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夜色狂乱
“来一杯伏特加。”我对调酒师说。
“好的。请问小姐需要常温还是加冰?”
“加液氮。”
“好的。”
蓝色的伏特加瓶子。温和的纯净水。一小瓶盖液氮。完美的比例,混合成负二十度的饮料。
我接过杯子,喝下一小口。很棒,舌头快要冻裂的感觉。这样我才能微微感到一点寒冷。上周刚刚更新过的医疗分子迅速活动起来,挽救我濒死的口腔。它们会把我的口腔修理得洁净如新的。
“不错,”我说对调酒师说,“上次给我调酒的那个蠢蛋弄错了量,把一整瓶伏特加都冻住了。”
“荣幸之至。”他把脖子拉长,露出金属制的脖颈,鞠了个怪模怪样的躬。
“要一杯70度的二锅头。我是说温度。”下一个顾客走过来。
“嘿,我上周试过了,可不咋够味儿。”我说,头也不回地向着酒吧中央走去。
我从来没有搞懂过那群人到底在狂欢什么。但他们总是很开心。此刻大屏幕上放映的东西在我看来纯粹只是杂乱和愚蠢到极点的色块,一团混乱的黑色线条扭来扭曲,带着各种类似人体器官的东西。但是他们很开心,那些线条每一次颤动都引起他们的尖叫。酒沫子喷得到处都是,带着番茄酱和沙拉酱的诡异气味。
我瘫倒在我惯常坐的位置上,继续喝酒。温度大概回升到了负10度,舌头渐渐感觉不到寒意了。
该死。我关掉了医疗系统的乙醇分解功能。那就让我醉一会儿吧。
“Longlive Culthuhu!”一个带着章鱼头套的人在舞台中央用机械义肢跳起来两米高,大声呼喊道。这已经是我唯一能听懂的句子了。
“不灭!不灭!不灭!”一个脑袋套在公鸡头套里的人大喊。
“丹佛沙漠里的公共厕所万岁!”
“海明威的内裤!”
“不灭!”有人回应公鸡脑袋的呼喊。
“不灭!”他们大声欢呼起来。
“不灭!万岁!”于是他们为此干杯。我从来没有搞懂过他们到底是在为什么干杯。正如我从来没有搞懂过他们到底在庆祝什么。
“你说得对,不够味。”那个男人端着半杯冒着蒸汽的酒走过来,试图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头发涂成粉色,上身穿着一件花哨的衬衣,露出死白色的肚皮。
“滚。”我把酒杯砸在他的脸上。一地随玻璃渣子。见鬼,他的脸是金属做的。
“这个够味。”他摸摸脸,对我点点头,转身向正在庆祝的人群走去。
“拉斯维加斯的左轮手枪万岁!”他们又在干杯了。
我抬起手,蓝色的光投影在我的面前。我打开新闻版面。
Sarip每日新闻。我从来没有搞懂这东西到底算不算官方网页,尽管它以我们的城市命名。
[Sarip城首席代表与Jesas城首席代表在火星Mars城举行会晤]
[火星钻探持续取得进展,第一百二十一号矿井投入运转]
[翼龙的细胞质基因复原取得决定性胜利]
[“宙斯的情妇2”号探测器已降落木星表面,图像将于明日公布]
[“kiragalapilipala”演唱会将于下周日在Sarip体育馆举行]
[Brain1遭受不明来源攻击,系统完好无损]
千篇一律。我划开民间论坛。Red Rabbit。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名字有什么含义,因为昨天这个网站给自己的名字还叫作Countable Fish。
【17:32 有人打算去新矿井祭祀吗?】
【17:32 那帮富豪家的阔绰子弟已经干了。听说他们把三头荷兰奶牛和一台青铜鼎扔进了钻井。】
【17:32 Brain1遭受攻击!难道说大的要来了?】
【17:32 呃呃,大的药来了。这新闻不是每天都有?】
【17:33 又是哪个喝多了的无政府主义者干的吧。】
【17:33 请不要污蔑无政府主义者。肯定是超现实主义诗人干的】
【17:34 你是说那帮往太阳能板上泼油漆并命名为‘动量涂鸦’的家伙?呃,也许还真是】
【17:34 木星上会有宙斯的宫殿吗?我是说,他的肌肉真的很man】
【17:35 嘿!我的探测装置又收到太阳系外的信号了】
【17:35 估计是你那两百年前的破天线故障了吧。】
【17:35 出售木星表面照片,意外流出,真实未修改】
【17:36 母龙肉和公龙肉的口感会有区别吗?】
【17:36 翼龙可以成为合法交通工具吗?】
【17:36 你可以试一下孜然加芥末加火锅油。你不会失望的。】
【17:36 Brain 在看着你。Eyes。】
【17:36 kiragalapilipala!我最爱的Mita小姐的演唱会!啊啊啊这次我会穿好纸尿布的!】
一团垃圾。我疲惫地关掉了投影,走到吧台前。
“直接给我一瓶整的,伏特加。”我说。
“没开封的?我得到后面去取。”
“去吧。”我说,“来人了我帮你招呼着。”
他耸耸肩,转身走进后面的房间。我无聊地打量着摆满酒瓶的一墙酒柜。
门口传来响动。我转过身。
“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我转过头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黑色长发,黑色披风。脸庞凌厉,飒然。双眼直直地盯着我,像把手术刀。
见鬼。我明明关掉了乙醇分解功能。
“这里的气味儿可真有够受的。”她说,用脚把那一堆碎玻璃渣子踢开,坐在我旁边。
“Vates。”我说。顺手递给她常温的半瓶伏特加。
“怎么?”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四年,还是五年?”
“我忘了。”
“今天是星期一。我记得你走那天是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二。”她说。见鬼。终端上显示今天是星期二。
“你喝多了,Lesogot。”
“别管我。”
“你回来干嘛?”
“有点事要办,”她端起烈酒喝了一口,狠狠地咳了出来。“靠,你什么时候改喝这么烈的酒了?以前在宿舍里你不是连7度的鸡尾酒都能喝醉?”
“忘了。”我说。“什么事?”
“明天告诉你。”她说。
舞台那边又是一阵躁动。一桶酒被抛开在空中,一个带着粉色头套的家伙端着一把狙击枪精准地命中了桶的中心,紫色的酒液泼洒在空中。人群贪婪地张着嘴往上跳。
“巴雷特。这地方的违禁品还真不少。”她说。
“毕竟人们出于‘隐私’考虑关掉了Brain1的大部分监视功能,但是又因为有Brain1,他们忘记了人类也是可以监视自己的。我打赌那个舞台上的人里会有本该在信息中心当安保的人。”
“你说得对。我想一定有。”
“那你还会走吗?”我把话题拉回来。
“可能会停留几天,”她耸耸肩,“具体多久还没定。”
“我还是没想明白当年你为什么离开。”
“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个理由了吗?”她说。
“因为你不喜欢用二氧化碳人工合成的食物;因为你讨厌‘把白天变成黑夜又把黑夜变成白天’的巨型太阳能板;因为你害怕海边的核聚变设施会爆炸……我一直觉得你受了那些诡异的阴谋论不少的影响。”
“这些都是理由,只不过只是一部分。”她说,“我现在才弄懂当年我为什么离开。当年我离开时,我并不明白行动的底层逻辑。”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星星。”
我气笑了,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觉得你会和那些刚刚被拘留的超现实主义诗人们有共同语言的,现在他们正因为蓄意破坏能源设施在治安中心吃免费午餐。”
“离开的人那么多。你有弄清过每一个人的理由吗?”她说。的确。那时每天都有人消失,甚至好几个已经取得进入科研中心资格的人。Vates是在星期五的晚上离开的。那天我喝醉了。
“可我只关心你。”我说。我呆呆地盯着她。我想起她离开后的宿舍。空荡荡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开灯,在柜子里摸索着酒瓶子,第一次尝试了烈酒的滋味。
酒意上涌。某种陈年的激情忽然翻涌起来,拖着我的脸凑到她的身旁。
“你还是变了些。”我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原本精致的容颜上多了一一道浅浅的划痕。当年细白娇嫩的皮肤已变得粗糙,泛着故纸张般的浅黄色。
“抱歉。”她拉着我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有新的恋人了。”
“这样啊。”我说。我缩回自己的位置上,又喝了一大口。
“送送我?”她看看时间,站起身。“六点了。我还有事要半。”
“好啊。”我说。我陪着她走到门口,打开叫车服务。不出半分钟,一辆白色的汽车已经停在酒吧门前。伟大的Brain1。城市的掌管者,服务每一个人。Brain公司这样描述他们的作品。
Vates跨上车。“把你的地址给我吧。明天我说不定会去找你。”
“KF区13号楼,72层。”
“好的。再见。”她向我点点头,关上车门,消失在转角处。
我抬起头。天空还是一样的黑色,笼罩在巨型太阳能板中。
Chapter 2 Milk Inside A Bag Of Milk Outside A Bag Of Milk
我醒来时,想起Vates今天可能会来访。我应该多少为午饭准备儿东西。我打开终端,试图调出餐饮服务界面。
[Brain系统无响应]
我愣了愣,揉了揉眼睛。刷新。
[Brain系统无响应]
重启。
[Brain系统无响应]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向窗外。每一扇窗都灯火通明,露出无数茫然的脸。各种各样的噪音响起,尖叫,哭泣,呐喊,破碎声,椅子拖拉地板的声音。一切如此嘈杂。
[Brain系统无响应]
[Brain系统无响应]
[Brain系统无响应]
我更换网址,打开论坛。幸好,网络仍然正常运转。
【置顶:Brain系统于06:00进入无响应状态。原因暂未查明】
【置顶:他们来了】
【06:31 他们干的。他们怎么做到的?】
【06:31 昨晚我在酒吧里见到过信息中心的安保人员。所以,我猜这不难办到】
【06:31 大的来咯!!!Happy!!】
【06:31 抠1送Brain1号尸体】
【06:31 复活吧,我的Brain1!】
【06:31 见鬼,罐装人们该怎么办?】
【06:31 我爸刚从罐子里醒过来。他似乎很暴躁】
【06:31 上帝撒旦啊!我的祈祷应验了!】
【06:31 这货是什么时候从局子里放出来的?】
罐装人。选择把意识交付到Brain1系统构建的虚拟空间中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有分配的内存额度,在额度用尽之前,每个人都是虚拟空间中唯一的神明。泡在营养液里,占据了这座城市90%以上人口的人极大地减少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和资源消耗,换来极度的欢乐。双赢。城邦议会不仅对每个罐装人免费提供设备以及维护,还有额外补贴。而现在Brain1系统无响应,他们苏醒了。
【06:32 他们来了。我看见坦克了】
【06:32 Brain在看着你。至少Mars在看着你】
【06:32 笔直地朝着信息中心去呢】
【06:32 大的来了!大的来了!大的来了!】
【置顶:本网站的管理权限已移交至地球抵抗阵线第七军。】
【置顶:Brain系统的虚拟世界功能将于06:40分恢复,相关工作人员正在接管Brain1。】
一片放松的声音响起。
看,对Sarip里90%的人而言,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只是短暂地被迫苏醒了40分钟罢了。什么政局变化,什么军队进驻,那重要吗?
【06:33 该死。我的存档不知道还在不在】
【置顶:一切活动暂时照旧。新城邦议会将于明日举行,详细信息稍后发布。】
【置顶:关于新城邦会议的安排】
我正要点开,终端忽然跳出提示:
【您有新的访客。】
多么陌生的字眼。自这个全面智能化以来,我还从未看到过这条提示。
【开门】
Vates走进来。清晨到访,的确有她的风格。
“你加入了抵抗阵线啊。”我说。
“嗯。”她点点头。
“昨晚就是为这个进城吧?”
“嗯。”她点点头。
“Brain系统是你关掉的?”
“别问了,”她说。“我不是因为这些来找你的。”
“可你还穿着军装。”她穿着一身军绿色,活像从上上个世纪的照片里走出来似的。“看来复古在你们那里很流行。”
“所以我来找你换衣服了。我知道你会留着的。”她说。
“Vates你真他妈是个混蛋。”我说。但是我还是顺从地走到衣柜边,打开最底下的柜子。那是Vates走的那天留下的。
“你说得对,我是个混蛋。”她走到柜子边挑出两件。那是她以前就喜欢穿的。白色的衬衣,绣着好看的蕾丝花纹。黑色长裤,朴素,勾勒她笔挺的线条。简单,无繁饰。短短两分钟,她就变回了我最熟悉的模样。只是面容上岁月的痕迹怎么也难抹掉了。
世界已经安静下来。那些罐装人应该已经乖乖地躺会了自己的罐子里。
“我们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她对我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上级给我放了长假。”
她坐在床边,松了松头发,抖了抖上衣,把全身都弄得蓬蓬松松的。五年前那个Vates好像回来了,那个每天要喝上一瓶酒写满一页诗的女孩。那个拖着我在夜间游荡的女孩,那个指着天空破口大骂太阳能板的女孩。那个嘴唇软软的女孩。那个身上香香的女孩。她给我讲过星空的辽阔,讲过大海的深邃,历史的厚重。可惜我从未真正听懂,我太平凡,太普通。
好多的回忆。我多久不曾想起这些往事了?它们却又顷刻找上了我。
“想什么呢?”她倒在床上把脸朝着我,松软的长发乱糟糟地压在下面。
“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还不错。”她说。
“地里长出的粮食真比空气合成的好吃么?”
“挺好吃。不过也没有太夸张。”
“你还写诗吗?”
“偶尔。”
“给我讲讲那边的生活,”我说,“多讲讲。”
“我最先抵达的那个基地离这里并不远。在Sarip的郊外,草木丛生的上个时代的废墟旁。我们用那些遗留的设施重建了部分工业,保障基本的工业必需品。这只是我们全球的基地网络中的小小一个。
“我们的情报人员从各大城邦带来最新的消息。我们的足迹遍布五湖四海。我们没有网络,书写记录都是靠着纸和笔,效率不快,但是很让人安心。我们的理论水平并不落后于城邦中的人类,只是无法与AI相比。
“我们有各种各样的人。很多人重新踏上土地。他们种粮,看着稻子从青绿变得金黄,再用双手收获。唱歌,跳舞,音乐,诗歌,戏剧,绘画,天文,地理,物理。朴素的生活。所有职业都是平等的。所有爱好都被尊重。没有阶层,我们自由地恋爱,自由地繁衍,大地那么平坦,田野那么广阔,星空那么悠远。
“我们修建起各种各样复古的建筑,过着复古的生活。我们像是19世纪的人类,除了少量现代工业的介入。我们定期举行音乐会,定期举行舞会。稻子收获时,大家围在篝火旁,火堆能点起几米高,红色的星星点点向空中飘去。奔走于各个基地之间的人员也会停下匆匆的步伐,和我们一起载歌载舞。
“我们劳作,忙碌,但我们又悠闲。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亲近山野,躺在草地上听几个小时的虫鸣。我记下了小溪中流水的纹路。我们把白色的野花编制成花环,戴在心仪的人身上。我们享受爱情。我们大声地哼唱幼稚的歌谣,并不因此害臊,但我们也欢迎钢琴的伴奏。
“最关键的是,那里有天空,有星星。夜风吹拂,我可以躺在草地上,轻轻地滑进遥远的梦乡。”
“真的吗?”我问她。“从未成功的社会学实验被你们实现了?”
“真的。”她调皮地眨眨眼,“不过是短暂的。”
“但是我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了,”她说。“发生了些事。总会有人厌倦。丢下锄头,丢下画笔。钢琴落灰。粮食也慢慢地不够。然后政府就回来了。或者应该说,其他基地的政府找上了我们,而我们也开始需要政府了。财富又回到个人手中。后来又建立了军队。每个人一时又都那么热血沸腾,竞相入伍,”她自嘲地笑了笑,“包括我。好像大家聚在一起,玩够了,又对城邦继续不满了。”
我翻开她的袖子。一串代码清晰地印刻在手臂内侧:231312343424325。而我的代码是231312343424326。这表明我们是流水线上相邻的两个婴儿。正是因此我们从小住在一家养育机构,一直在一个宿舍相处。
“你看,这就是诅咒。”她说。“逃不开的诅咒。”
“他们在城外继续工业化。他们甚至找到了第三帝国留下的设施,几千辆完好的坦克停在冰冷的地窖里。我们武装起来了。我们的组织有名字,地球抵抗阵线,要去解放被奴役的城邦居民。
“最后,大家发现,虽然开始的时并不清楚,但现在大家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梦想、激情、叛逆,都可以统一在一条愚蠢的理由下:我们都是保守派。
“我们只是想开历史的倒车。”她说。“我肯定城邦中的理论界发表过无数篇把我们剖析得鲜血淋漓的文章。”
“哦,我从来不看理论,”我说。“我只要一看就会睡着。”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她笑起来。
“可是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她说,“怎么就变成了新势力和旧势力的战争呢?不该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卷进什么战争。发生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