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在这白日当空的时候,以往的夜棠楼定是热闹无比,可现在放眼望去整个大堂却是一片狼藉。于那门口处对峙着的两拨人此刻已是拔刃张弩,就在这双方几乎就要打斗起来的时刻,只听二楼传来一阵从容不迫的声音,两拨人的视线立马被吸引去了那楼阁深处。
“不知各位客人如此仗势、大驾光临,可是对我夜棠楼有何指教?”
只见藏蓝色的身影,李云汉临危不惧的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吴晓在旁有些小心的搀扶着,另一小侍则是跟在身后。正如看见了救世主一样,此刻夜棠楼内的一众人等无不露出了欣喜雀跃的神情。而那一众上门滋事的壮汉,不知是否心虚作祟,都下意识的向着外面缓缓退去。可总有那么些不长眼的莽夫,滋事者中一个尤其高大的男子站出人群,立马就是指着站在高处的云汉开始破口大骂。
“你**是什么人!?这有你说话的份吗!赶紧给大爷我把那个贱人交出来,不然你们这生意就不要想做了!”
这壮汉是骂得满脸涨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来这里抓奸夫呢。但云汉虽不清楚今日此事的背后缘由,却也算是心中有数。她面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带着浅浅的、人畜无害的笑容,在夜棠楼一众人等的迎礼之中来到了那壮汉面前,薄唇微启。
“不知客人说的…贱人,究竟是指谁呢?可知名字和模样?又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让各位这般大张旗鼓的硬闯。若知道我前面说的这些,为何不去报官?倒是跑来我夜棠楼四处砸了东西,真真切切是伤了街坊之间的和气呢。”
云汉一番说辞,那壮汉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过来竟有些恼羞成怒,正当壮汉挥起拳头之时,来自大门之外的一声呵斥制止了事态。
“住手!”
壮汉高举着手猛然回头,只见那张令云汉无比厌恶的面容从人群中出现。正是两日前那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头公然为难苏氏姐弟的富家公子。今日的他看起来倒是文质彬彬,比起那日少了些高傲。可等这位公子走近后,脸上的充满殷勤与轻佻的笑容却依然只可用恶心二字形容。
“吴姑娘,李姑娘,在下名叫贾生,家父乃是青州城的布商。我的下人无端乱了礼数,在下先跟姑娘还有夜棠楼道歉了。”贾生低着头作辑道歉,眼神却不停的在夜棠楼一众人等身上贪婪的游走。云汉见他眼神如此这般,立马大跨一步上前挡住了贾生的视线。如此明显的狼子野心,自然也让云汉不得不多一份防备。而吴晓则更加直接,站在一旁直接表明了态度。
“原是贾老的公子,有礼了。但公子的下人如此堂而皇之的闯进我夜棠楼,还大肆宣扬我等窝藏贼人。”吴晓冷笑着,侧着身子只以斜眼示人,一双桃花眼此时可谓是寒若冰霜。“夜棠楼不论是生意还是任何事,向来是诚信为本、遵纪守法。纵是看在贾老平日的照顾上,这等污蔑之词,我等也是万万受不起。”
贾生挺直腰身,一双眼睛转了几转,最终连着身子也转向了后方的老高,那刚刚无比张狂的领头壮汉。他只是右手衣袖一挥,刚刚的笑容便变脸似的消失了,成了再阴狠不过的模样。
“来人,把高斯带回去关起来,明日一早打五十实棍!以示惩戒!”说完贾生又立马恢复了那殷勤的样子,丝毫不理会那被拖走的下人呼救,径直转过身来。“二位姑娘这可算是稍稍解气?今日贾府下人在贵楼大闹,确实是在下用人不当的过错。但也请二位姑娘体谅,在下所寻之人曾当街打伤我数人仆从,在下此举也是逼不得已啊。”
云汉看着贾生这恶人先告状的无辜样子,心里实在是厌烦的很。于是便皱着眉头,缓缓说道。“如吴姑娘所说,若要抓捕罪人,贾公子前去官府报案即是。现在我夜棠楼马上要开门迎客,还请公子也体谅我等,莫伤了这份和气。”
可那贾生依旧不依不挠,缠人的很。似是见轻易无法进入,他两手向后一背缓缓进入了楼内,落座在一处茶桌旁,嘴角又露出阴狠来。
“那贼人当日得人相救,侥幸逃出,但身上亦受了不轻的伤,想来是走不远。”贾生自顾自的说着,翘着二郎腿,仿佛聊着家常般又倒出一杯清茶端在手中。“可在下连续几日派人四处走访、寻找,都未曾找到…那个叫苏琹的女子。”
云汉心中依然忍不住一惊,但面色仍是不崩于泰山。贾生也并不注意这些,饮了一口茶,继续说着。“加上近日圣上驾临青州,城中巡防严密更加,那贼人也插翅难飞。”
“最最要紧的是…有人看见李姑娘一日前曾与一男童在夜市上同行,那男童样貌与我要寻的贼人之一极为相似。”贾生得意的眼神看向了云汉,仿佛自己的言语正是阐述了无可辩驳的真理。
“不知对此,李姑娘可有什么说法啊。”
云汉暗自咬紧牙关,一个眼刀正准备甩到贾生身上,却被一旁吴晓拉住了衣袖。随后吴晓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呢喃了几句。云汉微微一笑,明白了如何应对。
“原来是这样,贾公子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数日前确是有一对姐弟流落街头,夜棠楼见他们伤势不轻,这才收留下来。”云汉信亭闲步的走到茶桌旁坐下,便拿起桌子中央一茶杯把玩起来。“我倒确实不知这二人究竟是不是贾公子所言的贼人。不过…”
“怎么我从他们嘴里听到的…跟贾公子所说不太相同啊?”
贾生闻言愣住,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双臂撑着桌子身体向前倾去,再做出的笑容只剩下毫不掩藏的侵略,缠绕上淡淡的怒气。
“在下愿闻其详,还请李姑娘详述。”
果然上钩了,云汉有些得意的想着。于是云汉故意装着那毫不知情的可怜样子,继续说道。“那双姐弟好不可怜。来时已是伤势严重,神智不清。我等本是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思,这才将他们收留了下来。”说话之间,云汉还望了望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无一不是因为她的话而议论纷纷,开始对那贾生指指点点。见舆论已然倒向自己,云汉擦拭了下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道。
“前日那姐弟相继醒来,谁知醒来后那弟弟是大哭不止,姐姐也是神思惊恐…我和吴姑娘好生安抚才安静下来,随后便得知他们是流落至此,可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居然还在半路上被奸人所污蔑,惨遭追杀……这才有了一身的伤……”
此时围在门口等着看戏的一众路人都露出嫌弃万分的眼神,而那贾生也冷静了几分,注意到四周情况不对,想要开口制止云汉。但云汉怎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眼珠咕噜一转继续满是同情的演了下去。
“唉…悲哉悲哉,要说来这世道混乱,他们也实在是可怜……想来贾公子要找的应该不是他们吧?”
贾生哪能想到,云汉三言两语便把他暗示成那污蔑追杀百姓的无情、奸诈之人。此刻面对滔天一边倒的民意,纵使他早就看出了云汉那双可怜兮兮的杏眼中藏不住的嘲笑与讥讽,这时也是无可奈何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贾生还是选择暂避锋芒。
“李姑娘若要这般说辞,那在下也无言以对。”贾生轻振衣袖,像极了胜利者一样走向门外。“可贵店选择收留了那两人,恐怕将来是要后悔了。”他语气中展露出一丝高傲、不屑还有恼羞成怒。
“不瞒李姑娘,在下来前已将此事上报官府。若是几日后衙门宣李姑娘上堂辩白,还请万万不要推辞。”
云汉亦不退缩,掷地有声的回应道。“真相究竟如何,自有官府来定。若真有那一天,我自会服从官府的命令。”
“绝无二言。”
贾生露出一抹讥笑,却有些难堪藏在里面。他转头气势冲冲的推开围在门口的路人走了出去,而之前冲进大堂来闹事的一群乌合之众,也灰溜溜的跟着消失在人群当中。店内的小二侍从见状立马分头收拾起桌椅,招呼着客人进店。不一会儿大堂之中便恢复了本应有的热闹模样。
至于云汉和吴晓,早已进了夜棠楼更深的地方。走在楼梯上的二人,吴晓面色显得有些沉重。云汉见状立马横插一脚挡在准备在前方与自己分开的吴晓,严肃的说道。
“这件事,阿姊不用知道。”
“若是以往那样你在外面惹了事,我自然可以视若无睹。”吴晓面对略略高出自己的云汉,没有一丝退让。“可今日此事已然被官府知晓,那二人亦尚在楼中。刚刚不过缓兵之计,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当然要请坊主定夺。”
吴晓言尽,抬眼云汉竟居高临下般的睨视着她,眼神中透露出凶狠之色。“我回来后拜见阿姊那日就觉得奇怪。阿姊已许久不用浓香,屋内竟那样香气馥郁。这也就算了,竟还画上了面客时用的妆造。”云汉一句句的梳理着自己捕捉到的疑点,企图打破吴晓的冷峻面孔。“还有之前我遇见吴嫂,她竟亲自去送那样浓的汤药。我后来可是问过了,楼内没有一人病到这等地步。”
“阿宁,你究竟还想帮着阿姊瞒我多久?”
云汉目光如炬,可吴晓依然如冰山一样难以动摇,面不改色的推开了云汉,欲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停了下来。
“你既然明白,就不要再接着问下去。”
“坊主她不愿别人知道的事情,你是问不出来的。”
“这次的事情你既然不愿意坊主知道,好,那我也不会帮你。你好自为之。”
“我只是…!”
云汉猛地转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旦面对着那比任何人都要决绝、像极了那个人的背影,云汉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来,只是如鲠在喉,追也不是,不追也更不是滋味。
这时一小侍气喘吁吁的快步走了过来,打断了云汉糟乱的心绪。“二小姐,铃兰坊的苏姑娘请您过去,您看…”云汉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你去帮楼下的忙吧,我自己去就是。”
云汉带着浑身的怨气来到铃兰坊内,刚走进门便看见那全身已经被绑上不少绷带的少女正靠在床头,被侍女小心的喂着汤药。如此这般,云汉也是不忍心再将刚才种种带来的烦闷带给苏琹。像是要将带刺的想法甩出身体一样,云汉轻轻的晃了晃头就拿起把椅子坐在苏琹身旁,顺手接过了侍女的工作。然而这一切苏琹又怎么可能看不见呢,于是她好奇,却又小心的问着。
“看你进来时那个样子,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云汉低着眉眼并不回答,她微微翘起嘴来轻吹几口气,木勺里的褐色汤药便荡起了涟漪。又在苏琹的略显惊讶的注视下亲自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了苏琹的嘴边。苏琹看着眼前人固执的要她喝下去,只好服软似的抿了一口,姣好的面容便皱成了一团。
“好苦。”
云汉笑了笑,又继续开始认真的吹凉下一口汤药。
“刚刚不见你喊苦,怎么轮到我这里反倒喊起来了。”
苏琹见眼前人大抵是不想,又或者是不能跟自己说那些令人难受的话,便顺着云汉又说了下去。“那位姑娘我也不大认识,人家来照顾我已是麻烦了她,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去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些。”
少女的语气中带着些如春花般不自知的娇俏,格外的令人怜惜。“谁叫我在这楼里真真正正认识的,只有你和吴姑娘,我也只好接着麻烦云汉姑娘了。”苏琹此时此刻真正像极了话本里描写的二八年华的那些女孩。一双眉眼里,盛着无数的亮光与可爱,还有悄然间走进女孩心里的人。
“这药是先做成了药粉,再熬出来的,自然比一般的要苦些。不过效果也要好不少,应急时也更快。”云汉边一板一眼的解释着其中的苦味来源,边给苏琹喂着汤药。大概是沉浸在手头上的事儿的缘故,云汉并没发觉苏琹早已微红的面容。
“这药是补血益气的,你受了内伤,喝下去才能更快的稳定伤势。若是觉得苦了,我一会差人给你找些蜜饯果脯送来,但这药还是要现在就喝完的…”
苏琹看着云汉这样不厌其烦的絮叨,只为了让自己喝下眼前这一碗苦涩汤药。明明她不过是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并没有因此而拒绝服药。这样的用心,苏琹忍不住对云汉多了些不该有的期待。她抢过云汉手中的碗,在云汉震惊的目光中将苦药一饮而尽。苏琹十分豪放的以手背擦去了嘴角的水滴,却又突然像尊雕像,呆楞着看向某个角落踌躇许久,才僵硬的转过身,问出了那句话。
“你…对谁都这般好吗?”
云汉又笑了笑,这次却多了几分无奈与释然。
“你们是我带回来的,我自然要多关心你们才是。”
短短数言,苏琹便明白了云汉的意思。于是苏琹也学着云汉那样,笑了笑。只不过有些自欺欺人与牵强的意味罢了。
“是吗?我看你对楼里的侍从,还有百姓的态度不似我见过的那些人。”
“那些人是?”
“那些与你一样,生活优渥的少爷小姐们。”苏琹小声的说道,偶尔会停顿下来,仿佛在回忆着那些早被强行忘却的记忆一样。“他们是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的。”
“莫说是嫌弃厌恶的眼神,我们在他们的眼里,怕是连街边的狗都不如。”言语之间,那股阴郁、像梅雨天发了霉的气息又乌云遮日般盖住了苏琹。“我们是地上的灰尘,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不值得被给予。他们宁愿把一口没动的包子扔给狗,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苏琹微微颤抖着,言说着曾经耻辱的记忆。“纵是哪天消失了,又或者是死了,也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的。”
云汉明白苏琹在说什么,她的思绪亦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一切的开始。
“你问我为何对大家这样的好。”
“我非生来富贵,当年亦是死里逃生,方得一线生机。”
“后来阿姊救了我,楼里的吴嫂照顾我的起居,孙叔、王先生教我读书识字,青姐、阿宁陪着我长大成人…”
“楼中的每个人都对我有恩,这么多年来更早已成了我的家人。”
“你说,我怎能不对他们好。”
云汉回忆着,向苏琹毫不吝啬的诉说着自己的过去。那是温暖、漫长的十几年如一日。苏琹忍不住有些羡慕,却也感到有些自惭形秽。又一次,苏琹明白了自己与云汉之间如果没有当初的那场意外,二人本是不可能相遇的。
“真好…”
苏琹呢喃着,云汉却似乎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
“你这几天好好养伤,至于你和小武的事,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留下来的。”
苏琹有些意外的撑起身子,也不顾身上的疼痛,固执的紧紧抓住了云汉的手臂。
“为…为什么?”
“我既然那日选择了救下你,便不会对你的事情坐视不管。”
简单的话语,却一字接一字的打破了苏琹心里的什么东西。这让苏琹无法理解,超出她认知想象的坚定与信念,却是她数十年来难得的温暖。可接着的一句话,又让苏琹的心紧张了起来。
“这几日你好好将养着,恐怕日后咱们不可避免的要去打一场官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