原地,只见他右手轻微一动,符咒还未发挥效果便软趴趴地从空中坠下。存平面色一紧,反手又是一张符咒,同时双手极速结印,但只听到尖锐的一声气声,符咒再次落到了地上。
四周响起了惊诧声。存平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呆呆地愣在了原地。有修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立刻念动咒语并掷出了符咒。
“僧伽!净身!障壁!阴阳!破障!急急如律令!”
强大的灵力直指存平脚下的土地,土地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慌乱之间,存平迅速回神,一边在破裂的土地间四处跳动,一边扔出符咒化为层层树木遮蔽有修的视线,借此获取时间恢复身体平衡。有修当然预判了存平的对策,早在他扔出第一张符咒后,他就立刻吟诵起了火界咒,星星点点的火团自天而降,眨眼就将训练场化为了一团火海。
训练场上战斗正酣,我握紧汗涔涔的手紧张地注视着场上局势,有佳却悄悄戳我胳膊。
“呐,夏目,刚开始存平的那两张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大概吧。”我不太确定,“有佳你应该能比我看得更清楚吧?”
“确实看到了有修灵力的波动,但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你注意过存平施咒的习惯吗?”
“哈?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家伙。”
有佳直白的话语让我无可奈何,只能从头分析给她听。
“这是个说起来既简单又困难的方法。存平的习惯是扔出符咒后再书写术式。只要看清那个术式,就可以在符咒起作用前破坏掉了它了。一般人想不到会在这里做文章吧,但有修不一样,他心思细腻,一定在很久之前就研究过。”
“真是高明的手法。”
直白的赞叹让我一愣。不知道什么时候,贺茂时音来到了我的身边,见我转头看她,她对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呃……是、是啊。”
我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拘谨了,不知该如何回话,我只能木讷地附和了几声,并稍稍向有佳的方向移动了两步,连忙将脸扭向训练场,借以躲避她可能继续的谈话。
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场内已是一片狼藉,各种咒术尽情地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呼吸间充斥了烧焦的味道。这场战斗的局势已然明朗,不对,应该说从开始到现在,存平始终被有修压制着,到了灵力逐渐薄弱的后期,终于无法与有修对抗了。只见疯长的藤蔓缠住存平的右脚,在空中一甩,存平就毫无抵抗地飞出了场外,直直地砸向了一名同学,两个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有修!”
原来被砸中的是海斗。想必这一击重量不轻,不然海斗也不会愤怒得脸都扭曲了。他一把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存平,翻身而起,气冲冲地向训练场走去。
“你想公报私仇?!”
有修本来就在场边,听到海斗的叫喊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撑手翻过场边的围栏来到海斗面前,轻描淡写地问他。
“哦?我们有私仇?”
“别装了!你不就是因为我们早上——”
声音戛然而止。海斗意识到自己理亏,不敢多言,只能“哼”了一声,背过了脸。
有修没有理睬海斗的反应,越过他来到存平面前,存平有些畏缩,有修却蹲下身子对他伸出了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存平觉得莫名其妙,茫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不过随即,有修贴近他的耳边说了什么。等到有修离开时,他的脸色一片苍白。
“有修同学,恭喜你赢得战斗,真是精彩的表现。”
“谢谢您的夸赞。”
面对寺山的称赞,有修说着感谢却也没多大反应,而是步伐稳定地向我和有佳走过来。快靠近时,他和有佳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了我的面前。我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半步。
“有修,有佳,你们这是……”
“夏目大人。”
无视周围的骚动与议论声,有修和有佳低下头,手按自己的胸口,沉声说。
“我们会成为您的剑、您的盾,全部力量都为您驱使,所以请您带领家族走向新的巅峰吧。”
啊,原来兜兜转转,他们想做的仍然是这样的事啊。
小时候是如此,现在仍然如此。
这是他们的效忠,亦是自始至终的誓言。
所以,我的回答只会是——
“请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吧。”
“夏目大人,您回来了。”
“嗯。”
“泰旬大人让我告诉您,今晚的课程取消,您不必去书房了。”
“是有人来拜访父亲了吗?”
“是。泰齐大人在不久前急匆匆地冲进书房,一边跑一边还喊着什么‘变了变了’,自此之后,两位大人都未出书房一步。”
“我知道了。”
我踌躇再三,又问了句。
“母亲那边……还好吗?”
“夫人的状态直到中午都很好,还插了花给您房间送过去了,但下午时夫人的癔症又犯了,折腾到刚刚才睡下。夏目大人,您需要去看看夫人吗?”
“不,不必了……我去的话……”
我咬住唇,拒绝了侍女的建议,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黄昏之时,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切都模糊不清。我静静地在门边呆了一会才走到了镜子前跪坐了下来,并解开了发绳。
于是,柔顺的黑发铺满了我的后背。不知不觉间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你不会真以为头发长了灵力就会有长进吧?”
头发育有灵力,幼时的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在明明知道这没有用,明明知道普通男孩子是不会留长头发后,我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固执地留长了头发呢?
我摸上镜子,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这件事虽然辛苦,但事关机密,绝不可泄露。”
我知道的。
从镜子里能看到桌上的插花,那是母亲今天才送来的。在渐渐暗下的房间里,一朵紫色的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大概是紫丁花吧。
“被灵力诅咒的……本家长子吗?”
镜子里的我苦笑了一声。
但如果是父亲命令的话……
我收回目光,系上了发绳。
落日西沉,房屋坠入完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