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镜止水。
这个就是今天书法课的授课内容。但即使已经练习满了整整两页的毛边纸,也还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把字的某一笔写歪,让前一笔带来的“好像还不错”的欣悦感瞬间消失不见。
至今把握不到使用毛笔的窍门。
教室里的其他人全都是缓慢而细致地对待自己的每一笔每一划,精准地控制着笔毫上墨汁的走向,最终把这些笔画组合成结构精巧的工整汉字。
已经和我这个一个月前才开始练习的人拉开很大差距了。
“不必急于拿出成果,书法这种东西只要慢慢来练习就好。在你的祖国不也是有「書道」这种讲法吗,使用传统的文具书写、不是某种技能,而是为了追求精神愉悦的手段。”
虽然课堂的最后被老师这样安慰了,但在被看见那些写得七扭八歪的字占据了整整两页纸时,老师果然还是眯细了眼拧紧了眉。这种比起质量更追求数量一样的行为会显得我很浮躁吧。希望这件事不会变成某些大小姐会在私人茶会上拿出来闲聊的话题。
远处的钟声传来,重新站到讲台前的老师也随即宣布收拾好自己桌前的笔墨纸砚便可以下课午休。
理所当然地用最快速度整理好桌面后起身,经过尚未离开教室的老师身前时欠身行礼,然后第一个走出教室。
原本也足够宽敞的过道因为来往的人影足够少,而显得格外空旷。学院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有某种待在原位享受这份授课结束后的五分钟以内特有的短暂解放感的癖好。
在换下室内鞋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左手腕上的十字架手链,被切出棱角的那颗绿宝石在尺骨的茎突后压出一块红肿。
并不是什么值得特殊处理的伤。
于是我把十字架攥紧在手心里,清晰感觉着宝石的冰凉,同时把“乖啦”的意念传递过去。
通向学生宿舍的石板路上并没有碰见其他人。经过教师办公楼时,淡黄色窗帘被拉开的玻璃窗里没有教师的身影。宿舍的管理员也并没有坐在宿舍楼一层的那间带玻璃窗口的小房间里,有些奇怪。
关上左边那扇直通向寝室的宿舍门时稍微发出了撞击声,然后就听见了走廊那端传来的、总感觉有些刻意的悲鸣声。
“啊、贵安,明里小姐。”
提着脚步穿过走廊之后,马上看见了黑色长裙的裙摆皱在一起、笑容有些僵硬、稍稍遮住额头的前发也有些散乱的茱萸小姐。
她的脸,和印象中的那一张有些微妙的不同。是化妆的原因吗。
“贵安,茱萸小姐。”
微微躬身,同茱萸小姐交换过问候之后再去看,肩膀已经放松下来了的茱萸小姐正旁若无人地抚胸叹气。
“茱萸小姐刚才是在做坏事所以才要慌慌张张地整理衣装吗?”
“没有啦。只是刚做完打扫的工作有点累,不知不觉间就躺下来休息了。”
躺下来的地方正好是姐姐大人今晚会用的那张床,在淡红色的薄被上留下了模糊的人型凹陷。
“我们家的凉大小姐对这种事在意的不得了呢,就算是我或者枫香小姐玉兰小姐,也最多只被允许坐在床边喔。”
姐姐大人的三位贴身女佣中,唯一一位在和我对视后不是首先躬身行礼、而是会递来微笑的这位茱萸小姐,在我发出具体的疑问之前,就一边抓着白色围裙的边角一边脑袋倾斜着把姐姐大人的个人情报添油加醋地全都交代了。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被这样那样的要求束缚着,压力太大了吧?在凉大小姐的认知里,只有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用来睡觉的床铺就像是人生中唯一一片净土,这种等级的东西。”
——所谓的净土,同时也有着绝对不容他者闯入的意思。
“也就是姐姐大人很喜欢睡觉的意思咯?”
“如果把这句话去和凉大小姐讲,她本人肯定会很高兴的喔。”
和茱萸小姐的对话大体上都是这种感觉。虽然对话好像有在正确地进行,对话结束后回过头来稍微思考一下又不禁会想“我们刚才到底在讨论什么”。
老实说,整个圣凯瑟琳女子学院的人都有类似的问题。再加上学院里的人都遵循着矜持的“教养”,与人对话时的态度都过分收敛,像茱萸小姐这样的人,已经算是相当健谈、更接近印象中“普通人”形象的那类。
“所以之前听到关门的响声时,以为是凉大小姐提前来学院了而吓一跳呢。”
这样说着的茱萸小姐,在我坐上自己的床边后,也顾自地跟了过来,绕过我的膝盖、相当失礼地直接坐下在我的附近。挺直身板的坐姿本身倒是依旧端庄。
“说起来,明里小姐回来的时间也相当早呢,是还没有用过午餐吗?”
这样装模作样地问过之后,嘴唇和眼角部分的化妆精度果然还是有所下降的茱萸小姐,比着年龄上来说不太适合的手势邀请我一起去学院的餐厅吃午餐。
简单来说,是让舒展开的拇指和食指指向上空,中指和无名指贴在掌心,非常刻意地抬高了小指,掌心放在下颌附近的手势。使用的是靠近我这边的右手。
确实是很可爱的动作。配合上茱萸小姐那一秒三次的眨眼和上仰的视线则过于刻意。都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
“要一起去学院的餐厅里用餐吗?”
“进不去的吧,茱萸小姐你。”
圣凯瑟琳女子学院的特征之一,进入任何学院的建筑都需要提供相应的身份证明。一般来说是整套的学院制服,胸前的名牌,和无论何时都应随身携带的十字架手链。学院的老师和其他工作人员则有专门的IC卡。
这样做的本意当然是为了在学院里区别出不同的阶级。
“偷偷穿上凉大小姐备用的学院制服,应该就可以蒙混过关了吧?进到餐厅之后,”
只看脸的话确实只有二十岁的茱萸小姐,很有自信地提出了一个实在破绽百出的方法。
“首先尺码就不合适吧。”
姐姐大人的衣服和裙子,都是不适合茱萸小姐的大尺码。毕竟身高的差距就在那里。
“顶着姐姐大人的名牌,碰到了认识的人马上就会被看出来吧。”
不佩戴名牌的话会被拒绝进入任何的学院建筑,而戴上姐姐大人的名牌本身,就随时有可能会给姐姐大人的声誉带来不好的影响。
“只有一个的十字架手链也还在姐姐大人的手边吧。”
虽然也有一小部分学生不会像我这样直接戴在手腕上,而是收好在口袋里,在入口处对上恰好处于消极怠工期的工作人员时,主动送上免费的热情问候、“刷脸”通过实际上不一定记得自己是谁的工作人员这关。
——至少比我要更明白这些的茱萸小姐还是站了起来,又一次绕过我的膝盖,在我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走到了房间另一件的壁柜前。
茱萸小姐用非常流畅的动作按下按钮,解锁并拉开淡紫色的壁柜滑门。
“不试试看的话就不知道结果吧?”
“茱萸小姐,我觉得这样不好。”
说出这句话却也为时已晚,姐姐大人的备用制服已经被抓在茱萸小姐的手里大肆显摆,让匆忙站起身来却还没迈出第二步的我稍显尴尬。
“为什么要拿两套啊?”
“诶?明里小姐不想穿穿看吗?”
“……”
如果是想穿和不想穿的二选一,那么答案是想穿,理由的话,大概会和茱萸小姐想象中的那个不同。
茱萸小姐带着对我来说也太大了的学院制服走近过来,推着我坐回自己的床边,俯身过来熟练地解开我上衣的纽扣。
“唔嗯——”
老实说,我还没有习惯让别人替我更衣这件事。仅仅是入学也花费了相当一番心思的我,并非来自会雇佣一位给自己宽衣的女佣的家庭。目前为止,让面对面的他人解开自己纽扣的经验,还仅限于遵循学院的姐妹制度、所以会和妹妹帮助彼此更衣的姐姐大人。
又因为姐姐大人是得到了学院的特殊许可、每个周六的晚上才会睡在学生宿舍里的情况,目前为止让姐姐大人来拨开我纽扣的机会,也还只有五次。
稍微、还是有点害羞。茱萸小姐在捏住最后一颗纽扣时,她的气息也正好摩擦在我胸骨角的附近,带来麻而软的瘙痒感。
虽然十月一日的国庆节刚开始时,气温有慢慢地下降到秋天的感觉,但国庆节结束后开始、直到今天,学院的气温又逐渐回升到了夏末的水平。
也就是,当茱萸小姐把我一分钟前还穿在身上的外套和裙子轻轻放在另一角的床上、双手撑开着姐姐大人的制服外套在脑中思考着这件外套与我有多不合身时,坐在自己床上的我正是一副指关节发痒而扣紧被单,只穿淡色花纹内衣而无所适从的羞耻模样。
“稍微把手举起来一下喔,明里小姐。”
把制服外套的纽扣全部扣上、制服裙背面的拉链也完整合上之后,茱萸小姐便去把我换下来的学院制服整齐叠好、放在床头。
但是茱萸小姐自己则好像没有让人帮忙更衣的习惯。拿着姐姐大人的另一套制服走到已经拉上了薄粉色窗帘的书桌旁,开始脱掉身上的女佣围裙。
穿着紫色内衣的茱萸小姐,腰身的曲线正如想象中的那般漂亮。
依旧把头发绑成在脑后的一束的茱萸小姐,换好一点也不合身的学院制服后的第一件事,果然还是把换下来的衣服整齐叠好、放在桌面的中央。
“果然还是非常不合身呢。”
不断转动身体确认制服触感的茱萸小姐发出“好可惜”的叹息。
看着眼前的茱萸小姐,也大概能猜到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明明是短袖的制服袖口已经盖过了手肘,强硬塞进裙子里的下摆长度也完全可以遮住内裤。还以为茱萸小姐会说着“既然能遮住内裤那也就不用穿裙子了嘛”之类的话来调笑我。
唯一不同的是,茱萸小姐的胸前已经戴上了姐姐大人的名牌。那只名牌又是在哪里拿到的呢。
啊,就只是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把藏在胸前的名牌取了出来。金质名牌的左边刻有学院的徽章,右边则在刻槽中填入了银色金属粉的两个汉字、“蓝 凉”。是姐姐大人的姓和名。
突然幻视到的姐姐大人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是淡淡的微笑脸。姐姐大人的微笑表情实际上很稀有。在我们并不多的相见里,只有交换了十字架手链、顺从学院的随机分配而成为了姐姐和妹妹的那天,姐姐大人是带着微笑的。是不带有温度的微笑,让人觉得她好像对交换十字架手链这件事本身并没有更多想法。
“怎样,偷偷穿上最喜欢的姐姐大人的衣服的感想是?”
“被姐姐大人抓现行了的话非常不妙。”
“这里至少也应该是向我抱怨说衣服上只剩下了洗衣液和柔顺剂的味道嘛!”
顺着茱萸小姐的话,把衣领和袖口提起来闻了闻。是清爽的酸甜味。原来姐姐大人的衣服在用这种气味的柔顺剂。
兴致很高的茱萸小姐仍在转呀转呀地把已经离脚踝不远了的裙摆画成圆形,停下来之后又努力地让手掌套出袖口、搭在腰间。
总感觉茱萸小姐她只是不好意思一个人穿,所以要拉着我一起。
“害怕做坏事会暴露的话,就把对方也拉入伙就好啦”,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朦胧地思考着,墙壁上稍有些慢的时钟正好走到今天的十二点整,清脆的一声金属敲击穿过据说是纯银制的闪耀色外壳而来。
叮——这样的。
让人想起上次正好撞见茱萸小姐在做坏事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情形。
我和茱萸小姐这份类似朋友的关系,便是从那句“啊,你也要来一根吗”开始的。
最开始只是碰巧撞见了偷懒时间里忍不住在祈祷室里抽烟的茱萸小姐。
而不知道是脑袋的哪一颗螺丝松掉了的茱萸小姐,偏偏选择了掀开万宝路的红色烟盒盖,朝我递来一支香烟。
“所以说我已经戒烟了啊。”
实在要追究起来的话大概也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没能说服茱萸小姐相信我会无条件把看见听见的一切全都保密、当作从未发生。
“我懂的。其实我也一直有在戒烟喔,不过这次只戒了两个月左右的烟。”
用嵌着齿轮状火石的打火机点燃我嘴里的香烟后,终于安心下来的茱萸小姐,一边说着完全对不上我的情况的话,一边在两只烟灰缸外形的罐子里分别点燃没药和乳香,试图掩盖烟草燃烧的气味。
“不来聊些什么吗?只是沉默着相互吸对方的二手烟也挺那啥的。”
“非要说的话,在主的注视下抽烟本身就很那啥。”
“呜哇。啊、抱歉,只是没想到圣凯瑟琳女子学院的学生也会用这么平民的表达。”
“……”
是谁的问题啦。
于是还算是陌生人的我们从交换自我介绍这部分开始。
这部分的内容大多是当天就会忘记的那种,唯一有稍微留下印象的是关于名字的问题。
“茱萸”的这个来自于一种黄花红果的植物的名字,并不是茱萸小姐本名,只是一个更方便被雇主记住的代号。虽然茱萸小姐的情况又稍微有些特殊。
“原本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喔,反正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早就改成茱萸了。”
大概是这样。
本来还想试着追问下去的,但是已经不想把本来就谈不上喜欢的烟再吸进嘴里了,于是问茱萸小姐要她应该有带的便携式烟灰缸。
“啊、只吸香烟的前三分之一。你喜欢那本小说吗?就是那本啦,一男一女在天台上一边吸烟一边聊天的那个。”
好像是有看过这么一本小说来的,但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小说的标题了。大概是一本实际很无聊的书,才会让人完全没有记下来的欲望。
我伸手出去把烟按在蓝色喷漆的便携式烟灰缸里时,茱萸小姐则十分生硬地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上。
“话说,你对凉大小姐的事情,有兴趣听一下吗?”
然后我们便开始生硬地讨论起姐姐大人的事。基本上都是茱萸小姐在讲姐姐大人在家庭的压力下如何如何辛苦、做到了哪些可以称作成就的事、在姐姐大人周围发生的趣事,这些内容。
还算是有趣的话题,至少没有让人感到厌烦。
对这种话题最感兴趣的正是茱萸小姐本人,弯腰发笑地讲着姐姐大人小时候其实很活泼,总会因为“颜色很好看”、“闻起来很甜”的理由把各种野草和虫子放进嘴里,甚至有专门写一本笔记来记录这些东西的味道。让包括茱萸小姐在内的女佣小姐们十分头疼,还要经常遭到很严厉的家主大人的责骂。
在抹黑家主大人的形象时,茱萸小姐的眼角还有渗出薄薄的泪水。
一直讲到嘴唇充血、溢出了比口红更鲜艳的颜色。
你还真是喜欢自家的凉大小姐啊。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才让人搞不明白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方向。
“有变得喜欢上凉大小姐了吗?”
确实有对这个接下来的一年之内都是我的姐姐大人的人物提起一些兴趣了,但要直接称作喜欢上了似乎还远远不够。
“嗯,喜欢上了。”
不过,毕竟喜欢也是分有很多种类的,只是社交辞令一样地随口说说,也是“喜欢”的一种。
“那我来教你和凉大小姐成为恋人的方法吧。”
“呃?怎么会变成这样啦。”
“据我所知,女子学院里面名义上是姐姐和妹妹,实际上是会在仅限彼此的学生宿舍里、把这样那样的事情全都做个遍的恋人关系,这样的情况还蛮常发生的喔。”
那样的绝对只是偏见吧。
“而且,能交到恋人这件事本身就是完全没有坏处的好事吧?”
不太擅长拒绝的我就这样变成了最喜欢凉大小姐的茱萸小姐的关门大弟子。
茱萸小姐所谓的“和凉大小姐成为恋人的方法”实际上却是在很闲的时候继续对我炫耀凉大小姐的优点,和不时地向我披露“凉大小姐的弱点是舌头喔”这种不知道在何种情况下才会有用的个人情报。
应该说茱萸小姐很单纯,还是很呆呢。
虽然是自己提出来要给自己制造情敌,却没有在认真实现目标。你根本就不想看见凉大小姐交到恋人的情景嘛,茱萸小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