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海风真舒服——】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将双手放在轮椅左右两侧,闭上了双眼感受海风,一把印有向日葵花纹的黑色拐杖安静地躺在女人的双腿上,身着驼色麂皮绒大衣的黑发女人扶着轮椅的把手站在身后。
【听你们的口音,是西边来的吧?】
一个男人吐着烟圈笑着说,黝黑的皮肤暗示了他工作环境的艰辛,但健康红润的面颊说明了生活还算不错。塞拉斯眼疾手快地为主人戴上了纱帽,一层黑色面纱遮住了上半脸。
男人疑惑:【哦?】
【抱歉,我的姐姐因为某种原因不能露出面容,请您见谅】
男人想这可能是有钱人的某种兴致吧,尊重别人的意愿就好。他点头笑了笑,饱经风霜的浅褐色双眼投向远处的海岸线,金黄色圆日纵横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黄色影子。
【可惜现在是秋季,不然大海会更蓝,海风更惬意】
【夏季的海岸是任何时候都比不上的】
史密斯回答
【下个夏季,有机会我一定会过来看看的】
【请一定要让我这个老人家当您的游玩向导——假如您能在下个夏日赶来】
【这是我的幸运,老先生,谢谢您的善意。】
老人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双眼向史密斯客气地笑了笑,他将烟管的火苗掐灭,并用纸巾包住烟管将其塞进口袋里。
【远处的落日,它属于任何人——任何遇见它的人,又不属于任何人——它从世界的起点到终点都始终存在。所以我很喜欢它。当我正在凝望它的时候,不同时间、空间的人也在同时凝望着它。】
【要是两位晚饭没有着落,不妨来我家饭店吃吃,店名叫“遥望者”,海鲜绝对新鲜哦。】
说完男人将双手背在身后,勾着驼背的身子走了,完全不理会无措留在原地的两个女孩。
塞拉斯推动轮椅沿着人行道慢慢行走,
【史密斯小姐,要把纱帽摘下来吗?】
【不用了,走吧】
为了寻找传说中的塞壬,史密斯与塞拉斯来到了东边的一个傍海小镇——海螺镇。这里远离大城市的喧嚣,繁忙的人群,经济略微落后但生活节奏缓慢、居民淳朴。更重要的是警卫也比经济发达地区、旅游区的宽松一些——史密斯小姐的头像明明晃晃地被印刷在报纸上通缉着。
据说这个小镇上还有一处历史遗留下来的冒险者公会,但在海螺镇住了三天的两人并没有找到这个传说中的公会(由于通缉令导致两人并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乱逛),也没能偶遇传说中的塞壬。史密斯用手指将史密斯随风飘来的黑色秀发绕了个圈。
【晚上要不要吃个绝对新鲜的海鲜大宴】
【要】
恶魔在轮椅后推动眼前的女人,看着女人削薄的背影——她似乎是比刚见面时变得更瘦了。原本就单薄脆弱的身姿,经过这么一折腾变得好像风儿都能把她吹跑。人类的体质很脆弱;但史密斯,脆弱之中又有着坚强,像一根翠绿青竹,它可以很细小,但是又无比坚韧,能够经受狂风暴雨而不折腰。
至少自被摩勒背叛到全国通缉的现在,恶魔没见史密斯哭过或抱怨过什么,就连她钟爱的财宝也没挂在嘴边。她猜不透史密斯内心是否是狂风恶浪而将所有情绪深埋其中,或者是如溪流一般清净。
恶魔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调动着她所有的人生经历去观察这么一个人——她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这么细致地去观察一个人类。她的世界,从来只有自己;而此时,她无意识地把史密斯纳入到她理解的世界当中去。
【塞拉斯——你是为什么成为了恶魔呢】
神游的恶魔将史密斯的提问略过耳边,史密斯以为这不太方便说。
【抱歉,问了无聊的问题】
恶魔的这才回过神来,对史密斯的问题表示沉默——并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她自己都忘了为了什么而成为恶魔。
……………………
餐具与酒杯相碰的觥筹交错声、食客们熙熙攘攘的谈笑声、后厨络绎不绝的忙碌传话,都显露出了这家“遥望者”饭店的受欢迎程度,或许叫做酒馆更为合适?
躲避巡查的两人隐藏在了这家酒馆中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幸运的是,这家规模不大的酒馆的店主人喜欢开暖光,两人的面容半隐半现于其中。
眼尖的老人很快就找到了她们——或许她们自认为隐藏得很好,但她们不同于其他客人的安静气氛着实暴露了她们自己。老人敲了敲桌子,将菜单放到桌上。史密斯将菜单拿起,选了一道菜,并将菜单推到塞拉斯眼前,塞拉斯的眼睛闪着光,似乎是很期待接下来的饮食,但茫然地看向了史密斯——她不认识上面的菜都是些什么,希望史密斯能做出决定。
【老先生,有推荐的菜吗?】
【哦——我想想看,要是想吃海鲜的话,这个时节的濑尿虾,抱歉,我们这的人习惯将口虾蛄叫成濑尿虾,总之现在的口虾蛄都是刚打捞上来个个儿肥又鲜且富有油膏的。】
【我推荐用清蒸的煮法,这更能保留它的原味。】
【就这么办吧】
忙碌的服务员很快就将菜单收了回去。老人坐在了她们的对面,笑着向她们示意,仿佛是知道她们带着疑问而来——而她们确实有。
【老先生,我听说在海螺镇有一个传承下来的冒险者公会——】
老人点了点头,指着酒馆不起眼的阴影下的告示板。
【那就是——所谓的冒险者公会,其实是以前小镇上的求助板】
【以前的小镇居民——我是指共和国改革以前。会将自己的困难作为悬赏令张贴在这张板上。例如寻求某个药草,捕猎某个动物之类。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冒险者的据点之一了。不过现在,它已经失去了作用,仅仅作为小镇居民互相帮助的一个枢纽——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物,令两位客人失望了吗?】
【不——没有,老先生,这很合乎常理。】
【很高兴你们能对它感兴趣,它就像是老一辈人的记忆,现在镇上的年轻人已经不会对这个不起眼的老酒馆里的告示牌有兴趣了。】
【我有一个不合常理的问题——】
【请问您听说过,或者见过一种叫作“塞壬”的智慧生命吗?哦,我当然不是指在耳朵上挂上人造耳蹼穿着 性 感 鳞片紧身衣的那些美丽少女。】
【这个我没有听说过或看见过,但是我们这个酒馆里偶尔会有一些歌手来唱歌,正巧今天就有一位歌手预定了今晚的舞台,我认为她们的歌喉不会亚于您所说的“塞壬”。】
【她们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她们住在哪。我希望这个线索能对你有帮助。】
【但她们应该不会是您所说的“塞壬”,除了美丽的歌喉,她们其它地方和人类一模一样。】
服务员将托盘上的菜放在了桌上。
【希望你们今晚能有好的体验,两位年轻的客人。】
老人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腰走了,喉咙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调。
史密斯与塞拉斯快吃完碟里的菜时,一个女人——随处可见的黄褐色头发,浑浊不清的眼睛,丢在人群中就会找不到的普通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看见的男人们举起酒杯欢呼,还有人迎合着吹了响亮的口哨。
塞拉斯的眼神随着冒泡的大酒杯而动,示意史密斯她想尝尝,无奈的史密斯只好在混乱的人群中呼唤着不远处的服务员,点了小杯的啤酒给这位好奇心强盛的恶魔。
啤酒刚放在桌上发出“滋滋”的冒泡声,众人瞩目的那位女人打开了歌喉,全场顿时安静。
女人的歌没有歌词,但饱含了情感。思想家乡的人会因为歌而想到家乡,思念亲人的人会因为歌而想到亲人,思念伴侣的人会因为歌而想到爱人。像是直达灵魂深处的共鸣,随着海风变得时而温柔、时而狂躁、时而冰冷。恶魔甚至忘记刚刚期待万分的啤酒是什么味。
【塞拉斯,这——】
恶魔点了点头——多么明显的魔法波动,这位不起眼的女人,歌喉中却蕴涵着巨大的能量。塞拉斯点了点酒杯外的冷凝水,用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简易的勘探魔法阵。似乎是感受到了异常的魔法波动,唱歌的女人不自觉地往两人的方向瞥了瞥。成效的魔法阵让史密斯看到了女人的真面目——与大海相同的蔚蓝色双眼,温暖灿烂的金黄色头发,鱼鳍组成的双耳,优美的脸部曲线,以及爬满了肢体的海洋生物特有鳞片。
【她的歌喉是不是很美?】
老人家适时插了句话。
【我从小就听她们唱歌了】
【您——有没有想过,她们可能是传说中的生物,“塞壬”】
【没有,我的客人,她们一直都在,我从来没有冒出过这种想法。】
【如果她们确实是呢?】
【那挺了不起的,但又很平常不是吗?】
史密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疲于忙碌生活的人们,如不断旋转的螺丝钉。即使是发生在身边的童话故事也被他们纳入平常,所有的一切变成了生活中的毫无特点的痕迹,人们没有去想过特别之处。或许当人们能停下脚步,安下心来看身边的种种,会发现童话与传说其实一直就在身边。
而它们——传说们,从来没消失过。
女人停下哼唱,食客们寂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整个酒馆响起了掌声。老人向女人支付了预先说好的表演费,她礼貌地向众人表示感谢后离开了酒馆。塞拉斯向史密斯点了点头,结账后匆匆推着史密斯的轮椅赶到门外。却只看到黯淡路灯下海坝外此起彼伏的暗色海浪,以及滔滔不绝入耳的“哗啦——刷拉——”声。
她展开感知域,沿着道路左侧行走,果不其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海坝上瞭望远处倒映在海平面上的月光,似乎是故意停留在那边等待着她们的到来。
【恶魔,你找我有事吗】
女人转过来,一改前面在酒馆里的样貌——变成了金色头发、蔚蓝双眼、有着鱼鳍双耳的美丽造物,她的鳞片在月光下发出蓝色的冷调光。即使是见过不少美人的史密斯都不由得暗暗吸了一口气。她轻轻抬起下颌,傲世凌人,毫不畏惧面前闪烁着猩红色光芒双眼的恶魔。
【只是,过来看一看】
【看一看?】
这位塞壬感到很怀疑,她不相信代表着邪恶的恶魔能有什么好事。
【由我来解释一下吧】
【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一个对传说物种感兴趣的普通人类,我们对你毫无恶意。】
【而我旁边的这位恶魔,是受我召唤而来,我向您保证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史密斯见势不对插了话。
塞壬好奇地走过来,绕着两人逛了一圈——她也对传说中的恶魔感兴趣,这只年轻的塞壬对陆上的一切生命形式充满了好奇心。
【据我所知,与恶魔签订契约后,灵魂会变成黑色的堕落者——】
【契约内容还未协商好,但它毕竟受我召唤而来。】
年轻塞壬即使人生经历尚浅,也深知要对外人保持警戒心的道理。她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再试探这明显不对劲的两人。
【那么便祝你们能在小镇上有愉快的体验吧】
说完便马上跳进了海里,匆忙之中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史密斯心想又不会吃了她——哦,不,旁边这位恶魔可不一定。有时候史密斯能感到恶魔投来的视线——一种要吃了她的视线——另种意义上的。她不太相信恶魔会有人类的感情,但她认为恶魔也会有恶魔的欲望,比如那位美丽的塞壬小姐、比如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