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与恶魔，是神明的造物，恶魔可以伤人，而天使只能伤害恶魔。此乃世间法则。

人类在刚开始，绝不会意识到恶魔存在之危害，也不会意识到天使存在之珍贵。

——《禁典》

序

“神明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十四名天使与十四名恶魔。每当他们之中出现死者，接替死者的婴儿便将在他们死亡的后一刻降生于世。”

这段话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朦朦胧胧地飘荡着，记不清是谁对我说的了，指不定是神明大人亲自告诉我的呢。令我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是，在学会说出基本的语句之前，我就已经会说出这段话了。那时父母惊恐的眼神和仆人们慌乱的神色至今也让我感到刺眼无比。

我后来听姐姐说，当时全世界都因为“十四天使与十四恶魔”的真实存在而困扰不堪。尽管人们在很久之前就有过类似的传言，但是当传言成真时，也许会不免于惊讶乃至恐慌吧。直到现在，人们依然不知道天使与恶魔的功用，只是把他们当作新闻、怪物或是吉祥物。身为坎哈特王国的上层贵族，我的父母极其重视家族声誉，而我这个次女，可能就是家族声誉崩坏的源头。

因为我的姐姐是天使，而我是恶魔。

与我说出那段话时的气氛不同 ，姐姐说出这番话时，整个府邸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因为姐姐的头顶出现了小光圈，在人们的印象中 ，这应该是天使的象征。而我在说出这番话时，“全身萦绕着不祥的气息”，当时我才一岁，而姐姐才四岁。天使的身份给予了姐姐几乎所有来自家族的关怀和培养，以及王室成员暗中的赏识。而我则收获了冷漠、轻蔑和嘲讽。以至于在八岁的时候，我被父母近乎放逐般地迁移到了一个偏僻的宅院。每当独自坐在牢笼似的宅院里，看着周围空无一人的景象，我就不禁会想起姐姐，那个恶魔的姐姐。

如此高雅美丽的天使姐姐，为什么会被神明大人粗暴地赐予一个低贱的恶魔妹妹呢？如果没有我这个恶魔的存在，也许大家都会变得更加泰然，姐姐，也不再是恶魔的姐姐，而我也不必再经历这样的困苦。

为什么我偏偏是恶魔呢？

我曾想逃出宅院，但是一次又一次的陷入失败。每次都会有族人把我抓回去——毕竟我现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不如说，我只是一个被神明大人诅咒的人类更为恰当。在失望中接受了命运，我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整日浑浑噩噩地待在宅院里，在挣扎中熬过一日又一日。

就这样，姐姐来到了十七岁。而我也十四岁了。

十七岁前的姐姐，在仅有的记忆里总是遥不可及。在家宴上，在会谈上，在仪式上，姐姐的身影频频出现，但偏偏少有与我共处的事件片段。也许她只是和我讲过我拥有自我记忆之前的事情，或者抱过我几下吧。总之我实在是记不清楚。即便如此，姐姐留给我的记忆片段依然占据了相当的比重，因为除去姐姐，我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交往。父母根本不愿意见到我，他们相信我会带来厄运；而仆人只在父母府邸出现。宅院里只有父母派人送来的生活用品，其余的一切都只能由我自己打理。

姐姐……我坐在宅院里，努力回想着。此时已是夜晚，无风，无声，一切都沉没在静寂之中，默默地走向没有意外的、无聊的明天。不过，现在，我还有要等待的客人呢。我抱有小小的期待，但是又不敢确定她到底会不会来。嗯，听天由命吧。神明大人只会旁观，却不会动手做任何一件事。在宅院的日子里，我早就在妥协中养成了这样的心态。

但是，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希望她赶快过来。神明大人啊，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见到姐姐，见到姐姐……她是我真正的、唯一的亲人，也是我仅有的、可能依靠的对象啊……

我双手合十，在心底默默念叨着错乱的祷辞。恶魔正在向神明大人祈祷呢。我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却无力改变它。我既然做出了妥协的决定，就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即便如此，我依旧向神明大人庄重地祈祷着，追求未来缥缈不定的希望。这到底是我的愚蠢，还是我的执着呢？每当思考到这里时，我就有一种又想笑又想哭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把冲动憋在了心里，等待着，等待着，也许哪一天真的有用呢？祈愿成真的话，我就可以轻松愉悦地露出笑容了。嗯……我什么时候才能不依靠祈祷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呢？不知不觉，几滴泪珠滴落在我的裙子上，散落成小小的晶珠，融化在静悄悄的黑暗之中。只有在这时才能意识到，现实与梦想往往是相反的呢。我为什么这么爱哭呢？姐姐好像就是一直带着笑容的……可是一想到姐姐的笑容，哭泣反而变得更加剧烈……不行 ，不行……今天，姐姐也许会过来呢……

我捂住胸口，深呼吸，深呼吸，试着强行压制住滴淌的泪水，紊乱的呼吸反过来刺激着我的神经，迫使我的神思再次回到姐姐身上。那个纯粹的、没有任何恶魔气息的天使姐姐。

姐姐……

啊，姐姐在我面前好像总是带着别样的微笑，微笑……但是并不全然是笑容，而是附带了轻微忧伤的神色。还有，她的动作……不，记不起来了……大多只有总体的印象，而且是只有形容词的总体印象。但不知为何，我对姐姐一直有着莫名的好感。不对，其实她的容貌就足以引起人们的好感（虽然我不被认为是人就是了），啊，我发觉自己似乎很肤浅很可笑。可是，谁让我只有这个姐姐可以回忆了呢。至于具体有哪些事情……目前也许只有今天的那个仪式了吧。我努力想着。（而且姐姐也过了十七岁了呢。）

嗯，重大仪式。

今天，也就是我的十四周岁生日。家族内部为我举行了盛大的祈福仪式。表面上说是“祈福”，其实是因为我是恶魔而想为家族消灾吧。与成为人群焦点而慌乱的我不同，身为天使的姐姐从容大方地主持着整场仪式。今天的姐姐非常美丽——不如说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尽管我的内心充斥着焦躁、不安与无奈，我也无法将视线从姐姐身上移开。天使，是不是都有着这样温和而吸引人的魔法呢？对我来说，那与我对姐姐的初印象相当匹配。姐姐一直是这样的，待人温柔、聪明，并且样样精通——这是我从父母府邸的家仆的谈话中偷听到的，加之我见过几次姐姐，这样的印象便非常深刻。但不知为何，我总是隐隐觉得，姐姐的身上，似乎还有着我不知道的一面。到底是我见不到的一面，还是我已经忘却的一面呢？

脑袋隐隐发痛，我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明明很在意姐姐，现在却对她具体的言行举止没了记忆。

呜……为什么呢……

在一片空洞的神思中，姐姐的身影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好想，让姐姐快点来到我的身边……

黑暗中的路途蜿蜒曲折，惨淡的微光被黑夜无情地吞噬殆尽。我提着天使之盏，快步向妹妹所在的宅院赶去。

天使之盏镌刻着我与妹妹的回忆。在深夜和妹妹独处时，我总是提着它与妹妹聊天，让它担任我们的小月亮，静静地倾听着我们诉说的一切。我紧紧地提着它，就像提着微弱的希望。妹妹非常喜欢天使之盏，常常闹着向我索要它。如果我故意逗她不给，她还会装作生气的样子，一下子跃扑到我的身上，惊得我将近忘记了呼吸。还有，妹妹的笑脸，真的非常可爱……可是，今天她在仪式上哭的很伤心，人们还责备了她许久。我当然知道妹妹为什么而哭，但我却必须把心中的痛苦和将近奔涌而出的疯狂用仅存的冷漠压制下来，规规矩矩地完成剩余的表演。我既感到浓烈的悲伤与愤怒，又感到一丝丝的、相当背德的安心。看来，妹妹并没有将我完全忘记。她应该会按照我的嘱咐在宅院里等我吧？她会怎么迎接我呢？在见到她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想到这些，我再次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马上启用天使之翼。只有在黑夜，我才有可能与她见面，而黑夜，使得我的行踪将因过度的光亮而暴露。父母族人从来都不允许我和妹妹来往，说是会玷污我的天使之身。因此我只选用了天使之盏来避开他们。

我趁着宅邸中众人安眠的机会，悄悄地、轻车熟路地逃出了宅邸。唔……可是妹妹的宅院外好像有族人监管——那个说是族人，其实是普通卫士的家伙！我待会还是放倒他，然后用魔法消除他的记忆为好。由于族人禁止妹妹学习法术，所以妹妹的魔力几乎为零，根本没办法从宅院里逃出去。唉，我的在无奈中妥协了的妹妹。不过，我会一直保护她的，就像我在仪式上对她悄悄做出的承诺一样。

快点，快点，妹妹正在宅院里煎熬地等待着呢。我这样催促自己，不由得再次加快了脚步。我在仪式的生硬祝辞根本不作数，那只是虚伪的表演。我用魔力传递给妹妹的话语，才是真正的祝福。在族人面前的演出，我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今天，却因妹妹的眼泪而相当心痛——不需要那个神明大人的赐予，我自然会给妹妹以祝福！因为我是天使，而她是我最喜欢的妹妹，这与她是否是恶魔没有任何关系。更准确的说，她就是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在我的印象里，她就是这样。

眼前的景色渐渐开阔起来，我想，我应该快到达她的宅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