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第一次和她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从我能记事的年纪开始，她就是除了父母之外最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因为住的很近，彼此的爸妈又都是熟人，我们就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了。从上幼儿园之前就在一起，一直到小学毕业也都在同一个班上。
我不是很喜欢她。活蹦乱跳的，又聒噪又招人嫌，总是不打招呼就跑到我家来，晚上还抢我的被子。总之我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烦人家伙而已。
毫无征兆地出现，毫无征兆地闹起来，毫无征兆地靠近我……
最后又毫无征兆地消失。
大概是升上初中的时候……不对，还要更早一些，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难得的一个没有任何作业的暑假，她一定会每天都大吵大嚷地缠着我，一如往常。
第一天，她没有来。
第二天，她没有来。
第三天……第四天……
一周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她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
小学的毕业典礼之后，我们和往常一样在校门口骑上了自行车，踏上和往常一样的放学路，最后和往常一样在楼前的岔路口告别……她按着铃铛摇摇晃晃骑车离开的背影，就是留在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了。
她停在楼下的自行车和她吵吵嚷嚷的声音一并消失，就像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从那个暑假开始，她在我脑海深处留下的所有记忆就都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梦中的她就消失殆尽，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试着去找过她。我找过她的父母，可每次不管我多么用力地敲门，那扇防盗门的背后都毫无回应。我也问过我的爸妈，可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地说着一些当时的我听不太懂的话，什么离婚，分居了之类。她那留着有些男孩子气一样的短发，总是笑着的令人厌烦的脸，从那时的某天开始，就变成了有些久远的记忆。和昨天吃过什么，上周的作业是什么之类的事情一样，埋入了我的记忆深处。
因为她太经常在我视线里晃悠了，以至于我天真地以为她永远会理所当然的在我身边。真傻啊……当年的我。
只是少了个烦人精而已，没什么的。我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没了她的吵吵闹闹的声音，总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张双人床，对我一个人来说也太大了……
楼下那条路，一个人去跑的时候也太宽敞了……
脚底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让人静不下心。坐在房间里就能听到的窗外的鸟鸣好吵……这些家伙是什么时候搬家到那颗树上的？
……太安静了。这些以前没有注意过的声音，现在全部一股脑地闯到了我的耳朵里来。
这个世界，有这么安静的来着？
“……”
今天是开学的第三天了，我邻桌的这个家伙依然没有出现。我对未曾谋面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兴趣，但从刚开学就开始逃课的人是什么样子，我还是有些好奇。
不良学生吗……在漫画里确实见过这样的人，但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而且还是自己的同桌啊。算了，他不来也好，这样我的桌子也更宽敞一些。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抓起来晨练，在操场跑得气喘吁吁之后还要坐在这里早读，真搞不懂那些领导是怎么想的。
就算看书也看不进去，反正老师也不在，就这样发呆到早饭时间吧。
“好的~各位同学把头抬起来一下！”
啧……刚说完她不在。
班主任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有些奇怪，现在明明是早读时间，一般老师在这个时候都不会来班级里的。
我记得是叫……陈老师？她站在讲台上，听说她是今年刚刚入职，一大早的就这么有活力，真好啊。我叹了口气。和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我比起来，她反倒更像年轻人。
“大家应该也都发现了，我们班上从开学以来就一直少了一位同学。那么这位姗姗来迟的同学，从今天开始终于来到学校咯！”
她这么说着，目光看向了我旁边的空位。是在说那家伙的事啊……这是把他从逃课的地方抓回来了吗？结果这宽敞的桌子就让我享受了三天……逃课的家伙，就让他一直逃下去不好吗。
也罢，只是多了个人而已，我也没有和他搞好关系的打算。我用右手托着腮帮，将视线移向了窗外的小树。
“好~那就进来吧，萧雯雯同学！”
………………哈？
我僵住了。
随着教室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我的脖子也吱吱呀呀地转到了讲台的方向。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那个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站在了讲台上。
是……正好同名？不对……不是，绝对不是。就是她。
即使过了四年，她的个子依然比我高一些。那张脸也已经脱离了小学时的婴儿肥，变得清秀又有些帅气，看了就让人心烦。而更加令我诧异的是，她竟然顶着一头淡淡的金色长发。
我们学校居然允许染发吗？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她转过身，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萧雯雯”三个字。
我因为不怎么在意梳妆打扮，所以和四年前几乎没什么区别。而她只是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目光就锁定在了我身上。
“李、李莉莉……？”
我别开了视线，没有回答她。
“嗯？你们认识吗？”
“哎，哎……小时候住在附近的……”
住在附近……哼，真是简单明了的说法啊。不过也没说错，我们就只是这种关系而已。
在陈老师的指引下，她坐到了我身旁唯一的一个空位上。
“那个……好、好久不见……”
“……嗯。”
我再次将脸转向另一边，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她只是默默整理着书包，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是有太多话想说而不知道从何说起，还是完全没什么想说的呢？
……烦躁。
她坐在我旁边，感觉呼吸的节奏都要被打乱了。还不如换个什么不良学生坐在那里比较好。老师在讲台上说着什么让我们好好相处之类的场面话，但我可没那个自信能和她好好相处。莫名其妙的离开，现在又突然出现，搞什么啊。好不容易快要把这烦人的家伙忘掉了。
“啧……”
不自觉地咂舌出声了，眼角瞟到的她的肩膀突然颤抖了一下。她整理着桌子的手停顿了片刻，脑袋转过来看着我的侧脸，那副表情显然是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是我吓到她了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最后她还是放弃了。
这家伙，对我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吗……我又不会生气，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
我不知道她这几年里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总之，我们两人之间出现了奇怪的隔阂，一面无形的墙壁竖立在我们之间，既阻挡着我去靠近她，也阻止着她来接近我。我不太习惯主动与人交流，但还是试着去找她搭话，可每次都被她露骨地避开了。
……结果一直过了好几天，我们都没能好好说上话。
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人都是会改变的，但当自己身边的人……或者说曾经在自己身边的人。当她突然变得宛如陌生人一样，我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她为什么逃课？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住在哪里？最近过的怎么样？
这三年间的所有疑问汇聚在我心头，我有无数的问题想一股脑地丢给她，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她……那时为什么要离开？
一周后的某天，我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将从家里带来的乒乓球拍甩到了她的桌上。
“哎……？”
球拍发出的响声吓到了正收拾着课桌的她。她上课总是在睡觉，课桌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她在收拾些什么。但我印象里她每天都要磨磨蹭蹭地直到我离开教室，这副躲着我的样子也太过明显了。
她有些不理解我的意思，或者是在假装不理解。她茫然地看着桌上的球拍，那模样像极了被逼到墙角的小型犬，我看了就觉得火大。
我没有说话，拿着其中一只球拍和淡黄色的乒乓球走出了教室，而她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想法，拿着另一只球拍追了出来。不过也有可能是她觉得不得不这样做吧，我不知道。
学校的乒乓球桌似乎很长时间没人使用了，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用纸巾擦拭过之后，我们各自站到了球桌的两侧。
“那个，李莉莉……？”
“你还会打的吧？陪我打两把。”
“噢……哦……”
她犹豫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我的挑战。随后她脱下了外套系在腰间，在对面那头将双腿分到与肩平齐，伏下了身子站定。虽然表情还有些松散，双眼中还写着满满的不解，但至少从这幅姿态上来说，她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萧雯雯。如果这些年她依然在坚持打乒乓球，说不定会比以前强得多。
轻轻地让球在桌面上弹了几下后，我将淡黄色的小球抛向了天空。
乓——！
作为发球，这一击的力量各位的大。我不像她懂得那么多技巧，蛮力型的我只能用力地挥动球拍，将球扣向了她面前的蓝色桌面。
“等，等一下，一开始就这么快……啊！”
球弹跳起来，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她立刻冲向右手边的球的方向，挥舞着球拍将球击回了我面前的桌面。
不错啊，看来她有在坚持打球。
不过我也不是好对付的……哼！
再次发力的一击，球与球拍的橡胶发出的巨大声响传遍了整个操场，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球就再一次击中了桌面，两次声响几乎合二为一，共同回响在宽阔的操场上。
“呃……！”
连续的两发高速球明显让她有些慌乱，等她手忙脚乱地准备去接第二球时，淡黄色的小球早已弹出球桌，滚落到不远处的墙角去了。
“输了的人要答应胜者一件事……你没忘吧？”我游刃有余地将球拍放在手中旋转着，看她追着滚动的乒乓球远去。
这是我们从小时候定下的规矩，为了勾引对乒乓球不感兴趣的我去陪她玩，她擅自定下了这样的规则。虽然我自觉自己的球技不算差，但事实上几乎每次都是以她的胜利告终。
手里抓着球跑回来的金发萧雯雯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她还记得。
“……只是几个问题而已。一边打一边说吧，这局不算。发球。”
“啊……哦……”地这么优柔寡断的回答十分不像是她的作风，或者说不像曾经的她的作风。以前的她……是不会输在这么直白的高速球下的。
乒 、乓
几个回合之后，她因为用力过猛，击出的球没有落在桌面上而直接掉了下去。这家伙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总是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那，第一个问题。”
我跑去捡回了哒哒哒地在地上弹跳着的乒乓球，一边发球一边向她提问道。
“你为什么逃课？”
“逃课……？”
她有些吃力地打回了我的球，看她的反应，似乎她并不太能理解我的问题。
“是说这几天吗？唔……我在医院啦，不小心摔到了，稍微受了点伤。”
“受伤……？”
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手腕的动作有些别扭。她尴尬地露出了微笑，从偶尔能怕瞥到一眼的手腕外侧，有着一块浅浅的淤青。虽然已经消肿，但面积很大，几乎延伸到她的整片手背了。
这样啊……因为受伤了所以水平才下降了……啧，这么长时间我居然都没注意到！
不……不管怎样，实力就是实力，输了就是输了，不能在这里同情她。
啪——！
我突然将正手握持转为反手握持，猛地一拍将球扣向了她的左手侧。无法及时转换握姿的她自然无法接下这球，于是小球再次滚向了操场的另一侧。
“第二个问题，你这些年都在哪里？”
“……！”
她的表情僵住了。握着球的手稍微有些颤抖，看起来她对这件事有些抵触？但这更让我好奇她这些年到底在做些什么了，于是我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了我的问题。
“我……现在和老妈住在一起。呃，不对……要说起来我是一个人住……呃……就，就这样……”
她结结巴巴的，似乎不知道该这么组织语言。不过还是颤颤巍巍地发出了下一球。
和老她妈一起……？她的父母不是都住在我们的小区里吗？意思是说……她的父母离婚了？这么想想，确实在她离开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她家的老妈了……每次问起自家爸妈，她们也都对萧雯雯家的事情含糊其辞，原来是这样吗……
“嘿！”
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渐渐地进入了状态。即使我突然加大力道，她也能一瞬间反应过来，然后迅速地接到飞来的球。考虑到她手上的伤，她绝对比以前要强得多。
不过就到这里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
“哈啊！”
我吼出了声，用尽全力扣出了最后的一球——
与她分别的这几年，我自然也没有闲着。虽然我并没有像她一样在乒乓球的道路上走得那么远，但不管是什么运动都会用到最基础的力量，单论力气，我绝对是稳压她不少的。
那么，萧雯雯你要如何接下我这一球呢……
然而，她并没有迎着球冲上前去，而是向后方退去，渐渐远离了球桌。
——出乎意料……
既然无法在第一时间接下这发快速球，那就拉长球在空中飞行的距离。在球掉到地上之前都算是安全区，那么只要在球触地前的瞬间——
“嘿咻……！”
她几乎蹲在地上，握着球拍的右手在身侧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球拍沿着地面划过，擦过了小球的边缘，化解了它的速度和力量，然后随着球拍一并向上飞入了空中。球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了一座拱桥的形状，然后缓缓落下。
哼……虽然这一球被你救了下来，但这么高的球不正好能够让我再次发力吗？下一球就不会让你再有机会……
啪
“……？！”
球落在了我这一侧的桌面。但与我的想象不同的是，它落下后并没有顺着力量的方向弹向我这边，而是立刻调转方向，擦着球网飞回了萧雯雯那一侧。
啧……旋转球……
我轻轻咂舌，立刻冲上前去将身体伏在球桌上，伸出手将球击往了对面的球桌。然而这种奇怪的姿势让我很难使得上力气，结果球只是轻飘飘地弹了过去。不过至少这样还有机会……什？！
乓——！
一声巨响在我耳边响起，有什么东西，擦着我的脸颊，击穿了我脸一侧的发丝，带着破风声猛地飞向了我的身后。
……是乒乓球。我立刻就明白了。
“好耶！”
对面的萧雯雯像做高抬腿一样原地不停踏着步子打转。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挥舞着球拍欢欣雀跃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开始和我记忆中那个有着黑色短发的小女孩重合起来……真是的，只不过是赢过了我一次，至于那么高兴吗。
“哈……算了，赢了就是赢了。”
明明输了，我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地了一般，并没有落败的苦闷。轻轻叹了口气，我“赶快赶快”地催促她提出自己的要求。
“那，那个……该……怎么说呢……”
她有些犹豫不定，明明几秒前还那么兴奋，立刻就又沉默起来了。不过不像是不知道该提什么要求，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四年了，这是从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之后，我们第一次对上视线。
“李莉莉……可以，原谅我吗……？”
“哈？”
“就是……我不辞而别的事……”
她低着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在偌大的操场上飘了好大一圈才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其实……当我看到你也在这个班里的时候，我很高兴，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说……但是……已经过了三年，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那个……我……我很笨，所以……那个……”
她结结巴巴地继续从喉咙深处挤出支离破碎的话语，几乎是一个个单字拼凑而成的句子，却每一个字都烙印在我的心中。没想到会由她主动提起这件事，我稍微有些吃惊，我还以为她没把我放在心上……哼，这不是也好好地记得我吗……
“……不会原谅你的。”
“哎……？”
“我说不原谅你。没听清吗？”
我提高嗓音再次重复着同样的回答。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瞪着我，五官仿佛浇筑在钢筋上的水泥一般凝固在了脸上。
“——所以，以后还陪我打球吧。要是我开心的话，说不定哪天就会考虑考虑原谅你的事了。”
我自顾自地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当作是告别。稍微有些吓到她了吗……呵呵……
我向乒乓球滚走的方向追去，却诧异地发现居然已经有人先登一步了。红色头发的女孩正弯下腰，捡起了她脚尖的那枚乒乓球。
是路过的吗……不，不对。
我走到她面前，接过了她递来的乒乓球。然而从她的双眼中，我分明看到了自己。
她是来找雯雯的。不知怎么，我就是知道这件事。
她身上有着什么和我十分相似的东西。即使我们素不相识，从外表上来看也有着偌大的差异，但这一点我无比的确定。我……我并不知道这相似的东西是什么，不过直觉告诉我，一定和雯雯有关。因为从面前这个称得上可爱的红发女孩的身上，传来了一股我无法忽视的危险气息。
于是我对那红发的少女故作凶狠地瞪了过去。
“……好像是来找你的，我先回去了。”
不论她是为何而来，我都不会将萧雯雯身旁的位置让出去的……能印在她眼中的，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