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送来的停留人员名单上赫然写着缪尔赛思。博士的眼神却没有在这个名字上做过多的停留，默默地在设备上签了字。

“莱茵生命的事一出，罗德岛也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接过终端的阿米娅耳朵颤了颤，语气似乎有些失落。

“罗德岛本来就与莱茵有着大量合作，今后我们之间的交流会更加频繁……但赫默小姐不再常驻的确是医疗部的损失。阿米娅，我们的确需要更多的医疗干员，但没法再要求莱茵提供更多协助了。”

“我明白，博士。”年轻的卡特斯点了头，耳朵也随之晃了晃。博士原以为阿米娅会就此离开，但她却仍然站在博士的办公桌前。

“怎么了？”

“博士……自从哥伦比亚回来就变得大不一样了。”

博士的动作一滞，抬头望向阿米娅。她在担忧，那张怜人的小脸皱了起来。

“……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是我的不是。若是让凯尔希知道了，恐怕又免不了被教训一顿了。”博士笑着起身绕过办公桌，轻轻揉了揉阿米娅的小脑袋，随后牵起她的手。

“哎，博士……是要去哪儿？”

“去食堂，听说今天是角峰在厨房帮忙。”

“哇，真的？！”

阿米娅难得露出如此欣喜的表情。

门被关上了，办公室的感应灯关闭，但却有一个角落兀自亮着光。那是一座正在搭建的迷你生态园，所有的植物都还只是等比例的模型，可这方寸间的沙盘中却已塞了上百种形态各异的生物模型。

罗德岛的疗养庭院最近常能看见博士的身影，而与以前不同的是，博士是带着笔与本子来的。调香师因此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压力，因为博士时不时会问自己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显然没有超出调香师的认知范围，也就是说，更不可能超出博士的认知范围。

可博士还是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下了很多，调香师看过，虽然只是一些零星的关键词，但它们似乎都导向一个方向。调香师苦思冥想一个晚上后，终于得出结论来：生态稳定。

“噢，是的。”博士没有否认：“但不仅仅是泥土，还有沙漠、高原、极地甚至水下……”

“……博士，您是想复制一个泰拉吗？”

博士听了这话，却突然愣住了。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博士摇了摇头：“你没有……奇怪的恐怕是我。”

这天以后，博士没有再来过疗养庭院，温室也不见其踪影。调香师实在想不通，在某一天与阿米娅擦身而过时忽然叫住了她。

“复制泰拉的生态圈，博士吗？”阿米娅歪了歪脑袋：“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回头我去问问她吧。”

“可她为什么不再来疗养庭院了呢？”

“博士也有很多事要做啦……嗯？等等，你是说生态圈？”

“你有什么眉目了？”

“……我想我猜到原因了。调香师小姐，您不必担心，并非是您说错了什么，是博士自己的问题，等她这一阵忙完，她还是会来庭院玩的。”

“就是这样，凯尔希医生，我觉得博士最近的变化与‘保存者’先生有着很大关系。我并不知道你们与‘保存者’先生进行过怎样的交流，但对博士的影响不能说是积极的，她时常分神了，换作以前，这不会发生。”

“阿米娅，你该相信她，她知道了一些事，这对她而言是很难一下子接受的……但你刚刚说，她在研究生态稳定？”

“这是调香师小姐得出的结论，她对此也不是特别确定。”

“……莱茵的下一批停留人员中是不是有缪尔赛思？”

“是的，白面鸮小姐会暂时回到莱茵生命协助赫默小姐，而缪尔赛思小姐会代替身在哥伦比亚的塞雷娅小姐照顾伊芙利特……凯尔希医生，我听说了博士救下缪尔赛思小姐的事，所以，博士最近这一系列变化果然也与她有关吗？”

“……阿米娅，有些事我们都无能为力，博士只能靠自己走出来。但你对她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这次也该是如此。给她放一天假吧……等哥伦比亚的人到了以后。”

博士在收到阿米娅与凯尔希联名批准的假条时是很诧异的，她以为自己与以往一样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但这份假条出现在她桌上，显然说明一切并不如她自以为的那样。

她瞥了一眼办公室的角落，模型初具雏形，换作平时休假，她这一整天都会泡在这小小的“泰拉”里。但她顾忌着，所以仅仅只是一瞬，她挪开了视线，起身回到房间。

她躺在地上——之所以不躺在床上，是为着什么做着准备。果然，没一会儿，她听见了水滴的声音。

“缪尔赛思。”

水说话了，声音愉悦：“难道你躺在这儿是在等我吗？”

“否则我会躺在床上。瞧瞧，地板上已经有水滴了。”

“噢，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水化成了精灵的模样，笑嘻嘻地盯着博士。她恐怕一直是以这样的表情面对所有人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见过她真正心伤的模样——又或者，就连塞雷娅与克里斯腾都没有过。

博士无端想着这样的可能性，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多么幼稚。她甩开了这些想法问：“看过伊芙利特了？”

“伊芙芙正在训练场玩得开心呢，如果我过去让她的火熄灭了，回头她得把我偷偷带来的零食全都吃完啦。”

“你也可以先跟我分一些的……噢，热狗味软糖，我收下……哎！”

缪尔赛思忽然夺走了糖果：“博士，你怎么抢小孩子东西呢？”

“就吃一个。”

“不行！”

“哎，那我回头告诉塞雷娅：缪尔赛思给伊芙利特带了很多垃圾食品……”

博士忽然觉得脑袋上凉飕飕的。

用毛巾胡乱擦了头发后，博士再次戴上了兜帽。坐在她面前的缪尔赛思晃着腿，饶有兴致地看了全程，最后总结道：“博士，乱糟糟的发型还挺流行的，真不考虑把帽子摘下来，我来给你做个发型？”

“……好啊。”

再次看到摘下兜帽的博士，缪尔赛思的动作显然顿了顿。但很快便乐呵呵地绕到博士的身后，拂上博士的脑袋。

她似乎听见了博士的叹息声。

“怎么？”

“你也不怕我刚做完什么源石实验之类的。”

“你要是连消毒都做不好，恐怕没有人再愿意称你为博士啦。”

“呃……我是想说被一个水分身摸了脑袋，刚才我是白擦了头了。”

缪尔赛思轻轻地笑了，但被看破的她没有收回分身，而是继续用这模样瞧着博士再次擦干了头发。

“你在哪儿呢？”博士问。

“很急着见我？”

“也没有，罗德岛最近新开放了一块自由活动区，轻症患者的活动范围变大了，我希望你读过了说明手册。”

“我的防护服恐怕是泰拉第一的严密，博士，你居然在担心这一点吗？”

“好吧，我不该替一个从莱茵生命创始之初就在的精灵族生态科主任担忧。”

缪尔赛思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来：“至少我的生态科还没出现过那些有违伦理的项目，莱茵不全是那样的怪人啦……她们，也不能算是怪人。”

“我知道，我知道……”博士喃喃着。缪尔赛思终于感觉到博士的心不在焉，从她们初见，博士便一直是睿智的、运筹帷幄的。可现在，面前的她更多显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说起来，当时在莱茵的生态园，在对方将自己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后，缪尔赛思只顾着自我感动，似乎忘记了拯救自己的那只手也在微微颤抖。

这是为什么呢？

她有了疑问，于是她伸出了手，而博士下意识挣脱了。

墙上钟表的指针走着，不知何处的水滴答着。

还有心跳。

“咳……说起来我有个问题。我看过你前几天那次实验的报告了。根据数据来看，你的那块实验田本应该在生长过程中达到氮素饱和，你是用的什么方法规避了水体富营养化？”

“噢，你看了那篇报告啊……”精灵的笑又重新回到了嘴角：“博士，你忘了我用的都是改良过的种子了？它们的吸收能力比原来提升了11%呢。”

“但还是有溢出。”

“博士，”缪尔赛思眨了眨眼：“别小瞧了生物适应环境的能力。实际数值要比理论数值高一些，的确有些溢出，因此我种植了大量水草……博士，你就是这么挑人刺的吗？那篇论文的重点难道不是我所研制的有机质生物肥大幅度提升了恢复生态稳定的速度吗？在生态科学上，数值或许会比实际有些偏差，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它们正好好活着吗？”

缪尔赛思的语气有些闷闷的，博士很快回道：“抱歉。”

精灵瞧了博士一会儿，忽然化作一滴水落在了博士的手背上。

博士抬起手，定定地瞧着正在滑落的水滴，却在它即将落地前抬起手掌，让它滑了回去。

“你不是真的想反驳我的论文吧？”

声音从手中传来。

“也许。”博士垂下手，缓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缪尔赛思正站在那里，博士却垂眸看向她手里的模型。

缪尔赛思进了门，小心将模型放在桌上，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从哥伦比亚回来后。”

“那没几天。可你却将中心这株淡杉的生态链完全补齐了。为什么停下，它有些积灰了。”

“只是些模型而已，真正的生态系统远比这复杂。”

“所以你为了这棵淡杉，想到要复制整个泰拉的生态圈。”

博士略吃一惊，缪尔赛思又说：“是那只小兔子告诉我的。”

博士这才苦笑着说：“孩子再成长下去，就要脱离监护人的手心飞起来了。”

“你该高兴呐，我看赫默和塞雷娅她们就很欣慰。”

博士对这句话不知可否，又垂眸望向那棵淡杉的模型。

“我多管闲事了？”

“哪里，我高兴还来不及……但的确，你并没有理由做这些。那天你能握住我的手，这就已经够了。”

“……”

博士喜欢沉默，这是罗德岛老干员们早已习惯的事，但缪尔赛思还没有，所以她再一次牵起了博士的手。这一次，博士只是轻颤，并没有抽离。

“……博士，”缪尔赛思轻轻唤了她的名字：“你真的没有理由吗？”

叹息。

“我有，但不是你想的那种理由。”

“作为罗德岛的博士的责任？”

“……具体我不便明说。”

“那你会放开这只手吗？”

“我……一旦握起就不会放开。”

“可你刚才放开了……别跟我说因为是水分身所以才松开的鬼话，博士。”

缪尔赛思生气了，博士苦恼着。惹精灵族生气应该不会有好结果，而她也清楚缪尔赛思要什么，可她说不出口。

导致她的族群式微的罪魁祸首可能是她自己，导致她寿命折损的也可能是她自己，她又该如何握紧那只手，假装自己还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博士？

她做不到。她应该“始终如一”，将一切情感抛开，正如同她见过的唯一的同胞。

博士忽然自嘲地笑了。

说起来，她见到的就是一台机器，她依然从未见过任何活着的同胞。

“不会松开，我永远是你们的博士。”

​博士找到了答案。

“‘你们’……好吧。”

缪尔赛思失望地松开了手：“泰拉是圆的，所有人，所有生物都可以称自己为这颗星球的中心。你只是恰巧从一株淡杉开始构建了整个星球，没错吧？”

“是的，缪尔赛思小姐。”

门被克制地阖上了，但水还在晃动。博士靠在墙壁上，望着桌上的模型出神。她死活想不出自己的推论到了哪一步，满脑子都是余光中的那一滴水。

博士闭上了眼，另一滴水从眼角滑落。

忽然，她感到自己被轻柔地抱住。水、大量的水裹住了她，不同于那天，她并不感到窒息。她终于想起那一天的自己，并不是出于任何深刻的理由伸出了手，她想抓住她，所以她那么做了，仅此而已。

现在的缪尔赛思也是如此吗？

“我收到了你这咸咸的小水滴了。博士，咸得发苦。”

“……是吗，是不是该吃点甜的？”

“你们罗德岛有不少擅长做甜点的，我听伊芙芙说过。”

“不，还是吃点咸的吧。谢拉格菜喜欢吗？”

“可以试试，博士，只要你别再流这苦苦的小水滴就好啦。”

“解释一下吧，博士。”凯尔希将文件放下，没有再看办公桌前的人，而是接着读起下一份报告。

“如你所见，我需要一个闲置房间做生态环境方面的研究。”

“理由。”

“人们有朝一日会再次突破星荚，在那之前我们应该做好更充足的准备。”

“罗德岛的重点始终在当下。”

“但我们不能缺席未来。”

“现实问题：我们没有闲余资金投入生态学方面的研究。”

“设备：仓库还有一些能用的东西。样本：外勤干员的举手之劳。人力：可以只有我一个。”

“你的工作比你所知道的更多。”

“大部分工作可以在生态实验室进行。”

“……”

“凯尔希？”

“没有私心？”

“……有。”

“好，那我批准了。”

“如果没有呢？”

“那只是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会跟莱茵那边合作。”

“随你的便，博士。这是你第一次以自身的想法出发去做些什么，这比任何责任更能激发你的积极性，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谢谢。”

“但……你真的要回应那只精灵的期待吗？”

“你也会问这种问题吗，凯尔希？”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准备好面对你的过去了？”

“自我从石棺中醒来，我就已经在面对了。凯尔希，这是你的期望。而我，现在也找到了我自己的动机。这动机的确有些自私，但你不会认为它有害。”

“……那你就去吧。记住，别让私人情感影响到我们与莱茵之间的关系。”

“我会的。”

一滴水。

凯尔希抬头看了一眼。在水滴上映照着的，是有些愉悦的博士的倒影。

“这就够了？”

“够了，凯尔希。知道她的想法就完全够了，我不会从罗德岛将你们的博士抢走的。”

“可你已经抢走了她的一颗心。”

“哎，没想到凯尔希医生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从未设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而已。莱茵生命生态科主任缪尔赛思，这可能比让克里斯腾从星荚外返回更为困难。”

“看来我很快就能看到我们抛下整个泰拉出逃的总辖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