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医护人员冲进病房时急促的脚步声，重建现场的第一次完整回放来到了终点。越梦河有些生气地绷着一张脸，她本以为媒体人在她提出要求后就终止了记录，没想到被关停的只是明显的摄像机，记录微件仍在运行。

“这位柴小姐很有成为著名媒体人的潜质。”艾格尼丝对媒体人的行为显然有另外的看法，“从业五年仍然在急救大厅捡鸡毛蒜皮，应该是行事手段和职业追求不相匹配的结果。”

越梦河的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两分讽刺：“她的职业追求总不可能是鸡毛蒜皮吧？”

“我在一些文章中看到，有的媒体人会很在乎自己以什么样的内容成名，如果是掀不起风浪的小事，那就荤素不忌。”

越梦河回忆起自己亲眼见到柴端宁时的感觉。因为她成功说服约翰尼被直播记录，又四两拨千斤地排解了凶犯意图杀害急救员的危机，越梦河对她有着聪明且有亲和力的预设印象，而媒体人也不负所望。她的五官不是深邃锋利的类型，因而显得没什么攻击性；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柔软的棕色眼睛，里头满溢着机警的神光。正因为相信了她表现出来的真诚模样，越梦河才没有想到她会做出欺瞒的举动。

但仔细想想，媒体人在危机解除后就主动将记录微件交给越梦河，其中内容从未真正泄露出去。也许她的确清楚界线在哪里。

“暂时用不着我们来揣测她是什么样的媒体人。还是把目光集中到凶犯上吧。”越梦河不自觉地左手叉腰，“和餐厅杀人的时候相类似的是，凶犯的行动仍然呈现出一定的秩序性，与极高的效率。”

艾格尼丝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这一次的计划更复杂。法医还没有开始尸检，但我请求他帮忙导出了约翰尼脑中中控模块里的缓存记录。”她抬了抬手，一块写了字的黑板出现在两人面前，“一旦他开始行动，他就设置了相应的计时器。值得注意的是，当你进入房间时，他立刻重置了计时。”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两层计划。第一层是向袁医生复仇，第二层则针对我。”越梦河忽然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去查这个？”

“越川警探曾经在几次与前军事人员相关的案件中运用过这一技巧。我认为在此案件中借鉴她的经验很有必要。”

越梦河看着黑板上的时间点，沉默地思考了片刻。

“他没有完全遵循时间线。在他自杀之前，计时器剩余的时间还有至少两分钟。我们之前的打斗也不过持续了那么一点儿时间而已。”

“他一定知道他要输了。”

越梦河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时候他正占领上风。我中了一枪，又刚发现他按照我的作战风格做过预案。如果战斗继续下去，出于保护平民的考虑，我的胜算其实不大。”

艾格尼丝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越梦河警官，如果凶犯像我一样研究过你的作战记录，那么他就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要不了半分钟，你就能杀了他。鉴于你们身处一家医院内，他也许还有被救活的可能，但总而言之，他很快就会失去在你面前自杀的机会。”

越梦河的思绪忍不住在艾格尼丝的“如果”上回荡。她最开始以为约翰尼被注射神经阻断剂是为了向行动警官传递消息，但现在看来，这一切计划都是以她为目标设立的。但知道周晓寒将这起案件交给了她是一回事，研究她的作战记录是另一回事。为了保持优势，警局中与行动警官有关的一切都具有极高的保密等级，相关媒体也被要求避免深入细节。即使越川和越梦河同在重案组供职，她也只能调取自己参与过的案件中和越梦河相关的记录。

这说明，某个有权限的人参与到了这起案件中，或者艾格尼丝被渗透了。越梦河认为前者更有可能。也许就是他说的那个聪明人？约翰尼的用词暗示那人经历过高等教育，能够自行设计并制造神经阻断剂也暗示着对方与科技前沿的紧密关系。像这样的人，在警局里应该不多，但恐怕每一个都是不好直接调查的敏感人物。

“你还剩下五分钟。”艾格尼丝向沉思的越梦河提醒道。

“和你相处，时间总是不够。”越梦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让我们去他的家里再看看吧。”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右手抓住越梦河的左手。

“你最好闭上眼睛。”

越梦河微微一笑，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忽略了艾格尼丝的这条建议。场景里的每一个平面骤然瓦解成无数的像素点，然后以一种只有在梦中才有可能理解的方式迅速散碎重组，构建出约翰尼借住公寓的内部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这个初始的场景中，越梦河和艾格尼丝背对着公寓正门。这有效地减轻了越梦河的心理压力，使她有时间适应突然涌回的与崩溃相关的记忆。

“你想从这里知道些什么？”艾格尼丝问。

“看起来他们太早知道约翰尼自杀的消息，这个现场里缺乏很多细节。”越梦河缓慢地在重建的公寓内踱了一圈，不满地皱起眉来，“越川额外要求了些什么？”

“越川警探让紧急现场响应小组对写字的颜料做了取样。已经确认是商业配方，大路货品种，网购平台上零售商很多，也都零零碎碎地有些销量。”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没法儿通过墨水溯源。”越梦河说：“还有别的吗？”

“所有的武器都查验了序列号，并送往痕检部门寻找指纹和潜在物证。遗憾的是，武器都是约翰尼自己购买的，也没有找到陌生指纹。他们倒是在三脚架的某个缝隙里找到了一根头发，但没有毛囊，很难提取DNA。值得一提的是，那是一根染成蓝黑色的中长发。”

“那倒是排除了市里约莫三成人口。”越梦河烦恼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毫无疑问，他们懂得怎样小心行事。重点在于约翰尼怎样和那人取得的联系。你能进入约翰尼的个人邮箱吗？”

艾格尼丝摇了摇头：“凶犯已经死亡，这不再是一起活跃案件，隐私信息依法受到保护。你得填写DC-472号表格，从周晓寒警司和一位副局长那里得到签字许可，然后我才能展开调查。”

“这起案件已经被取消了活跃状态？怎么会这么快？”

“我不了解原因，但我可以告诉你，周晓寒警司已经举行了结案发布会。”

越梦河能理解周晓寒的做法，餐厅杀人案本就是一起广受关注的重要案件，更别提约翰尼还悍然在中心医院里劫持杀人。既然现在元凶确定已死，警方需要尽快安抚人心，穷究细节上的问题没那么重要。

按理说，她也应该就此停止调查，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已经推测出约翰尼和那位未知同谋费解计划背后的目的，在她回到这间公寓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们所希望做的，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刺激她，试图诱发她的崩溃。第一次是在公寓里，他们布置好现场，让她在夜莺的药物效果中使用洛特，在躯体和大脑同时超频运转时领悟到自己事实上帮助了凶手前往作案地点，过度的情感刺激导致她失控崩溃。第二次则是在急诊中心，约翰尼和她战斗的根本目的其实就是要让她受伤，不得不动用应急药物来加速愈合，并且确定尽快杀死凶犯的意念。在这时候目睹约翰尼的自杀，听到诅咒一般的遗言，将是对身处脆弱心理状态的她的又一次情感冲击。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心灵扛住了，没有再次崩溃。

越梦河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造成她的崩溃，对谁有好处呢？那些期待着证明行动警官是劣等杂种的新种族主义者吗？但那些混蛋恐怕不会允许约翰尼拥有任何内置植入物。而且，为什么是她？仅仅是因为她被派来负责调查这起案件吗？还是有更多更深入的理由？

越梦河烦恼地捏了捏鼻梁。她意识到自己在几个小时前的直觉没有错。要弄明白这起案件的全部真相，她得依靠一些外来的帮助。唯一的问题是，她可以信任那个独立媒体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