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这花很好看诶,如果送给母亲,母亲会高兴吗?”
「当然了。只要是你送的花,幸子都会喜欢的。」
“真的吗?那太好啦!但是,但是,我不可以去见母亲,母亲见了我病会更严重的……”
「那就写张纸条让侍女和花一起带过去吧。不用担心,我会教你字怎么写的。」
“嗯!谢谢你,冬。”
“冬!这是父亲送我的铃铛,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和你很搭哦。」
“还有还有,泰齐叔叔也来看我了,给我读了书,给我送了花环,还说下一次会带我去他家和他的孩子一起玩,你都听到了对吧?”
「嗯。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夏目,又长大一岁了。」
“嘿嘿,谢谢你,冬。好开心哦,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以后我们也会一直在一起吧?”
“少爷又在自言自语了,会不会脑子有问题啊?泰旬大人不管管吗?”
“泰旬大人哪还管的过来啊?家族的事,夫人的事,哪一件都够让他喝一壶了。依我看啊,夏目少爷只是想让大人关注才这样做的吧?可怜哦,毕竟是爹不疼妈不爱的孩子。”
“你们几个别嚼闲话了!活干完了吗?没干完还不去干活!”
“……没关系的冬,她们看不见妖怪所以听不见你的声音,但是我听得见哦,她们怎么说都没关系的,因为冬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吧?”
“冬?你在听吗?”
“冬?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
“冬,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求求你理我好不好?”
“冬,求你了,不要离开我,求你了,跟我说一句话吧。”
“冬,冬……”
“冬!”
我猛地翻身坐起,来不及思考,在心底连声呼喊着我的式神。
「冬,冬,冬,你在吗?冬!」
过了一会,冬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我在。有事吗?」
听到冬的声音,我松了口气。
「打扰你休息了吗?抱歉。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别担心,那只是梦而已。」
「嗯。伤口还好吗?」
「无碍。再休息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
确认冬还在我的身边后,因噩梦带来的恐惧才真正消除,我这才意识到额发和后背的襦袢都被冷汗浸湿了。
我才惊醒,并没有睡意,于是披了件羽织出了门。然而一推开门便发觉,庭院里已铺上一片洁白。
“雪……”
我走出房间,站在窄廊眺望庭院。睡觉前还没有任何要下雪的迹象,然而现在,细碎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屋顶上、树梢上、地面上都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雪。想必过不了多久,这庭院里的龙胆、芒草、胡枝子都会被这洁白的雪完全覆盖。我在窄廊的边缘坐下,赤脚踩在雪上,仰望着雪花。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在赏月,吟诵着秋天的诗歌,没想到仅仅一天便骤然降温,迎来了雪的降临。今年的初雪比以往都要早一些啊。
我试着张开嘴吐气,一团白气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又迅速消失不见了。重新明晰的视线中,雪花似乎离我更近了一些。深沉的夜里,唯有白色的雪花安静地落着。
在这样的夜里,我的心随之变得沉静却又略带惆怅。
我很喜欢雪,总觉得一下雪世界就变得全新了。不过今年的初雪后,改变的不仅仅是这座城市,还有我。
明天,该用什么表情和动作去学校呢?
黑夜的茫茫白雪中,似乎有什么影子一闪而过。
我颇为好奇地站起身,拢了拢羽织,向庭院的另一头缓步走去。
宅子设置了结界,无关之人无法擅入。不过,遵循流传下来的传统,看似严密的结界为无害的小妖怪和小动物们留下了豁口。能在深夜里出现在我的庭院里的,会是它们吗?
庭院里我随心所欲种下的花草自由地伸展身躯,我小心地绕开它们,顺着灵力的流动向边缘的樱花树逐步靠近。
没有风的夜晚里,高大的樱花树沉默地立在黑暗中。洁白的雪落在彼此相对的我们身上。
应该就是这里了,不过,从我的角度看去,树上并没有任何的动静。我拽紧羽织,试探地又靠近了一步,抬头细细看去。
“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前忽然出现的怪脸及大叫吓得我下意识地尖叫,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惊半愠地喊她的名字。
“有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吓到了吧,太好了,恶作剧成功。”
始作俑者毫无反省的意思,以倒吊的姿态在树干上转了一圈,安稳落地后对我伸出了手。
“这是什么出场方式啊?”
面对我小小的抱怨,有佳却颇为得意。
“很厉害吧?想不到吧?这就是不走寻常路的有佳!”
“确实是想不到的位置,我都要吓死了。”
“抱歉抱歉,没想到你会叫得那么大声。”
“你一个人过来的吗?有修呢?”
“他也过来了,不过有别的任务在身……啊,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转过身去,有修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了。
“不穿鞋不冷吗?”
有修弯腰放下了鞋子。我没想到他会如此细心,颇为不好意思地穿上鞋,抬起头笑着向他道谢。
“谢谢你,有修。”
有修并没有回话,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看着我似乎出了神。
“有,有修?”
“……抱歉。”在我试探的呼唤中,他回了神,斟酌着用词,“……头发……”
“诶?!”
我脸色瞬间变白,忙不迭地抱住了头。
“啊啊那个,一直躺着所以散开了头发,那个很像女孩子吧哈哈……我去收拾一下!”
我慌不择路地撞开有修,从花丛中跌跌撞撞地冲回房间。有佳在我后面大喊。
“没必要这么急吧?就这么着也行啊!”
“马上就好!”
关上房门,我手忙脚乱地套着袴、羽织。事发突然,我既没有梳好头发,也没有理好衣服,有修刚刚不会看出来了吧?
急急忙忙地拢好头发扎紧,我扯出挂在脖子上的勾玉托在手上。昏暗的灯光中,玉石仿佛随着呼吸闪烁着萤白的光。
没问题的,只要这个还在起作用就没问题的……
双手合拢放在胸前,我深呼吸着闭上眼睛,反复在内心确认着。
“夏目,还没有好吗?太慢啦!”
“好了好了,就来了!”
我把勾玉重新放回衣服内,再次检查好仪容。如同奔赴战场一般,紧咬着唇打开了房门。
“抱歉,久等了,你们——诶?”
有修和有佳围在火盆边向我招手,火盆上斜放着小铁壶,壶嘴处正冒着稀疏的白气。
我觉得我一定是看错了——刚刚那两人不还在庭院里吗?这么一会功夫是从哪里淘来的火盆和炭?还有这铁壶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我呆愣的表情太过好笑,有佳忍俊不禁,边笑边招呼我。
“再揉几次眼睛都不会有变化的,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现实。嘿嘿,夏目,一起来喝酒吧。”
我仍是云里雾里,头脑中的疑惑更多了。我顺着指示坐下,这才发现有修的身边还放着三个白瓷酒杯,样式颇为熟悉。
“拿酒时顺手从泰旬大人的收藏里拿来的。”有修对我解释,“之后我会放回原位,不用担心。”
“有修你长着一副好学生的脸,做起事倒是大胆。”有佳还没有喝酒就兴致高涨,“我喜欢。”
“彼此彼此,主意都是你出的吧。”
“我只说了搞点酒来,可从来没有怂恿你去顺家主大人的东西,别污蔑我。”
“等下!”我终于抓住了话口,“为什么突然就要喝酒?还有,已经是深夜了,怎么突然过来了?”
“唔,才想起问吗?”有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今天不是初雪吗?”
“是,但……”
“不觉得这样的天很适合喝酒吗?就像家主和父亲常做的那样。啊,酒好像差不多了,来。”
铁壶的盖子处白雾逐渐浓厚,有修提起酒壶给三个酒杯都满上,递给了我一杯。有佳又往我面前塞了几个小橘子。
“我,我不会喝酒。”
“嗯,我也不会。”
“我也不会!”
我一愣,目光在他两之间来回摆动,有修耿直安静地看着我,有佳笑眯眯的。
真是拿他两没办法啊。
不过,他们两在想什么,现在是多多少少知道了。
所以才说拿他两没办法啊。
“来吧,先来喝第一杯吧。第一杯就……”有佳看了一眼我,展露温柔的笑容,“夏目,第一杯就为你昨天的表现祝贺吧。”
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声音。我很喜欢。
至于酒嘛……
“好辣啊……嘶……”
虽然有心理准备,只是品尝了一小口,但温酒划过舌头时还是火辣辣的,灼烧感顺着食道一直到胃。
有修的表情算得上是最正常的,但仍俯身靠近我,“不喜欢的话就不喝了。”
我摇摇头,又抿了一口。
“我很喜欢。”
发自内心地为我高兴,不顾麻烦地为我庆祝,永远陪在我身边的,我的朋友们。
我很喜欢。
有修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我的话,他是否懂了呢?
“果然下雪还是要配酒的,对吧?”
“对。”
我笑眯眯地应和了有佳,她开心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胡乱地唱起了歌。
“捉迷藏、荡秋千,跟着蜻蜓去探险。爬高树、翻屋檐,伙伴陪我永向前。不怕天长或地远,只怕日暮点炊烟……”
不知何时,雪花已经像羽毛一般,轻盈地、缓慢地落下。而有佳的歌声反乘着雪花的轨迹,回荡在小小的庭院之中。
我和有修安静地听着,谁都没有说话。酒壶又开始扑腾白气了,有修拨弄着旁边的黑炭,噼啪的火星一闪而过。我抬起头来,房间里未灭的灯光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投在了洁白的雪上。
“……携手归家说再见,一遍又一遍。明日定当再相见,日日都相见。”
有佳的歌到了尾声,她一把抓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心满意足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小声地重复了最后一句。
“日日都相见……真好啊。”
“嗯,真好啊。”
一起唱过的歌,一起走过的路。
三个人的影子依在一起,从未分开。
“有修,有佳,关于我的灵力,我想……”
“夏目!”
有佳忽然大喊着从我身边一跃而起,双手按住了我的嘴,力度之大让我险些被推倒。
“不用说不用说不用说!”
“……唔喏呐。”我拉开她的手,“为什么?我对你们有隐瞒,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吗?”
“那种东西才不重要!”
我一愣,有佳抓着头发嗷嗷地说着。
“刚听说昨天的事时,我都惊呆了。什么遇到土蜘蛛,什么封印,什么你受伤了,信息量太大,我完全懵了。那时候还想着等你好了我一定要逮着你问个清清楚楚。不过就刚刚,我吓着你的那会,我忽然就想通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有佳看着我笑起来,眼睛里有着星星点点的闪亮。
“看着你的脸,我就在想啊。啊,夏目就是夏目而已。你平安无事,这就够了。”
有佳伸出手拉着我站起来,又拉了拉有修的衣角。
“喂,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该说的你都说了啊。”
有修对着自己的妹妹微笑,随后转向了我。
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让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但是他忽然笑了,眼睛里像是收纳了整个夏日的星空。
“夏目,我的承诺并不会变。”
随着他的话,庭院里忽然刮起一阵暖风。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在我们之间,雪花与樱花旋转着跳起同样的舞蹈。我向外看去,黝黑的樱花树在不知不觉间已是繁花似锦,落英缤纷。
我伸出手去,接到了一片樱花。
“夏目,明年春天,再一起去樱花树下喝酒吧。”
“笨蛋有修,用了咒术的话,明年就不会开花啦。”
“这样也挺好啊。”有修在我身边长身而立,一直对我微笑,“看一季春日下樱花树枝繁叶茂的样子,不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吗?”
他对我摊开手掌,粉色的樱花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就说好了!明年再一起喝酒赏树吧!”
有佳抓住我们的手腕,鼓起腮帮用力一吹,樱花再次飞向天空。
我们顺着樱花看过去,粉色与白色交织的地面中,三个影子一直靠在一起。
啊,白酒的后劲好大啊,这么久了还这么辣啊。
我捂住眼睛,掩住那片冰凉。两只手安抚地摸上我的头发。
“说好了哦?”
“嗯,说好了。”
送走了有修有佳,我收拾着凌乱的走廊。
夜半两点,四周寂静无声。飞舞的樱花越来越少,雪却越来越大了。
忽的,背后的方向某种压力具象化了。我直起身向庭院看去,厚重的雪幕中,某个黑影沉默地立于樱花树下。
会是谁呢?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在廊下远远地看着他。
黑影仍然沉默不语,但我却稍微看清了他的面貌。
这是一位约摸六七岁的男孩,虽然是雪天,却穿着一身白色狩衣,腰间插着一把古朴的黑色短刀。风雪凌乱了他白色的头发,他却无动于衷,歪着慵懒的蓝色眼睛与我遥遥对视。
“你是……岚山的那只白虎吗?”
虽然外形是个孩子,但能从他身上感到深不可测的灵力。这灵力让我觉得熟悉。
“刚刚的身影是你吗?还有之前在寺院里,也是你提醒我有危险的吧?谢谢你。”
他仍半睁着眼,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眼神落向了我的右手。我顺着看过去,手上拿着的是刚刚捡起的几个橘子。
“你想要这个吗?来,给你。”
他歪了一下头,好像在迷惑不解。他的眼神在橘子上停留了一会儿,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
茫茫风雪中,他张口了。
“安倍夏目,你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