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时五十二分,柴端宁走进位于忠勇西路的钓白亭餐厅,不算特别意外地得知越梦河已经在里边等着她了。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她还是有点紧张,在跟随服务员走向座位的路上,忍不住对着餐厅墙壁上贴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这举动有点蠢,她知道,但都怪越梦河把见面地点约在一家餐厅里,给本该是暗流涌动的情报交换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暧昧色彩。
在见水市诸多餐厅里,钓白亭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一家。和好些用名字附庸风雅的餐厅一样,钓白亭主打的是融合菜——摆盘漂亮的西作中菜,每一道菜都有着好听的名字和至少三行的背景介绍。而在这些烟雾弹背后,钓白亭的菜品味道都挺不错,价格也在合理范围内,兼以装修风格精美雅致,再加上开店地址不是审核严格的公司园区,因此很容易地成为了给平凡生活中增添一些品质的好去处。
柴端宁此前来过这里两次,很不幸的是,那两次都是约会。
“啊,你来了。”
出乎柴端宁的意料,行动警官选择的位置虽然位于餐厅深处,但并没有像影视作品里的专业人士一样刻意坐在靠墙的角落,以取得将整家餐厅纳入眼中的视野优势。行动警官坐在背靠门口的方向,但当柴端宁走近时,她非常自然地转过头来迎接了她。
柴端宁腼腆地向她笑了笑,走到她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轻轻地呼出一口压在心头的浊气,这才抬起眼来,自信地看向行动警官。
脱离了千钧一发的环境,行动警官本人和这个勇略名号之间的差异便明显了起来。先前在中心医院的时候,柴端宁用不着仔细看都能感受到警官那如同标枪一般的尖锐存在感。几个小时后的现在,她却穿着一身警局逢年过节当福利发的纯棉套头衫和运动裤,懒散地靠在椅子里,像个到点打卡下班的普通打工仔。
行动警官冲着独立媒体人温和一笑,伸出手将桌上的菜单向她推了一推,示意她点餐。
她把吃饭这件事看得很认真,柴端宁心想,不过她自己倒也的确是饿了,于是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菜单,点了两道菜。
等她点完菜后,行动警官坐直了身子,脸部肌肉再度构建出认真锐利的神情来。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是越梦河。”
“柴端宁。”柴端宁抿着嘴唇笑了笑,轻佻地问道:“该不会我们接下来还得互报年龄职业家庭背景吧?”
“我理解你大概嫌弃这种程序,但请你也理解我一下,对我来说,这很有必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柴端宁轻轻地摇摇头,向餐厅舒适的椅子里靠得更深了点儿。她忽然意识到在这段对话里,越梦河事实上比她要紧张得多:“你大概没有见过巨型娱乐集团在极尽形式和程序上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只是开个玩笑。”
笑容像春天的嫩芽一样在越梦河嘴角绽开,“但你没有选择那条道路。”
“有什么办法呢?那太无聊了,而且在爬到集团阶梯上足够舒适的位置之前,我得先死两次,一点儿都不划算。”
“难道不是做独立媒体人更危险吗?你今天就差点死了。”
柴端宁伸手拿过玻璃杯,喝了一口清洌的柠檬水。越梦河专注地看着她,注意到她的下巴下面有一道愈合得很好的刀痕。这么说,今天其实不是她第一次直面危险。
“那至少我也是为了新闻而死,不是为了爬集团阶梯。”柴端宁关切地看向越梦河:“说起来,你的伤还好吗?”
越梦河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只是小伤而已。”
这时候服务员推着餐车前来上菜,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沉默。服务员带来的是越梦河早前点的菜,一份卤味拼盘,一份清炒时蔬,还有一份清炖牛肉。柴端宁注意到这三份菜的分量似乎都比钓白亭通常供应的要大,以至于在摆盘上失去了一部分美感。
“我经常来这里吃饭,所以他们会主动给我准备大份的。”越梦河解释道:“如果你想尝尝……”
“谢谢,不过我想我点的菜就快来了。”柴端宁其实已经很饿了,越梦河和她约的时间有点晚,先前她又忘记了吃点别的垫一垫,但要让她和一位今天才认识的人分享餐点,还是不大好意思。越梦河见她这样,微微一笑,放下了拿在手里的筷子。
“你知道我今晚约你来餐厅,不只是为了请你吃饭。”
“我知道你在我告诉你凶手也许受人指导之前就对此有所怀疑,只是你当时没有证据。你希望我能沿着这条线继续调查,因为随着约翰尼的死,警方将不得不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其他活跃案件上。”柴端宁抬起手看了看智能手表上显示的时间,“说实话,你真是耐得住性子来和我兜圈子,可是像这种事,你怎么可以要求乙方主动开口呢?”
很显然,让对方主动开口存在着让自己哑口无言的风险。越梦河抬手挠了挠鼻尖,不怎么好意思但非常诚实地答道:“之前我没有完全拿准主意。”
“很高兴我说服了你。”
“现在我也没有。”
柴端宁两条眉毛高高扬起,带着一点儿讥讽地说:“噢,这样啊。”
越梦河的嘴角很快地闪过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柴端宁清楚她坐在这里和她交谈的举动比她所说的话更能表达她的真实想法。
越梦河的目光落向柴端宁那件和白天一模一样的浅灰色西装,“我是一名警察。但这不是警局的正式要求,警局也不会把调查工作外包。我们不可能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
她是想用这番话来表明自己的官方立场,还是想暗示她别想找她索要花销?柴端宁瘪瘪嘴,觉得越梦河太把自己当外行。难道她会不明白非官方合作的规矩?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的调查,你是我的匿名消息来源。你向我提供情报,我要是顺着它查到了犯罪实证,就尽市民义务上报警方。”
“你大可以直接说我们能互利互惠,用不着包装成要向谁售卖的漂亮辞藻。”越梦河有点嫌弃地说。柴端宁得意地笑了笑,很高兴行动警官如此简单直接地就戳穿了她。要是她的合作对象是一个能够悦纳官面文章的人——尤其是她先前才表露了对无意义形式的反感,那她就必须开始盘算怎么打退堂鼓了。
接下来就是重要的部分了,柴端宁心想。要让越梦河充分信任她,她就必须打响这第一炮。她沉默了一会儿,斟酌自己究竟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角度来切入。然后越梦河先开了口。
“我做了一些调查。我认为你先前的判断基本正确,约翰尼·孙的背后有一位帮手。从间接证据推断,那位帮手受过高等教育,非常了解前沿科学,尤其是药物设计。”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同意后半部分。这年头,设计药物要买起来也不难。”
越梦河摇了摇头,“痕检部门比对过,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类型。约翰尼曾经参加过一家实验性康复工作室的项目,很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了谁。”
“说到这个,我这里有一些别的东西想给你看看。”
柴端宁从西装内侧的暗袋里拿出一块PDA,打开投影屏幕,滑到越梦河面前。
“我利用今天下午剩余的时间做了一点小小的功课。很显然,约翰尼不是唯一一个出问题的前安保人员。他只是第一个大张旗鼓杀人的。”
越梦河皱着眉毛,很快地翻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从各式各样来源中截取下来的信息。这里头有涉及组织犯罪的、有酗酒后车祸的、有自杀的、有谋杀后再自杀的、也有已经了结的谋杀案。所有案件之间只具备一个共同点:主角是一位前安保人员。
“前安保人员回归社会的适应问题向来是个难题,这不能说明什么。”
柴端宁料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应付地点了点头,探出身子去在PDA上点了一点,原本大概有五六十页的资料顿时缩减到二十页左右。
“可以确定的是,这几位,在他们生命的某个时刻,参与到了卡哈尔生物医学中心支持的实验性研究项目中。”
越梦河明白了,她们事实上在怀疑类似的事。只不过她着眼的是具体案例中的项目,而柴端宁的眼界包含了资助这些项目的源头。
她再次浏览了一遍留下来的这些资料,尽量寻找和资料对象参与项目有关的细节,发现其中有三位确定曾经和约翰尼参加过同一个项目。
她选中了这三位的资料,将PDA推还给柴端宁。柴端宁几乎是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图。
“这是约翰尼也参与过的那家?”
越梦河点点头:“卡哈尔生物医学中心一年资助上千个项目,作为调查方向来说太宽泛了。而且,这次的案件无论从严重程度和复杂程度来说,并不能简单地和其他暴力犯罪归类。我会想要先从同项目的参与者开始调查。”
“好吧,建议收到。”柴端宁将PDA揣回衣袋,“我需要特别注意些什么吗?”
越梦河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因为接下来的话里有可能被误会成自恋的部分而预先感到不大好意思:“你可以打听一下他们对行动警官的看法,尤其是我。”
不出所料,柴端宁的脸上露出混合了疑惑、好奇和想笑的复杂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