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斯皮克曼心惊胆战地下了船,前头披着外套的女性倒是从容不迫,海关的机器扫描后亮起了绿灯。
当然了,当然了。伊森想着,那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问题在于他伊森·斯皮克曼,公司在追他,美国当局在追他,苏联人在追他,而那个家伙却带他来了日本!很好,现在连日本人也要追杀他了。
要完蛋了,如果那盏灯亮起红色。
“请下一位前往扫描区域。”
伊森蜷着背缓步走入扫描区。被日本人抓住应该不会是最差的结果,他们是和善的民族。
噢,没有人是和善的,伊森突然想起他们也曾是东亚最猖狂的民族,日本刀是他们的代表,多少人的五脏六腑被刀尖搅得粉碎。十万?百万?千万?伊森不知道,伊森也不想知道,反正他即将成为其中一人,他们会用刀尖剌开他的腹部,从里面挑起大肠与小肠,将它们拉直摊开,量一量小肠是不是真的有5米,大肠是否已经将昨夜船上的意大利面转化为了粪便。冰冷的刀尖会让他感到无尽的痛苦,所有体液都会顺着缺口流出,他的死状会很难看。
他想到这里,手心和额头已经冒出汗来。是的,这台仪器一定加装了心率仪或者是类似的什么玩意,哪怕他的签证没有问题,他也会因为心率过快被海关怀疑,带去审问室一查究竟。他们太习惯用语言这种可怕的能力了,他会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己的秘密,等到意识到时,坐在他对面的日本人会向他展现出胜利的微笑,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没错,快亮起来吧,不要亮起来!
嘀声传来,仪器亮起绿灯。
他跟着那人一路走着,机场所有人都望着他,打扮成清洁工的人目光犀利,一定是公司或者警察的人假扮的,等到了自己看不见的位置,那人会打开隐藏的通讯器,叫来一群纹着身的汉子,胳膊能有自己两个那么粗,随手一碰就能把自己摔出去。
前头那人停下了脚步。
噢,那家伙要丢下我了!把我留在异国的土地自生自灭,或者在这里把我交给某一方势力,是公司吗?那家伙捅了那么多公司员工,一定会向他们祈求宽恕。苏联人呢?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小一些。在这里的苏联人势单力薄,这是那家伙亲口说的。
正当伊森这么想时,那人突然回过头冲着他笑:“要吃什么?拉面?寿司?”
这或许是某种隐喻,根据自己的选择决定死法,自由又平等。这样的人也讲究自由平等。
“拉面……”伊森从干涩的喉间挤出这个词,他不能思考太久,否则会被发现。“你的诡计已经被识破了!”如果那人知道这件事,会把那个笑化作狰狞,用藏在外套下那把不知名的刀捅向自己。噢,也许那应该被称为剑。总之那人一定学过医,那家伙太懂得哪里下刀能够避开要害了,追踪者但凡吃了刀子就一定是养一周就能好的伤,可当时分明就痛不欲生爬不起来。伊森曾在书上看过,中国古代有一种名为凌迟的刑法,犯人会被片成百份到千份不等,犯人不能死得太早,否则行刑者会受到惩罚。伊森觉得那人就适合干这个。没错,虽然英语说得流畅,但却是个亚洲面孔,功夫也厉害,一定得是个中国人才对。
那人开口了:“听说拉面二郎的看板很好吃,附近就有一家,我们去吃吧?”
“可以。”伊森简短地回了一句。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那人或许是个日本人也不一定。没错,那是个日本人,而且那人一定是个忍者。能够躲过那么多人的追杀,除了忍者没有人能够做到。
伊森忽然舒了一口气。他听说过忍者,他们是主人忠诚的奴仆,不会轻易背叛。问题却是她的主人真的是地球未来吗,还是别的什么组织?
“可惜过季了,吃不到日高屋的泡菜味增拉面。”
这又是什么意思,伊森又警惕起来,盯着那人的背影。那人自顾自地往前走,很快他们便出了港口。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看见港口的牌子上写着汉字,小字体的英文写着‘Port of Yokohama’。
那人回头,阳光照着她的笑脸,伊森不自觉地缩起身来。
“欢迎来到日本。”那个女人用英文说着。
来到阳光下让伊森觉得很不适应,横滨的人很多,他来不及警惕每一个人,所以他渐渐调整了思路:这里有一部分是不知情的当地居民,追杀他的人混在他们之中。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再觉得透不过气,他只是觉得热。
梅雨一过,日本的气温就开始疯涨,很快超过了35度。伊森长久以来一直身处实验室中,几乎从未感受过高温,这么一会儿已经热到无力思考了。
可那个女人却很享受,她穿着不合时宜的外套却几乎没有出汗,带着伊森穿过横滨中华街,还在牌坊饶有兴致地介绍道:“这里是亚洲最大的唐人街,但跟曼哈顿的是不是没法比?”
“……我没去过。”
噢,赶紧把我抓走吧,那家伙要把我烤死。
“本想带你吃中餐,不过既然来了日本,还是吃点当地特色吧。”
伊森没有说话,他虚无地看着四周人潮,终于主动问了一句:“就没有公交吗?”
“坐公交和走路差不了多久,来吧,走走吧,难得来一趟日本。”
她又笑了,那个笑容比阳光还刺眼,可伊森只想着快点钻进店内,周边店铺不时透出的冷气让他再也挪不动道了。
“还是吃中餐吧。”伊森说。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终于看到伊森湿透的衣服了。
“好吧,看来你真的不愿再动了。知道吗,这是你一路以来第一次跟我提要求。”
“抱歉。”
“不必抱歉。”那人挑挑拣拣,终于带伊森走进一家看似合心意的餐馆,这家餐馆生意冷清,老板娘见到两人也不算热情,直到女人与老板娘说起话,后者的态度大变,当即对那个女人滔滔不绝起来。等两人聊完,伊森已经独自坐了五分钟了。这五分钟是伊森下船后最舒爽的时间,他拥抱着冷气,世间的恶意都被吹散了。
“我感觉你不再那么怕我了。”那个女人与老板娘聊完回到桌前,拉过座位饶有兴致看着他。
“……”伊森沉默不语,但没有否认这个事实。半个月前在西雅图,这个女人在自己被公司安保围困时突然出现,当天晚上就在他面前捅伤三个公司雇佣兵和两个当地黑帮,硬是把他从各方势力重重搜索之下带上了船。而他上船后却一直躲在舱室里没有出门,就连饭都是女人送到的舱门口。
这几乎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的交流,伊森无处可逃,只能默默听着女人的话。
“我觉得我们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当然,我们应该早就知道对方的姓名了。”
女人的确跟他介绍过自己,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那人自我介绍时有两个公司士兵在血泊中呻吟,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冲击性的画面上。
“……伊森·斯皮克曼。”伊森一边回想着那个场景,一边低声自我介绍道。
“嗯,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伊森不做声,他觉得女人应该懂他的意思。
“噢,这不怪你,当时的情况特殊嘛。不过斯皮克曼先生,我的同事告诉我你应该是认识我的。”
伊森保持着沉默,他很清楚自己从不接触女性,怎么可能会认识这个怪女人呢。
菜在这个时候上来了,看到那盆菜的一刹那伊森就觉得天旋地转。像血一样的颜色连同辣椒的刺激气味直冲他的鼻腔。
这是人血汤!伊森在内心咆哮,原本因为冷气降温的身体又热了起来。
“尝尝吧,这是我家乡的名菜,很好吃的。”
说着,女人用筷子夹起一块暗红色的血块,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老板娘笑着说了句什么,女人竖起大拇指夸赞了一番。
伊森的头皮发麻。
女人与老板娘交流完炯炯有神地回过头,她对伊森说:“这做得很地道呢,我好久没尝到这个味道了,嗯……算起来得有十多年了。不过我觉得时间要长得多呢。”
女人用带笑的眼神胁迫着伊森,让他加入这恶魔的狂欢,他不得不抓起筷子。
他试图抑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却始终不能像女人那般运用自如。老板娘瞧见了,笑着递了刀叉过来。
伊森没有了理由拒绝,他就要与恶魔为伍。他咽了咽口水,将叉子对准了盆中未沾到红汤的黑色肉片,它的表面很粗糙,有很多小洞均匀铺在上面,看着很眼熟,但他拒绝思考,他知道这是他今天做的最理智的决定。他试图咬下一块肉来,却发现这东西比想象的要结实,口感也很脆,与一般的肉全然不同。
肉片卷着汤汁进入伊森口中,他先尝到了汤的鲜香味与辣味,紧接着他又咬了一口,除了肉,他的舌尖还触碰到了硬硬的球状香料,牙齿咬合的一瞬间,前所未有的麻味传遍他的舌尖,盖过肉味,盖过辣味。这就是食人的快感。
“真会挑,那是毛肚,毛血旺的精华之一。”那个女人张合着鲜血淋漓的唇对他说道,她在说这句话时,伊森正向胃里灌水。
“毛肚就是牛的瘤胃,毛血旺就是把动物内脏和蔬菜煮在一起的食物。”女人紧接着说。
“……瘤胃。”伊森忽然皱起眉。可意外的,他并没有觉得不适,反倒认真看起盆内。女人见了,善解人意地为他指道:“这是血,这是猪肚,这是牛百叶,这是人造鳝鱼,这就是你刚才吃的毛肚,还有一些合成肉和豆芽。”
伊森的大脑中快速闪过这些东西的生物属性,终于意识到它们都是无毒的,这让他感觉好了一些,甚至产生了好奇心。他想象着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动物组织又吃了一块泡在辣汤里的牛百叶,很好吃,但他几乎没有了味觉。
他吐出那圆圆的东西端详起来,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胡椒。”
“算是答对了,那是花椒。吃不惯麻就把花椒挑出来,但如果吃不惯辣就只能换菜了。”
“……我可以试试。”
伊森最终还是没有吃太多,那么大一份毛血旺都是女人一个人吃完的,他点了份炒饭还剩了小半盘。
“……你是中国人。”伊森斟酌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硬要说个国籍的话。”
“我不记得认识什么中国……女人。”伊森想起原本的同事中有两个华裔,硬生生地在‘man’前面加上了‘wo’。
“你认识,好好想想,我们并没有像这样见过面。”女人却很笃定,用鲜艳的唇瓣鼓励着。
伊森还是没什么印象。
“给你个提示吧。”女人似乎觉得这很有趣,拿出一台现代几乎无人再使用的平板电脑,放起一首日文歌来。
“盛开的樱花,遍撒大川两岸;夜晚的烟花,相偎岸堤之上……”
这首歌很有名,有名到连伊森这样的人都听过,但他却不是出于娱乐目的去听的。他忽然虎躯一震,双眼瞪得夸张,几乎要从那瘦薄的眼眶里掉出来。
“你想到了?”女人笑得很欢快。
“你……你……!你怎么可能活着!”
伊森刚想报出那个出现在他学术论文中无数次的名字,却突然被女人抬手制止了。她将手指放在血红色的唇瓣上,抬眸望向玻璃移门外的横滨中华街。而伊森的内心却狂喜,他的眼睛头一次焕发出如此光彩,他从不信教,却擅自认定自己此刻的心情宛如天主教徒见到了圣母玛利亚。
是她!是她!是她!一个证明了他所有猜想的女人!一个让他接近了真理的女人!
伊森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哪怕进了地狱饱尝失苦与觉苦之痛都不会忘记。
没错,没错!她就是圣母玛利亚!她就是给伊森·斯皮克曼带来了一切的女人!
她就是蛟龙——吴又菡!
伊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个近在咫尺的神明,可她却忽然起身,与老板娘说了些话,又交出了什么东西,随后向门外走去。
噢,幸运的人啊!伊森嫉妒地看向老板娘,她们说了话,一定是传达了神谕,说不定这个老板娘也是哪一路神明。
噢不,她浑身沾染了辣椒的味道,怎么可能是神明。
伊森低下头,看着眼前充满辣油的盆,就在刚才,他的神明吃尽了里面所有的菜。他忽然猛地抓起勺,舀了三勺汤喝下去,正欲收拾的老板娘却被他的动作吓到了,骂了几句家乡话。
舌与胃火辣辣得疼,伊森终于冷静下来。
不会有任何生物超越肉体的极限,这是究极的法则。那个女人感受不到辣,感受不到热,只可能是个用技术堆砌出来的产物。
没错,她不可能是生物。
老板娘对他说了什么,失去脑机系统的伊森听不懂,却知道该去追那个女人去了。
吴又菡四下张望,她看见两个穿着黑色短袖衬衫的男性走入一家店铺,其中一人纹着花臂,另一人的后颈若有若无显出一条跃鲤。她垂眸片刻,又转向另一边。一男一女两个人手挽着手,目光却紧盯着纹身男性的方向。除他们以外,周围还有两三组人,他们分别是极道成员与警察,哪一方的目标都不是伊森。
吴又菡将外衣裹着刀脱下,佯装自然地搭在小臂上,她回过头对身后的伊森说:“过来,挽着我的手。”
伊森在衣服上蹭了蹭,低着头抬着眼,看似听话地伸出手去,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只能任由吴又菡搂着自己的胳膊。
“抬起头,看前面。”
伊森照做了,但他的表情僵硬。
吴又菡瞥见一名便衣警察看向这里,她立刻抬起手拍了伊森的脑袋,用日语说了句:“你真是个呆瓜!”
便衣的目光挪开了,吴又菡收回了手,暗念一句:“不太行啊。”
她再次抬起头环视四周,看见路旁有一家理发店。
伊森理发期间,吴又菡买了个大容量的登山背包和一把折叠式小刀。她把带来剑裹在外衣中放进包内。剑仿了中国青铜剑的形制,剑身金黄有鳞,颇有一股越王勾践剑的味道,不过比它更窄更短一些。折叠刀被随身放在口袋里以应对不时之需。
她还买了两件近期火热的动画角色t恤衫,这作为伊森的伪装再适合不过了。她把包和衣服都交给了理完发的伊森,果然看上去顺眼不少。
“听着,我需要你一直抬着头,千万不要低下。你现在是第一次来日本游玩的游客,你应该对这个国家充满着好奇心。而我是你的向导,路上会滔滔不绝地跟你说话,请你务必回答,明白吗?这关系到你我的安全。”
伊森点了点头,吴又菡却抱臂盯着他看,看得伊森又出了一身汗。
“明白,明白……说话……我是游客……游客。”
“不要太紧张,现在我们去逛街。”
“逛街,逛街……为什么逛街?”
吴又菡却耸了耸肩:“来都来了。”
伊森终于明白过来,吴又菡是个疯子。